从竞赛第五天开始, 归天的仙位就越来越多。
银汉罟几乎没有安静时刻,滚滚五雷轰隆隆地持续了整整一夜。
今日是竞赛第六天, 再有一两日,第一场竞赛就会结束,凡人的极限寿数虽说普遍为百年,但当真能活到百岁者少之又少。
下界参赛星界的仙位,已经是六旬老者了,若是到这个年纪还没有攒够信仰力,恐怕很难获胜。
碧桃和依旧顶着鱼脑袋的占魁, 从一大早上就开始追踪始终没有动静的玄甲。
“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你不是说她跟皇子走了吗?”
碧桃问占魁,“我走之后,收容孤儿的草药堂不是已经开始建了吗?”
“是啊。”占魁瞪着根本闭不上的鱼眼睛, 看着碧桃说, “确实已经开始建了……”
“你说会不会是明光没有辅佐那位皇子登基?”
“辅了,就是十九皇子。”
碧桃有些心乱地说, “当时要不是玄甲另有机缘, 我们将她带到大源州, 她一定已经归天了。”
碧桃在下界时并不认识玄甲,两个人连面都没有见过, 只听占魁的一面之词很难建立起友情。
碧桃有点愧疚,因为她当时急于归天拔头筹, 对玄甲获取信仰力之事未太上心, 转交了其他人去办。
回到天界想起来之后, 碧桃实在是后悔。
在银汉罟上追踪玄甲的一生用不了多久,碧桃现在要看看她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甲在下界参赛的过程,就如同她本人说话那般,不慌不忙, 不紧不慢。
她虽然出身很清贫,但好歹从小到大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她也并不着急获取什么信仰力,整日跟着父母混迹在河边,倒是拥有了一个还算快乐的童年。
再加上她本体乃是外壳相对来说比较坚硬的乌龟,种族天赋技能,剥夺了仙灵,也还是有一定的作用。
因此玄甲从小到大,牛都比不上她强壮。
生老病死里面的病劫,围着她上蹿下跳,也是半点沾不了她的身。
而且她不光体质强水性好,力气也大得非常离谱。
一个人就能拉动需要五个壮汉才能拉动的渔网。
她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出了名的勤劳能干的渔女。
且无论是多么凶险的河流,她从不会翻船,也不会空手而归。
加之她容貌极其清秀,身量纤细,行为举止,和她渔女的身份非常不相符,她的礼仪甚至可以比肩大家闺秀。
在参赛的星界之中,玄甲也算是位谪仙临世一般的美人,除了说话慢点,没有任何缺陷。
宛如熠熠生辉的沧海遗珠。
因此从玄甲的父母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死掉开始,给她说媒的人、对她图谋不轨的人,快把她家的门槛给踏烂了。
只不过这么多年,无论是权贵想要强抢她,还是一起打鱼的老男人想要占她便宜,没有一个成功的。
她曾把对她图谋不轨之人的骨头徒手捏碎。
都被人捆起来用轿子抬去做十八房小妾了,结果还没进门,连绳子带轿子全都在她愤怒的全力之下,被扯得稀碎。
抬轿子加抢她的家丁被打残了三个,那想要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老色鬼,被她徒手掐着脖子,像拎一只鸡一样举上了天,差点当场归西。
当然了,这么多年也不是有惊无险,有权有势的还让她吃过牢狱之灾。
只不过那牢房对她来说等同摆设,要不是守卫那几个对她挺好的,告诉她一定没事,她早就把墙给撞碎越狱逃走了。
大不了换个地方生活嘛。
后来确实是没事了,因为有个比恶霸更厉害的人,看上了玄甲。
彼时玄甲一个人带着七八个没人要的孤儿生活,给她说媒的都少了,毕竟她死活不肯放弃那几个小孩。
长得再美,进门就七八个拖油瓶也没人受得了。
