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周围所有人都在起哄,喧嚣躁动之声不绝于耳,芙颂烧得耳根都红透了,她抱着花束,垂着脑袋,连多看谢烬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从谢烬的角度看过去,第一眼就看到她微微紧咬的嘴唇,白色的贝齿在招惹檀色的唇瓣,柔软的唇瓣上被咬出了一片浅浅的咬痕。

咬嘴的小动作已经出卖了她忐忑不安的羞臊思绪,谢烬弯了弯眉眸,踱步朝前走了一步,朝着芙颂俯身。

一片巨大的黑色阴影从下而上笼罩下来,芙颂感受到了那充满雪松冷香的气息如春日骤雨倾洒下来,她惴惴不安地阖拢上了双眸。

预料之中的吻,却并未如期而至,一只冰凉的、覆有厚厚茧子的手,抵在了她牙齿与嘴唇的位置,喑哑的声音传了下来:“别咬嘴唇。”

芙颂闻罢,下意识松开了嘴唇。

众目睽睽之下,她的下颔被人以不容抗拒的抬起。随后,一抹温热的吻覆落在了她的唇瓣上。

在晦暗的光晕之中,芙颂微微瞠住了双眸。

这个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裹挟着无数的温存和眷恋,好像她是一尊易碎珍稀的瓷器,被他珍视地亲吻。

芙颂大脑嗡嗡作响,她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却道不出来。

她以为他会拒绝的,毕竟,像他这般清冷自持的人,越是在公众场合,越是会注重自己的形象,没想到,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了她。

芙颂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唇瓣上还停留着他身上的气息,萦绕不褪。

鲜花锁已经从两人身上摘下来了,但芙颂如入定了似的,仍然驻留于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这个近似于眩晕的感觉一直维持到了宴会散去。

羲和留芙颂在归墟过夜,夜里,太岁魔君一脸幽怨地抱着攸宁去隔壁房睡了,芙颂与羲和睡在一起。

床榻上,羲和晃了晃芙颂的胳膊:“一直瘪着嘴,该不会还在生我擅作主张的气吧?”

芙颂摇了摇头:“没有啦。”

“那你是在昭胤上神的气,对不对?”

芙颂不说话了。

羲和就让她是默认了,道:“能让你生这么久的气,他一定做了让你感到很难过的事情吧?”

芙颂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紧了一紧,翻了个身,面向羲和,道:“羲和,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好,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说什么傻话呢?傻颂颂,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羲和与芙颂十指相握,想了想又道:“话说回来,有什么误会,还是要尽早澄清为好,这样才能不给自己留下遗憾,不是吗?这也是我教我的道理。当初若是没有你,我也不可能与太岁魔君修成正缘。”

芙颂没想到,自己当初不经意的助人之举,竟是在对方的心目之中占据了这么大的分量。

羲和说得没错,她与太岁魔君分属于正道与魔道,他们既然都能够修成正缘,既如此,她与昭胤上神为何不能修成正缘呢?

甫思及此,芙颂添了一丝信心。

她拿起玉简刚想给昭胤上神发送信息,忽然看到毕方飞到了帘子后面,使劲拍了拍窗子。

芙颂一看到毕方,知晓对方一定是来找自己的,连忙起身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毕方道:“方才归墟之外来了一群天兵天将,说奉天帝懿旨,将昭胤上神带走了!”

归墟隶属于三不管地带,加之魔道百鬼横生,天兵天将不敢造次,但他们带走昭胤上神是何意?

芙颂道:“你有没有问清楚,懿旨上写了什么?”

毕方面色凝重:“懿旨上写,‘昭胤上神私通魔道,与魔神狼狈为奸,为天道所不容,故命天兵擒之,捉拿回天机阁’……”

一字一句变作了沉甸甸的巨石,狠狠砸

在了芙颂的心头上。

她没反应过来,羲和就掀床而起:“这是什么狗屁不同的懿旨,什么私通?什么狼狈为奸?天道哪只眼睛看到了?”

