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之前,芙颂特地画了个薄薄的妆,换上了一条淡绿色褙子,内衬是齐胸襦裙,这般一来,既不会显得自己过度隆重,但又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在穿搭方面是花了些小心思的。
芙颂来到的时候,昭胤上神已经在姻缘树下等候了。
一片微凉的夜色里,他穿着青竹纹白衫,外罩霜青色外袍,发丝用一根白玉质地的横簪束起,其余的发丝则熨贴地顺垂在宽肩之后。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是她脑海里冒出的第一句话。
昭胤上神手上拿着一袋糖炒栗子,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
芙颂稍稍捂住了心口,心率又在怦然直跳了,仿佛有一百只兔子在她的胸腔里横冲直撞地跳动着。
芙颂掩藏于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因是过于紧张,掌心腹地都渗出了丝丝的冷汗。
她没先上去,跟躲在姻缘树的背后,左瞧瞧,右望望,事先侦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熟人。
万一被熟人撞见了,那可就不好了。
芙颂完全不知晓,她猫猫祟祟的举止,早已落入昭胤上神的眼底。
他看着这一幕,有些忍俊不禁,起初不知晓她在干什么,观察了一会儿,才知晓她是在暗中观察,就怕被熟人发现。
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
夜色里的十刹海,人烟稀少,基本上不会有人来,他将她约到这个地方碰头,也是出于这
种顾虑。
他静静观摩了好一会儿,终于等不住了,阔步走上去,提溜住她的后颈,把她提溜到他的面前。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芙颂用气声问道:“周遭应该没有神职人员吧?”
昭胤上神淡敛着眼睑,声如沉金冷玉,道:“方圆十里,除了僧侣,就只有你我二人。”
芙颂细细观察了一遭,方圆十里果真是没什么人,只有挑灯讲经的僧侣。
这几日没有什么很隆重的节日,除了早上会有常来上香的香客,夜里基本不会有人来。
芙颂舒下了一口气:“说的也是。”
昭胤上神将糖炒板栗递给她,芙颂兴冲冲地结果,拆开纸袋一看,里面的板栗都是一枚一枚提前剥好的。
芙颂纳罕,道:“你来了很久吗?”
昭胤上神道:“也没有很久。栗子趁热吃。”
芙颂说好。
于是乎,她就乖乖在他面前吃栗子了,小口小口地缓慢咀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眼底露出了幸福的神色,看在男人眼底,就像是一只可爱的小松鼠。
芙颂快吃完了,却见昭胤上神主动把手伸到了她面前。
芙颂以为他也要吃,随时把剩下的板栗都放在了他掌心:“给你吃。”
昭胤上神:“……”
其实,他朝她伸手的本意是,让她牵着他的手。
但既然芙颂给了他糖炒栗子,那他却之不恭吧。
昭胤上神不爱吃甜食,偏偏爱屋及乌,每次经过那些贩卖甜食的铺子,总会多留些心,他知道她爱吃,所以总想着买很多来给她,时而久之,就养成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以前她来不二斋蹭睡的时候,他以外看到过她的袖筒,里面就装着一堆甜食,从那时起,他就渐渐知晓,她是一个很爱打牙祭的人。
思绪逐渐归拢,昭胤上神将芙颂给回的糖炒栗子吃完了,又带她去十刹海的岸边濯了濯手,洗干净手后,他又自然而然地将她的手牵握在掌心间。
男人的掌心宽大温热,反而衬得她的手娇小软凉,昭胤上神很仔细地感受了一下,低哑道:“手真小。”
芙颂耳根子仿佛被烫了一下,当昭胤上神牵住他的时候,她的手一动也不敢动,温驯地任由他牵握着。
他的掌心像是包裹笋衣似的,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