玄甲整日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在水上工作。
而那个比恶霸更厉害的人,正是当时为躲避皇城之中的争斗,好不容易请封了一个郡王,跑到并不富饶的封地就封的十九皇子。
十九皇子的封号为闲云郡王,逃脱了皇城之中的势力漩涡,果然闲云野鹤一般,也不在乎他的王府有多简陋,更不在乎仆从偷奸耍滑。
只是每日带着几个侍卫,坐船出去游一圈,钓钓鱼,或者捞捞鱼。
原本他和玄甲两个人绝对不会有什么交集。
就算同在水安州,这水安州的地方并不富饶,却也有环水的六座城。
不是什么交通要地,且水安河水流过急,水产不丰,打鱼的还有养鱼的都只能勉强糊口。
玄甲所在的山岭镇,最负盛名的甚至是蚕丝团扇和绣娘。
因为山岭镇虽然也临水,但是平原很少,几乎都是山。
水里面捞不出几两碎银,人们就只能往山上使劲儿,打猎养蚕,最后发现蚕丝团扇在富贵夫人小姐之间颇有市场,卖得上价钱,便逐渐形成了规模。
继而衍生出了一群专门在蚕丝织就的千金尺布的扇面上刺绣的绣娘。
玄甲小一些的时候,也被父母送到过山中,想要让她学习刺绣,而不是在腥臭的渔船上讨生活。
结果玄甲去了一段时间,被人家管事的给好声好气地送回来了。
孩子乖是乖,让做什么做什么,长得也美,跟谁都能和和气气。
山里面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连饭堂里面打饭的都多给她一些肉。
但是没有用,她坐在那里像一个千金大小姐,一双水葱一样的纤长手指,捏着绣花针笨得好似刚长出双臂,根本不会使。
无论怎样也学不会这种精细活,而且力气大得惊人,成品的团扇不知道让她不小心戳坏了多少个。
管事的心疼得都滴血了,再怎么喜欢这小姑娘也没有办法留她。
于是玄甲就只能重新回去打鱼。
她同那十九皇子闲云郡王,就是在一个狂风骤雨的夜里碰到的。
闲云郡王身边没什么得用的人,毕竟他在皇城之中是一个完全不受宠的边缘皇子,就连郡王之位,也是几个官位不入流的亲眷好容易求来的。
他身边有几个略会拳脚的侍卫,但大多不善水性。
从城里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风平浪静,天朗气清,谁知道天公的面色说变就变,疾风骤雨电闪雷鸣,河面上波涛翻滚,电闪甚至呈现竖纹直劈人间,仿佛哪位神仙,乘雷下凡来了!
一行人根本找不到方向,几度险些翻船,闲云郡王自己也不会游泳,最开始的时候还被侍卫们护着。
后来在生死面前那些本来就不忠心的侍卫,也不怎么管他了。
那一夜狂风暴雨,河面简直像人间地狱一样可怕。
在船马上就要翻掉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不远处一艘稳稳行驶在狂浪之上的渔船。
那渔船比他们本身的船只稍微大了一些,却不知道为何能行驶得那么平稳,劈风破浪,所向无前。
而当时的玄甲,甚至还站在船板上,任由癫乱的狂风掀起她瀑布一般墨色的长发,还有沾着水腥味儿的粗布衣裙。
她顺着风势拉帆,在那等狂风之下她手中比她手腕还要粗的麻绳拽着船帆,简直如臂使指,听话得像狗。
玄甲靠近了那条在狂风暴雨之中犹如濒死小鱼的船只,站在甲板上,对着船里面的人招手。
“你……们……的……船……要……翻……了,来……!@#里……呀~~~”
“我这里”三个字还被狂风给吞走了。
玄甲当然是一片好心,只可惜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之下,她说话的语调,缓慢摇晃的手掌,加之她异于常人的美貌,简直就像是勾魂索命的水鬼。
“是,是水鬼吗?!水鬼来索我们的命了!可是我这辈子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水鬼是找替身才能投胎的,难道会管你干什么事不干什么事吗?快点让开,拉帆,拉帆!”