太岁魔君从隔壁屋搴帘入内,手指抵在唇上:“嘘,小声点,攸宁刚刚睡着了。”

羲和这才放轻了音量。

太岁魔君道:“一定是有人私自把喜宴的事儿告发出去了,要不然,不会喜宴一结束,天帝就遣人来。”

羲和道:“喜宴的宾客,彼此都是熟人,不可能会告发。”

太岁魔君道:“这可说不准,兴许有天道的卧底伪装进来。”

这一回,天道的锋刃居然不是对准魔神,而是直接对准了昭胤上神。

芙颂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离开了寝屋。

羲和的声音追在身后:“芙颂,你这样直接追去找他,太冒险了!”

芙颂知晓这件事很冒险,如果擅自截和,很可能会暴露自己是魔女的身份。

毕方载着芙颂一路朝着天兵离去的方向疾驶而去。

中途遇到了魔神。

魔神截住芙颂的去路,“巳巳,你不可以去。这是天帝的陷阱,他们去昭胤上神带走,就是为了引你出现。”

芙颂怎么会不清楚呢?

她跟谢烬之间的矛盾还没有真正解决,两人还没有来得及和好,他怎么能够说离开就离开呢?

魔神道:“天帝怀疑你是吾的女儿,想要引你上钩,把你作为人质来威胁吾。这是圈套,你切不可中计。”

芙颂道:“那谢烬怎么办?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抓入天机阁吗?”

“巳巳,你先冷静一下,昭胤上神乃属天帝重臣,是天帝的心腹,这一段时日,天帝不可能对他下重手。”

芙颂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真正恢复了冷静。

魔神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先把心安定下来,心安定了,才方便看清整体事件的布局。”

芙颂觉得魔神所言在理。

只有冷静下来之后,她才能看清事情的整体全貌。

究竟是谁告发了昭胤上神?

他参加喜宴的事,所知者寥寥无几,当初是羲和跟她发了请帖,并在请帖里明确表明希望她和昭胤上神能来。

这件事,不可能是羲和捅出去的。

那就有可能是昭胤上神身边的人。

毕方是谢烬的心腹,不可能会出卖他。

忽然之间,芙颂眼前浮现起了一个名字——梦嫫。

会是他做的吗?

谢烬一直将梦嫫收养在身侧,除了毕方,梦嫫也是知晓谢烬去向的人。

芙颂蹙紧眉关,问毕方:“梦嫫呢?”

毕方道:“主子原本打算带卑职与他一起来的,但今昼声称另有要事,所以没来。”

毕方说着,也觉得不对劲。

“走,去白鹤洲书院。”芙颂吩咐道。

毕方领命称是,载着芙颂速速下凡,去往白鹤洲,回了不二斋。

梦嫫并不在不二斋,芙颂问了戍守在门前的石敢当,石敢当指了路,道:“老身看到他去了盛都的渔阳酒坊。”

于是,芙颂、毕方就速速去了渔阳酒坊。

在见到梦嫫之前,女主一直对他怀有信任,认定不可能是他泄密。

但这一份坚定的决心,在见到梦嫫之后,动摇了不少。

盛都的天灰蒙蒙的,仿佛裹挟着一层厚厚的霾,入夜之后开始下雨,雨声淅沥,嘈嘈切切错杂弹。

芙颂见到梦嫫时,梦嫫喝得烂醉如泥,斜靠在木凳上,手中执着一尊酒坛,对掌柜吩咐还要一瓶酒。

浓烈的酒气充斥于梦嫫的周身,寻常人都不敢近身。

芙颂对毕方道:“打一盆热水来。”

毕方领命称是,速速离去,不过少时的功夫,毕方就打来了一盆水。

芙颂摁着梦嫫的后颈,面无表情地把他的脸摁入了水里。

梦嫫本来是一脸迷醉的表情,忽然之间,脸浸入了滚烫的热水里!

“你干什么……唔噜噜噜噜噜噜——”

芙颂道:“清醒了点吗,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可以!当然可以……”

芙颂觉得梦嫫还没有真正的清醒过来,复又摁住他的后颈,往热水盆里摁。

梦嫫拼命挣扎着,不断作出求饶的姿势。

芙颂见他是真的清醒了,松了手,道:“是你做的吗?”