以前也不是没有牵过手,还是她主动牵着他的。
但那次牵手与这次牵手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那次是偷偷摸摸地牵,这一次牵得光明正大。
男人指腹内侧附有薄薄的一层茧子,碰蹭起来时,又掀起一股粗糙而惹人心悸的触感。
芙颂尝试性地屈起手指,在他的茧子上挠了一挠。
昭胤上神被挠得有些痒,就用更重但不会弄疼她的力道牵握住她,随后袖了袖手,打了个唿哨。
只见一头艳红色的大鸟从南方的远空振翅低飞而至,气势磅礴,待它飞得近了些,芙颂才看清是毕方。
“上去吧。”
昭胤上神牵引着芙颂坐到了毕方的背脊上。
这对于芙颂是个很新奇的体验,她很少骑过瑞兽,上一次骑,还是在梦境里,骑着庞大的应龙,抟扶摇直上九万里。
此时此刻,芙颂坐稳之后,昭胤上神也落在了她身后,两人的手还是紧紧相牵着的,她的后背若即若离地偎着他的胸膛,他的凛冽气息铺天盖地笼罩著她,拂扫过她的耳根与后颈,浮泛起了一阵酥酥的颤栗。
她整片脊梁都是僵直的,尤其是在毕方起飞之后,惯性使然,她的身子骨朝后一仰,与昭胤上神的胸-膛更是严丝合缝地贴抵在了一起,是致命的契合。
她本来觉得两人共乘一骑也没什么,但时下觉得,委实是暧昧极了的。
芙颂很是紧张,昭胤上神发觉后,忖了一忖,从袖裾之中摸出了一条玄色纱带,轻轻蒙住了她的双眼。
芙颂不懂昭胤上神为何要蒙住她的双眸,她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腕,不松开。男人的手掌在她的手背处慢慢地拍了拍,淡然一笑道:“等到地方了,再拆下纱带。”
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芙颂心中委实是好奇得紧,她静静地偎在他怀里,任由他双臂从她身侧穿过,轻轻环抱住了自己。
她能够感受到毕方飞到了极高的地方,风由缓变急,再由急变缓,流云轻柔地刮蹭着她的面颊,很是舒服。不知等了多久,后脑勺传了一阵解带的窸窣声,眼前那原本漆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
只一眼,芙颂整个人都愣怔住了。
在碧波万顷的云海之上,高高矗立着一座宝塔状的、巨大的天穹之城,城分九重,一重比一重要繁复壮丽——古老、磅礴、美轮美奂,给人一种极为神秘悠久的历史感。
城外环绕着淡蓝色的环状光晕,一些峨冠博带、深衣邈邈的神祇坐着飞骑逡巡其上,清贵之姿若一闪而逝的流星,让人由衷地肃然起敬。
天穹之下是天庭,天穹之上便是九重天,二者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寻常的神职人员是不可能越过天堑,飞升九重天的。
天堑之中存在着极其沉重的沉渊之力,需要有足够强悍的修为和功德才能抵挡得沉渊之力,否则,强行飞升,便可能神识陨灭,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芙颂这一回上九重天,是昭胤上神亲自带着她飞升上去的,所以逾越天堑时,她并没有感受到多强烈的沉渊之力。
九重天一直是天庭无数神职人员谈论的朝圣之地,芙颂平素没少听一耳朵,他们形容九重天好比凡间的皇廷,能在九重天休养生息的人,相当于天潢贵胄,都是一群身份匪浅的大人物,也就是上古之中的上古,传说之中的传说了。
感受到了芙颂的振奋与好奇,昭胤上神驱策着毕方,一晌带着她靠近九重天,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一晌温声指引道:“在最顶端的位置,是开天辟地众神之神的栖所,盘古、伏羲、女娲……他们就修养在此处。”
芙颂心律怦然直跳,迎面能够感受到一团温和的金色气息在空气之中缓缓飘荡着,这些都是神祇置身所发散出来的浩然之气,她浅浅吸了几口,便觉五脏六腑都被一道安然祥和的力道熨帖平实了,一切的紧张和不安,皆在一呼一吸间消除殆尽。
盘古开天辟地,伏羲发明了八卦,女娲采石补天,都是赫赫有名的创世之神,三界都流传着他们的故事与传说。
芙颂好奇之余,且问:“天帝也住在最顶层吗?”