因此那船只不光没有靠近,一大群侍卫甚至还手忙脚乱调转方向,打算离她远一点。
不知道朝着什么方向就一头冲过去了。
玄甲无奈,这种天气敢出来打鱼的只有她。
这群人如果不管的话会死掉,玄甲只好拉帆跟着他们。
他们去哪里自己就去哪里。
每每在他们快要翻船的时候,就操纵着船身转撞一下,让他们好歹没有真的翻过去。
她没有试图再开口叫他们上自己的船,就这么一路跟着护送。
哪一个人的命都没有索。
一行人后来也渐渐明白,这个出现在这种极端天气之中的美貌女子,并非传说中索人性命的水鬼。
但他们还是不敢上玄甲的船,毕竟……她太奇怪了。
需要几个壮汉才能拉动的船帆,她居然用一只手就能随时调整。
于是两条船就这样像两条游鱼一样,相依相伴顺水而下。
一路从山岭镇,漂到了数百里之外的清河镇上。
待到天光乍现,水面升起了暖黄之光,疾风骤雨也已经停了。
玄甲为了救他们,立在船头整整一夜。
而天亮了,就代表万鬼退避。
可是那女子依旧稳稳地立在船头,清晨的明媚光线之中,她不光不像索命女鬼,看上去是那么神清骨秀。
昨夜他们怎么会把这女子当成是鬼怪的?!
这简直是神女啊!
这时候,被丢在船舱最底层摇晃了大半宿,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闲云郡王,从底下爬了出来。
站上了甲板,正看到那群不管他的侍卫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旁边另一条船上站着的女子。
有人喊话跟那女子道谢,那女子也是头也不回慢吞吞的应声。
几句话之间,闲云郡王就已经知道了那女子的身份。
知道是她整夜护在他们船只旁边,才救了他们一命。
可是就凭她一个人吗?
闲云郡王并不是看不起女子,对方哪怕是一名武将一般高壮男子他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昨夜那种程度的风浪,又怎会是一个身量如此清瘦的女子能扛得住的?
彼时的玄甲背对众人在撒网。
手上托着大到离谱的渔网,微微扭转她那简直一扭就断的腰身,而后挥开双臂。
那张网就像是如有神助一般完全展开,像一片自天际飘来的云,轻飘飘落水。
这简直天生神力……
闲云郡王身边的侍卫死里逃生后,虽然都非常心虚,但还是朝着他走过来。
闲云郡王没有发作他们,毕竟生死面前,人人都是为了自保而已。
询问得知如今这是何处,惊叹他们竟一夜飘了数百里。
如果只是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寻常。
他至少是个郡王,对于这女子的救命之恩,他还是能拿出一些好东西来感谢的。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玄甲调整姿势开始拽网。
这一片水域她没有来过,也没有其他的渔船在这边,这里距离清河镇很近,但是此地打鱼的人不多。
而且一夜大雨,鱼也是会随着水势流动的。
既然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
于是她连腰背都没有弯一下,就这么像提起一根轻巧的鱼竿那样,把沉在水中网到了很多鱼的大网,轻飘飘地拉上来了。
闲云郡王当时只是看到了一个侧脸,就已觉惊艳。
等到玄甲彻底把脸转过来之后,闲云郡王直接傻愣在了当场。
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他只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还有耳侧的尖鸣。
闲云郡王虽然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但是他在皇宫之内长大,阅遍人心,更是看到男女情爱何其凉薄肤浅。
他的父皇娶了一个又一个,可是闲云郡王冷眼旁观,从未在他伟岸的父皇眼中,看到过一丝一毫对后宫女眷的爱恋之情。
看到的只是利用,是权势的裹挟,就连那些嫁给他皇兄们的高门贵女,图的也是前程似锦,贵不可言。
何为情爱?
不过相互利用而已。
可是他迎着此刻并不刺目的晨光,仿若看到了天女降临人世。
他懂了,人世间的一见钟情,不仅仅只是书本之中美化虚幻之言。
这女子绝对不是闲云郡王见过最美的女子,帝王的后宫之中,本就拢尽天下美人。
就连行走在皇宫之中的婢女们,也是个个燕瘦环肥,千姿百态。
而眼前的女子素衣布裙,不施粉黛,甚至只是插了一根乌木簪子。
沾染了水渍的衣裳,是那种沉暗的青色,还带着明显的污渍。
可是她就这样,静静立在那里,拉动渔网,拢一江春水,秀丽绝伦,世无其双。
闲云郡王感觉自己都已经站不住了。
而后船只晃了一下,他就真的站不住了,扑通一声,朝着玄甲的正面跪下来了。
周遭侍卫七手八脚地去扶他,玄甲也被他吓了一跳,隔船朝他望过来。
闲云郡王对上她那碧波沉静的双眼,只觉得此刻的自己亦是她网中之鱼。
已无路可逃。
她轻而易举搅乱一江春水,也无意间搅乱了公子王孙的心。
闲云郡王索性都没有站起来,就这么双膝跪地,对着玄甲拱手:“多谢神女救命之恩。”
一夜相护,他本就对她感激不尽。
如今更是恨不得当场把胸膛剖开,让她看一看他是如何看她一眼,便神不附体,魂难归识。
玄甲看着这位衣着华贵的男子,也愣住了。
现在有钱人这么客气吗?
