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碧霞元君的话俨若一块巨大的磐石,重重地从高处砸落下来,在阒寂肃穆的氛围之中,旋即掀起了一片万丈狂澜。

凛冽的风徐徐吹过,静静戍守于两侧的神兵神将俨如一座座凝冻成霜的石像,空气极其沉郁端凝,无一人敢言。

天帝被自家的女儿白白呛了一口,梗得脸红脖子粗,扶撑于王座之上的手掌,微微攥拢成拳,因是攥力过紧,手背上青筋根根狰突而起。他胸线剧烈起伏着,极力克制着某些情绪。

在他的印象与认知之中,碧霞元君是一个说一不二、极其听话的人,她修为极高,修行极深,在过去数万年的光阴之中,他吩咐她做什么,她就会做什么,从来没有任何反抗或是抵触。

“碧霞,你是打算抗旨不尊吗?”天帝口吻凌冽如霜,整座神殿都回荡着他质询的话音。

“儿臣不是抗旨,儿臣只是在提出自己的困惑罢了。”

“不要因为一己私情乱了大事!”

“儿臣就是在就事论事,”碧霞元君凝声说道,“魔神从归墟出逃,您命昭胤上神下凡讨伐魔神。既然是要讨伐魔神,凭什么也要一并牵连芙颂呢?”

稍作停顿,碧霞元君继续道,“芙颂身为日游神,恪尽职守,为民除害,让天下黎民百姓免受妖魔侵扰,黎民百姓都十分敬重她。这样一个恪守正道的神,难道就只是因为身份是魔,陛下就要全盘否认她所做的这一切吗?这未免对芙颂太不公平了。”

天帝容色阴晴不定:“芙颂做出了对苍生有利的事,她的功德,朕不会否认。但她的出身是魔,生父是魔神!魔神在数万年前掀起了危及三界的神魔大战,在兵燹的影响之下,生灵涂炭。魔神乃属至恶之神,有其父必有其女,据天蓬真君说,芙颂曾经毁灭过神殿,做出一些恶事。碧霞,您看看,她身上的确是有野蛮的魔性在的,此魔若不除,迟早会成心腹大患!”

碧霞元君道:“这件事的内情,我是知晓的,是天蓬真君试探芙颂在先,是天蓬真君对芙颂不敬在先,芙颂反抗乃属人之常情,不是么?换做是我,被人这般愚弄,非得将对方打个六亲不认不可。”

天帝一噎:“你——”

碧霞元君继续道:“这件事,父皇也有不对的地方,明明说是要召见芙颂,为何要遣天蓬真君代为召见呢?这不是存心为难她吗?如果不是父皇故意让天蓬真君挑衅她,芙颂不可能做出这等事儿。说到底,是父皇的不是。”

天帝阖了阖眼眸,抻手压了压眉心,一副遭了罪的样子,语气变得不算平和,道:“照你说来,一切都错在于朕,是朕的做法,有失公允,是也不是?”

碧霞元君直言不讳道:“是。”

此话一出,神殿当中所有的神将神兵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气氛变得煞是僵硬。

从未有人敢对天帝这般说话。

上一次胆敢顶撞天帝的人,还是昭胤上神。

昭胤上神拒绝执行天帝派发的任务——天帝让他捉拿魔神之女,魔神之女也就是芙颂,天帝想让昭胤上神表忠心,但昭胤上神并没有表忠心。

恰恰相反地是,他拒绝了这次任务。

从那时起,天帝就推断出了昭胤上神与魔神之女勾结在一起的事,果不其然,后面流言四窜,昭胤上神与芙颂的绯闻闹得满城风雨。

这更加坐实了天帝对昭胤上神的猜测。

昭胤上神是被魔神之女深深蛊惑了,所以才不愿意执行任务。

于是乎,天帝就强硬地命天机阁将昭胤上神押拷入了无涯之海。

以昭胤上神作为诱饵,引蛇出洞,蓄意钓芙颂上钩。

哪成想,芙颂咬钩是咬钩了,即将上钩的时候,却忽然被碧霞元君放走了。

连带着昭胤上神也一起被放走了。

这可是天帝精心布好的一步棋,在他的计划和布局里,只消擒拿住了魔神之女——也就是芙颂,就能彻底掣肘魔神,毕竟,芙颂是魔神的女儿,也是魔神在这个人间世里唯一的亲人,她对于魔神来说太重要了。

换言之,芙颂就是魔神的七寸。

捉住芙颂,准是没有错的。

偏偏碧霞元君故意把芙颂和昭胤上神放跑了。

这委实气煞了天帝。

但碧霞元君是天帝麾下最受宠的女儿,她做了乱他棋局的事,他既不能打,也不能骂,气得颔下白须颤颤。

碧霞元君也不是一个会低头认错的主儿,她昂首挺胸,挺直了腰板,道:“反正,我是不可能背刺好朋友的,她根本就没有做错任何。”

碧霞元君言讫,转身就走。

“站住!”