昭胤上神摇了摇首:“第二层。”
第二层?
芙颂有些诧异,整个九重天的统治者居然屈居于第二层,被盘古、伏羲、女娲压在了一头。
“九重天阶级森严,神祇在什么位置,都有讲究。”昭胤上神指着第二层,缓声道,“第二层是天穹星历曜宿诸神的栖宿之所,天帝、紫薇大帝、四圣、北斗、南斗、福禄寿三星、七曜星君、二十八宿以及星神诸凶煞都在里面。”
芙颂道:“其实,我有些分不清天帝与紫薇大帝之间的分别,他们都是帝君,一山不容二虎,一宫不容二帝,为何他们又能在同一个地方各自称帝呢?”
昭胤上神道:“天帝与紫薇大帝所负责的事务完全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来处也迥乎不同。”
“天帝又称昊天上帝、感生帝,这些都是秦汉时期从民间流传上来的称号,到了宋朝才得到统一,全称是‘昊天金阙至尊玉皇上帝’,总管三界十方,是神鬼世界真正的皇帝。当然,如果天帝当得不好,很可能被第三层的神祇投票拉下马的。”
芙颂听前半截话,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后半截,瞠目结舌:“还有这种事儿?”
放在民间,皇帝下马那就是百姓起义了。
没想到,九重天也会有神祇起义这种事儿,还真是不可思议。
昭胤上神淡嗯了一声,继续道:“至于紫薇大帝,说是大帝,实则是个管辖星辰的大帝。真正的全称是‘北极紫薇大帝’,加了北极二字,是因为他位于天宇的北极,就是一颗北极星,不过,民间又称他为‘万星之主’。”
顿了一顿,昭胤上神道:“说起来,斗姆算是北极紫薇大帝的生母了,民间给他们编排了不少传说,诸如斗姆化身为紫光夫人,在金莲花里生了九子,其中一位长子便是紫薇大帝,剩下七位幼子为北斗七星。”
一说起“斗姆”,芙颂心底没来由的下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紧了一紧。
斗姆是她在莲生宫
修习期间的师傅,斗姆对她有养育之恩,循理而言,她该敬崇才是,但对斗姆,她总是多了一份刻在骨子里的畏惧。
以往每回梦魇之时,都会梦回莲生宫修习期间,那些幽晦的日子,都是她不愿再回味过去的经历。
芙颂刻意跳过了与斗姆有关的话题,打了个哈哈,道:“那你住在那一层呀?”
昭胤上神也感受出了一丝不同寻常,按住不表,笑问:“猜猜看。”
芙颂好整以暇地寻思了一番,指了指第三层的位置,然后向昭胤上神投去征询的眼神。
昭胤上神笑着摇了摇头。
芙颂微讶,随后指了第四层。
昭胤上神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芙颂指了第五、第六层,昭胤上神仍然是摇了摇头,不疾不徐道:“第二层。”
芙颂回溯了一下昭胤上神介绍第二层时,提到过了“四圣”,四圣分别是翊圣真君、玄武真君、天蓬真君和天猷真君。
翊圣真君和玄武真君是昭胤上神在神院修习期间的师弟,两人住在了九重天的第二层,那昭胤上神自然而然也是住在了第二层。
她微窘地吐了吐小舌,道:“是我的疏忽啦。”
她又道:“你修行时期的神院在何处?也是在第二层吗?”
昭胤上神弯了弯眸,道:“想去神院看看?”