这便是两人初见,之后的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闲云郡王问出了玄甲家在何处,得知她如今过得有些艰难,赠她钱财助她解难。
玄甲投生到下界的这一辈子,除了贪图她什么的人,真的没有人白白给她送钱。
但是一想到自己好歹辛苦一夜,没有让这位公子落入水中,还被认成了水鬼,拿钱拿得一点都不扭捏。
闲云郡王还生怕对方觉得自己故意炫耀,见她肯接受好意,自然是欣喜无比。
然而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玄甲看不出闲云郡王的“索求”,是因为她没能听懂闲云郡王念的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①
这首诗闲云郡王对着玄甲念了足足有十八遍,每一遍都面红耳赤满怀热切,期待玄甲的回应。
他是权贵,是郡王,却也不是一个仗权欺人的败坏之徒。
他只是情窦初开,只是在最好的时间遇到了他最喜欢的人。
他才十六岁,玄甲彼时比他大三岁。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好,更相配的人吗?
怎奈何炙热的表白,一遍又一遍念给了聋子听。
玄甲虽然是乌龟凝灵,但是她在天界的时候,连修炼都不修,整天除了睡觉就是趴着,哪有工夫看书啊?
于是闲云郡王一直都没有得到回应,但他也不急。
开始整日给玄甲送东西,各种各样的东西。
还给玄甲收养的那几个孤儿包括玄甲本人,都裁制了新衣,甚至给孩子们找了一位先生来启蒙。
玄甲一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拿了这位闲云郡王太多钱了。
玄甲虽然在下界贫寒,在天上可是被古仙族当成四灵化身神供着的那个。
现在她没有好东西,不代表她没见过什么是好东西。
玄甲这个时候已经很了解这位郡王了,他也不太容易,在两座城之间来回往返,连一匹像样的马都没骑过。
一开始跟着的那几个侍卫也不见踪影了,来来回回只有他一个人骑马来找她。
有点好东西都给她送来了。
今天还说给她绣了个荷包。
之前那些礼物都没有打动玄甲,但是这个亲手绣的荷包确实打动了。
因为玄甲那个“中道崩阻”的绣娘愿望,她知道这玩意儿究竟有多难绣。
一个公子王孙愿意给她绣花,那确实很有意思了。
当然玄甲也不是动心了,她不识人间情爱,本体可是一只趴在瑶池里一百年都不肯动一下的小王八。
她知道什么是情爱?
其他那些打过她主意的人,哪有一个是真的君子啊。
她只识人间恶欲。
她只是猜,这位闲云郡王,对她恐怕也是有所求的。
于是玄甲就直接问他:“你究竟需要我做什么呢?”
闲云郡王也已经知道玄甲不解情爱之事,虽然心中煎熬,但他也还是不急。
他对她说:“我见你力大无穷,又擅水性,之前在水里你又救我一命,我觉得你是一个极好的人。”
“我的侍卫们都离开我了,但我找不到合适护卫我的人选,若不然你来做我的侍卫吧?”
“哦对了,你养的那些小孩,也可以都带进我的王府,我会重新给他们找先生,教授他们知识、习武。”
“确保他们未来都能够有自行谋生的本事。”
玄甲愣了一下,完全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这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而且玄甲虽然没了仙灵,却也是仙,她自然能够看出这位闲云郡王,是一位胸怀洒落,光风霁月的公子。②
于是闲云郡王成功将心爱之人,变为了自己的侍卫。
这便是两人缘分的开始。
玄甲将这份工作做得非常好,以至于在后续数年,明光斗败了两位皇子,搅动朝堂局势,并且选定闲云郡王为下一任紫微星宿神后——数不清的刺杀和追杀之中,玄甲都是挡在他面前的那一个。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玄甲说话的声音慢,却也好歹是一位仙人,动作可一点都不慢。
闲云郡王被玄甲救了无数次。
早已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后来明光找到了他,设法将他弄回了皇都,玄甲自然而然也就一直跟着他。
宫变之后,闲云郡王登临高位,成了真正的紫微星宿,人间帝王。
未曾改国都名号,只定帝号为恩荣。
恩荣帝不忘明光辅佐之恩,不忘百姓供养之荣。
励精图治,仁德施政。
这时候他身边已然侍卫无数,有很多人愿为他前赴后继肝脑涂地。
可他身边跟着最紧的,依旧只有玄甲一个贴身女卫。
恩荣帝不是没有想要让玄甲嫁给他。
到后来索性直接对玄甲说:“我心悦你已经有数年了,你可愿意与我结为夫妻?”