“什么是我做的?”

毕方代为道:“是不是你向天道泄露了谢烬去归墟参加喜宴的事?”

梦嫫的眼神慢慢变得清明起来,不可置信地望向芙颂:“在你眼中,我梦嫫就是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

芙颂道:“谢烬被天兵带走了,以与魔道勾结的名义。”

她没道出口的是,知晓谢烬参加了今日喜宴的人,只有梦嫫和毕方知晓。

但梦嫫已经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执着长杆烟筒点了点芙颂的心口:“昭胤上神被带去天机阁,你不想着怎么救他,光顾着找是谁坑害了他,有意义吗?”

芙颂道:“你说一句不是我,我便信你。”

梦嫫抿了抿唇:“不是我。”

芙颂道:“好,我信你。”

说完,独自离开了。

毕方问芙颂要去哪里。

芙颂摆了摆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

人在迷茫无解的时候,就会回归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所有人都在劝芙颂不要去涉险,芙颂不清楚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自己还能做什么,她漫无目的地游逛,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不二斋。

这是她和谢烬初遇的地方,是她以前经常来蹭睡的地方。

漆色的檐头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雾,风轻轻吹过,檐下的白墙倒映着婆娑的淡色竹影,如水中藻、荇交横,又像是正在进行着的皮影戏,里面的人表演着一场无声戏。

屋内的陈置一切都井井有条,干净整洁得就像是他的人,光风霁月,不染尘俗。

芙颂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但对这里的布置十分熟稔,一物一件都聊熟于心,它们都錾刻在她的记忆里。

她来至谢烬的床头前,忽然看到放在枕底下的忘忧小人儿,那是她曾经送给他的礼物,没想到会被他安放在枕下。

芙颂拿起了忘忧小人,上面浸染了独属于他身上的雪松冷香。

芙颂摩挲了一阵,心道,他是不是每夜都会枕在忘忧小人儿上睡觉呢?

他睡得可安稳吗?

芙颂很久没有与谢烬一起睡过觉了,如今坐在空落落的床榻上,她竟是觉得无比的落寞与空虚。

她开始想念他的怀抱,想念枕在他的大臂依偎在他胸膛前深眠的时光,想要与他牵手,想要与他拥抱,想要跟他亲吻,还想要更多……

或许只有在分别的时候,隔着一段足够遥远的距离,人才更容易看清自己的内心。

芙颂的目光继续在这一座屋里逡巡,很快地,她看到挂在墙面上的围脖,是已经织好的围脖,白线与绿线彼此相互交织在一起,齐整完美得像是一首诗。

曾经给谢烬送过一团毛线,本意是想让他分心,不需要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但她完全没有想到,他居然听信了她当初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并认真做到了。

芙颂从墙面上取下这个围脖,递到面前细细观摩。

在围脖的侧面绣描有两个特别可爱的图案,一只是小昙莲,一只是穿着白衫的小人儿。

小昙莲代表的是芙颂,白衫小人儿代表的是谢烬。

看着小昙莲和白衫小人儿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芙颂眸眶一霎地濡湿起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淌。

他一直,一直都想着他们能够长长久久,偏偏她却想着他们很可能因为身份的差异而分离。

她忍不住又想起了樟柳神此前所讲的——白鹤与树的故事。

曾经相爱的两个人,因为一个误会而错过了彼此,等白鹤回来的时候,树已经枯朽了,白鹤一直惦记着树,树也时刻思念着白鹤,他们分明应该有一个不错的结局。

就是因为一个误会,他们就永远地错过了对方。

有时候

,一个错过,就是百年。

芙颂捂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口,嘴唇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在数个时辰之前,他曾在众人面前亲吻过自己。

温柔,缱绻,如蜻蜓点水。

就像是一场不近真切的幻梦。

偏偏那个时候她还在与他置气,气他为何不同自己坦白。

但眼下,一切似乎都不太重要了。

芙颂深深攥紧了围脖,心中有一个念头正在一步步的坚定起来。

她要去救谢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