天帝倏然命令了一声。

碧霞元君堪堪止步。

但她没有回过头,面对着天帝。

天帝肃声问道:“你现在是在以一个什么样的立场对朕说话?”

空气中略过一瞬的沉寂。

碧霞元君道:“是以臣的身份。”

“既然你还认定朕是你的君主,那你还敢抗旨不尊?”

碧霞元君掩藏在大袖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她薄唇紧紧成了一条细线。

原地伫立了好一会儿,道:“我信服的是公正的懿旨,若是不公正,我自然不会遵从。我碧霞元君从来不会做任何悖逆本心的事。”

天帝委实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这一回真的要被自己的女儿气煞了。

天帝倒吸了一口冷气,颤颤伸手,吩咐道:“来人,将那个逆臣押下去,押入天机阁!”

神兵神将们面面相觑,一阵缄默地无言,最终沉默地上前了去,作势要押住碧霞元君。碧霞元君慢条斯理的摆了摆手:“不必,我可以自己走。”

她的气场格外强悍,俨若腊月寒霜,辐射到了数里之外,周遭的神兵神将一时之间都不敢轻举妄动。

天帝无声地目送着碧霞元君远去的身影。

他心中期盼着碧霞元君的骨头能够软下来,只要她肯退让一步,亦或是道个歉,他就会宽宥她方才所讲述的一切大逆不道的言论。

偏偏碧霞元君是个难啃的硬骨头,她不会服软,更不会认输。

她将芙颂视作为最好的朋友,她始终会坚守自己的立场。

宁愿被关押,她也不会擅自改动自己的决定和立场。

天帝知晓自己的女儿是个不折不扣的犟种,一旦下定了决心,十头牛都无法拉回来的那种。

天帝默默注视着碧霞元君的身影,慢慢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神殿的殿门背后。

天帝掩藏于冕旒之后的面容覆上了一片凝重阴翳的沉色。

围剿魔女计划失败了,现在该怎么下这一步棋呢?

天帝细细忖思了一阵,随后吩咐神兵神将,“且去将斗姆找来。”

——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芙颂与谢烬在祝融峰的无极之境待了一整夜,一宿过后,他们已经互换了彼此的心意,决定一致对外推翻天帝的统治。

但这种计划绝非一夕之间能够一蹴而就,需要徐徐图之,一步一个脚印地完成。

在目下的光景之下,他们需要说服魔神。于是乎,芙颂就和谢烬共同携手去了一趟地下鬼市,去了一趟百鬼窟,找着了魔神。

犼原本想携百鬼将谢烬挡在外边的,但魔神慢条斯理地摆了摆手,道:“不必,让他们进来吧。”

犼领命称是,自动避让一旁,并吩咐百鬼让出一条路来。

芙颂和谢烬一路通畅无阻地进入了百鬼窟。

这晌,魔神已经揭下了面具,露出了千疮百孔的、疮疤遍布的一张脸。

他面上的伤口,皆是拜谢烬所赐。

就像是一种錾刻在面容上的一种耻辱印记。

魔神与谢烬相见之后,气氛就变得格外紧张,空气里仿佛生了许多张牙齿,不着痕迹地咬啮在了芙颂的皮肤上。

她很担心魔神会与谢烬又因为仇隙打起来。

毕竟,这两个人先前就是隔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宿敌。

不过,出乎芙颂预料地是,魔神浅浅啜了一口茶,淡声说道:“说吧,有何事要问吾。”

芙颂很轻很

轻地搓了搓手掌心,道:“父亲,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有事来的呢?”

魔神淡啧了一声,搁放下了茶盏:“你心中只有你的昭胤上神,哪里有吾的位置?只有一些棘手的事,需要吾解决,你才会来找吾。”

“……”

真是什么话都被魔神说中了。

芙颂面颊浮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晕色,很轻很轻地掖了掖魔神的袖裾:“我心中也有父亲的位置啦。”

“是真的么?”

魔神不温不凉地扫了自家女儿一眼。芙颂举起了四根手指,道:“天地可鉴!”

魔神追问道:“那吾在你心中占据几成,昭胤上神又占了几成?”

这完全就是一个送命题!

芙颂下意识望了谢烬一眼。

好巧不巧,谢烬此时此刻也在望着她看。芙颂:

“……”

啊啊啊魔神为何要出这么难的一道题!

偏袒了魔神,谢烬会不舒服。

若是偏袒了谢烬,魔神不一定会答应合作的。

那不如五五分,两端都不得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