这种话说了无数遍。
但是玄甲始终不同意。
玄甲不同意,他除了叹气之外,并不会强求,也没有死缠烂打过。
玄甲告诉他:“我是天界仙位,不能与凡人因果纠缠。我们没有可能,我日后可是要归天的。”
恩荣帝一开始自然是不信的,但这种简直可以称为无稽的理由,也并没有触怒一位已经手握生杀的帝王。
他甚至觉得这样的借口很可爱。
他依旧不着急,发乎情止乎礼,不吝示爱,但也不曾强迫。
在位头些年韬光养晦,敕封四境镇边大将,休养民息。
知人善用,德行手腕一样不缺。
上位不到十年就已经令朝野臣服。
彼时青辽国上上下下也已经是一番太平盛世的景象。
他上位后朝臣自然催促他立后择妃。
恩荣帝直接让太医出了诊断,上朝之后分发给每一位大臣看。
说他早年间夺位,遭受追杀的时候,伤及了□□,此生已经不会有子嗣了。
还非常温和地同大臣们商量,他这个皇帝可以不做,若是诸位有合适的人选推举,他自当禅位。
这一举动直接将满朝文武震慑住。
毕竟这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位帝王,会把自己不能人道之事广而告之。
又愿意把自己的皇位轻易禅让出去。
宗室之中也不是没有精彩艳艳的子嗣,只不过无一人有恩荣帝的治国手腕。
他上不杀忠良,下不苛苍生。
不宠佞幸,不任奸臣,不奢侈无度,甚至盛怒之下都不曾失智。
在位期间勤勉博爱,朝臣们在他手底下做事,从来都不用担心功劳被埋没,更不用担心鸟尽弓藏。
就连每年各地送上来的贡品,都会分类分发到大臣家中,共享尊荣,自己留的都未必有送出去的好。
这样一个皇帝,简直如同苦行僧,不能人道怎么了?!
于是朝野上下,起了很小的一番波澜后,迅速平复。
除了最后给他推荐了几位同他一样性情温平聪慧的宗室子,让他先养在身边培养感情之外,连逼他立储的人都没有。
毕竟恩荣帝还那么年轻。
于是恩荣帝仅仅上位二十年,便已经垂拱而治。
四境安稳,国富民强,与朝臣之间更是如同自家人一样,和气一片。
明光择选之人,果真是这世上最适合做皇帝的紫微星。
不过恩荣帝也有一点苦恼。
那便是心爱之人,不肯同他结为夫妻。
但是他也没有放弃。
自两人相遇,整整过了二十年。
他三十六岁,三十九岁的玄甲,还是他唯一的贴身女卫。
时光仿佛尤其的宠爱两人,让他们看上去,依旧是那么年轻貌美。
眼角眉梢偶添一条细纹,不会显得苍老,反增一丝别样韵味。
他们人前是君臣,人后是挚友。
同吃同住平起平坐,龙床都是两人一人一半。
恩荣帝知道她在民间建立草药堂,更是出钱出力,帮助她扩至全境。
甚至曾经许诺要替她养着的孩子们,如今已有两人为将,两人入朝,一人走商。
还有两人受人蛊惑走歪了路,他亦没有杀死,而是圈禁起来,闲暇时便去游说他们改变思想。
玄甲在第二十一年的时候,某次从宫外看过元宵灯会回来。
看着这位温和宽厚,始终照顾她,真心爱护她的男子。
她第一次将他视为一个男子,而不只是一个“凡人”。
她想到灯会上看到的,两个拉着手买花灯的少年爱侣。
回忆起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封闭了两世的情窍顿开。
她发现她已经错过了太多年。
在恩荣帝问她:“姐姐你可曾给我带了花灯”的时候,摇了摇头。
他自与她相识,获知她的年岁之后,便一直叫她“姐姐”。
整整二十一年,从未变过。
每年的元宵都是两个人一起出去,但今岁北方遭遇大雪,他奏折堆积,终究是没能抽开身。
“哦,也没事,宫中也备了很多花灯。”
他走上前,低头解开玄甲外袍,搭在自己臂弯上说:“你身上寒凉,我让人点了熏笼,煮了热茶,快进内殿喝点驱寒。”
玄甲看着他年近四十,不似年少芝兰玉树,清隽翩翩,却依旧俊美,被岁月雕琢得更加沉稳峭峻的容颜。
开口说:“但我给你带回了另外一件东西,你一直想要的。”
恩荣帝惊喜:“是什么?可是兰桂坊的酸枣糕嘛?”
很多时候,玄甲出去,都会带酸枣糕给他吃。
玄甲摇头,几步走到恩荣帝的面前,看着他心想:因果纠缠虽难消,但她不想错过面前人。
她抬手扳着恩荣帝的肩膀,踮起脚尖,轻轻的一个吻落在了他惊讶微张的双唇之上。
霎时间山摇地动,海潮冲天——
恩荣帝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一年前,他在风雨如晦,电闪雷鸣的夜里,将要死在河中的那日。
原来那时真的有人乘雷光下凡。
天道垂爱,九天送了一位神女来他身边。
护他终身,如今又肯垂顾他的情潮爱浪。
恩荣帝闭上眼,没有动。
他不敢,怕是一个梦。
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抬起手甚至不敢拥住他的神女。
直到玄甲说了一句:“我们可以交合,但不能生孩子。”
因果纠缠尚且好消解,但生了凡人之子,便要重新脱凡了。
恩荣帝破涕为笑,紧紧搂住了他的神女。
“不生……不生……”
“你忘了吗?我‘伤’了□□。”这是他对朝臣的,对整个天下的谎言。
他以此调侃自己,得偿所愿。
却见玄甲又犹豫了,神色复杂道:“你都不行,你追求我干什么呀?”
她像一只被温水煮了二十余年的青蛙,情窍终于开了,想体会一番男女之爱了,但如果对方不行的话……
那……还真是有点难办呢。
恩荣帝:“……”
“我并非真的伤了!”
他这么多年的隐忍和克制,难道也做给了瞎子看嘛!
他抱着玄甲,直接带到了两人素日同睡的龙床之上。
他倾身抱着玄甲,慢慢引导她,“我没事的,你摸摸……”
确实没事,很没事。
男欢女爱也很好玩。
“你既然没事,为何不娶妻呢?”玄甲半夜爬起来,侧头看着恩荣帝疑惑。
大愿得偿,依旧如在梦中,整个人飘飘欲仙,已经开始想着册封皇后仪式的恩荣帝,闻言咬了咬牙。
拉着玄甲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后来封后大典进行得非常顺利。
因为皇帝让观星台给玄甲捏造了一个“修道女仙姑”的身份。
口言神仙托梦,让他以国之最高礼仪,迎神女入宫供奉,绵延国祚,护佑苍生。
朝臣几乎没有任何人反对,毕竟皇帝圣明仁德,感念前朝宗教乱民,登基之后连宗教都没有扶植过。
如今得“天谕”,娶一个道姑供着而已。
反正的皇后之位空着,不如填上,免得四境邻国,动歪心思。
于是玄甲为后,封后那日,“仙姑遮面”,婚后玄甲也依旧是与恩荣帝同进同出的女卫。
帝后恩爱绵久,眨眼又是二十多年。
如今玄甲下界已然六十四年。
她老了。
恩荣帝也老了。
少有皇帝能活到这把年岁,盖因他身边有个真正福禄绵长,虽然没有了仙灵,依旧可以影响身边之人寿数的玄甲神龟。
但是凡人的寿数终究是有限的,恩荣帝快死了。
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在培养的宗室子嗣之中,择选了一位同他性情简直如出一辙的宗室子,立为太子。
可笑的是梁英卫迟迟不肯立储,引家国动荡。
然恩荣帝立太子那日,甚至有老臣看着他鬓边白霜,恍然发现明君已老,恸哭成片。
如今银汉罟之上,碧桃看着恩荣帝满头华发,形如枯槁。
伸手摸玄甲的脸。
他双眼浑浊,盯着同样如他一般,被岁月刻下痕迹的脸。
感叹他的神女,依旧那么美,依旧让他怦然心动。
弥留之际,他还拉着玄甲的手道:“姐姐……来世……我来世定去寻你……”
“等着我。”
玄甲也是泪流满面,她一生被爱护,饱尝情爱,如何能舍得呢?
可是已经很晚了。
她必须走了。
按照碧桃给她布置的归天路,她二十余年前就应该走了。
是她故意让下面的人换掉了她承办“草药堂”,也是如今青辽国“孤儿署”的名头。
贪留人间二十余年。
恩荣帝还在说:“姐姐……等我,来世……”
“可我……们之间……没有……来世啊……”
她口齿不伶,恩荣帝用一生的时间,教她两个,三个字的说,表达得会更快。
鼓励她,耐心等待她适应。
可是他们之间,没有来世。
“我是……天上……仙位……我要……归位了……”
玄甲不骗他,“你是……人间……紫微星……来世……还是……人间……君王啊……”
玄甲趴在恩荣帝的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恩荣帝听了这个理由数十年。
他如何还能不信?
他也流下了眼泪。
但是很快睁开浑浊双眼,眼中又绽放出最后的光彩。
他说:“姐姐,不怕,我还是会去找你。”
“我一定去……总有办法的……”
“总有……”办法。
安顺四十年,恩荣帝崩。
举国哀痛,朝野悲鸣。
后世恩荣帝御宇四十载,号为「夜不闭户」、「国泰民安」之世。
传他乃是上界天神下界,怜救苍生,就连一生只娶了一位“摆设”皇后,未曾留下子嗣,都被神化为因天神不得与凡人结合。
恩荣帝下葬,玄甲归天。
碧桃看过银汉罟,和占魁早早等在天界入口,两人俱是眼圈通红。
天界雷光散去,玄甲法相显现。
宛若巨山沉落的蛇身龟背神相,岸立云端。
玄甲在人间积累厚重,功德更是积攒了四十余年。
整整一百多万!
功德金光已经堪比第二轮金乌,霎时间光耀天地。
玄甲盘膝坐在玄武神像蛇头之上,双手捏兰花法印,闭目垂头,长发悬飞似缭绕云雾。
冰肌玉色,道骨仙风。
银汉罟上齐齐震动,此次无论是古仙族还是功德仙位,俱是目瞪口呆。
只因金光散去,五雷劫收束。
玄甲法相蛇头扬天,张开巨口,发出撕天裂地的长嗥!
有些仙阶低的,被这声音震慑得简直双膝发软,几欲跪地。
有人失神喃喃道:“她竟然真的是四灵化身神——玄武!”
玄甲法相金甲交叠,雄浑苍茫,震古烁今的玄武神相,无不在昭示着玄甲就是四灵之一,玄武的化身神!
而且她外放之浩海仙灵,更在昭示,她已然从灵仙之位,一跃四阶,晋升为玄仙中阶。
九天皆沸!
碧桃看着这震撼一幕,几度泪崩。
和占魁抱在一起站在天界入口直蹦!
而待法相散去,玄甲落在天界入口,碧桃和占魁第一个冲过去,身后还跟着一堆与他们平时要好的仙娥和仙君。
玄甲看到占魁都没顾得上愣,径直扎入两个姐妹怀中。
而后便呜咽出声。
碧桃和占魁紧紧抱着玄甲,知她因那恩荣帝伤心。
可是却也为她一跃四阶,荣升玄仙而高兴疯了。
“不哭,”碧桃说,“不哭了啊……”
占魁哭得鱼泡都要炸了。
呜呜呜道:“升玄仙了好牛啊!”
“爱情……呜呜呜呜……爱情真美好啊!我怎么得不到!”
“我也要呜呜呜!”
“我不管我也要!”
“像我这种美人鱼就应该得到这样的爱情!”
碧桃:……
正抽噎的玄甲:“……”
两人看着现在充其量只能算个“美鱼人”的占魁……
片刻后,三人一齐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