芙颂重重点了点头:“超想看的。”
“好。”
昭胤上神一晌扶稳芙颂,一晌吩咐毕方道:“去神院罢。”
——
神院坐落于九重天第九层,这是整座天庭最高级别的修行学府,能够在此处修行的子弟,要么出身极为煊赫,要么天赋修为极高,二者必须占据之一,才能进入神院。
不同于凡间常见的那种四四方方的书院,神院的建筑外观呈现浑圆宽厚的半球形,外壁是浅浅的一层赤金色,无数羽毛般的光晕漂浮在空气之中,绿茵和深林、江河错落其间,渗透着一种极其原始的古意。
神师在参天古木之下给穿着白色校服的弟子们授课,弟子们围坐在他的身侧,听得全神贯注,若有困惑,随时可以举手提出。
芙颂此前做过一场关于神院的梦,以为神院是有学堂的,但今次亲眼观之,赫然发现,他们的学堂竟是在郊野自然之中。
昭胤上神将芙颂从坐骑上慢慢牵了下来,道:“可以去逛一逛。”
芙颂有些纳罕,“他们还在上课欸。”
她指了指那些在树下上课的人。
昭胤上神道:“我提前与院长打了声招呼,可以进去。”
两人手牵着手,慢慢游逛着神院,先去了藏书阁,再去了他平素上课的地方。
所见之处,处处透着古意,中途,还遇到了一群新晋弟子,他们一下子就认出了昭胤上神,又是尊崇,又是敬畏,眼底落满了星星似的,纷纷让他演绎“时空停滞”这一大招。
昭胤上神冷淡着一张脸,气势寒若冰霜,脸上就差写了个“免提”俩大字。
有个鬼头鬼脑的弟子注意到了芙颂的存在,以为她是昭胤上神的眷侣,遂可怜兮兮地央求道:“嫂子,您劝一劝上神好不好,让上神演绎一下‘时空停滞’。神师授课之时,总是将上神当做正面教材,说他是整个九重天上下唯一能够操纵时空的神祇,我们都从未见识过,今次好不容易遇着了昭胤上神,希望能亲眼见识一次——嫂子,好不好嘛!”
芙颂听到“嫂子”二字,面颊泛散着一片潮晕。
她与昭胤上神互相看了一眼,又青涩别扭地错开了视线。
昭胤掩唇轻咳了一声,薄唇抿起了一丝笑意,但很快,这一抹笑意被他不着痕迹地镇住了。
芙颂想澄清一番关于“嫂子”的言论,但这一群弟子们都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有人带头喊起了嫂子,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起哄,央求道:“嫂子,您就让昭胤上神演绎一番‘时空停滞’好不好?我们大家都想看!”
虽然他们都是就读于神院,但心气还是跟孩血气方刚的少年没什么区别,都是很喜欢看热闹的。
饶是芙颂想要解释一番,也寻不出合适的时机,她的气势都被弟子们洪亮的祈愿声掩盖住了。
昭胤上神觉察出芙颂的窘意,遂是淡淡开了腔:“安静。”
男人的气息冷毅而强大,沉金冷玉般的话语,敲撞在一众弟子的心口上,神院仿佛被扼住了喉咙,骤然跌入一片冗长的死寂之中。
带头起哄的弟子和后面跟着起哄的弟子,噤若寒蝉,这一会儿大气也不敢出了。、
在苍生面前,他们有足够骄傲的资本,脊梁骨可以挺得笔直如松,但在昭胤上神面前,他们就像撼动大树的蚍蜉一般,或多或少有些不自量力了。
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
气氛针落可闻。
芙颂忽然觉得气氛未免太严肃了些,她很轻很轻地掖了掖昭胤上神的衣袖,小声道:“你好像太严肃了,把他们都吓得不敢吭声了。”
昭胤上神道:“他们觉得你性子软,一直在开玩笑。”
芙颂晓得他是想帮她撑腰,其实,弟子们的玩笑她是左耳听右耳出,并没有很放在心上啦。
但昭胤上神愿意在众人面前给她撑腰,她心里感到美滋滋的,这意味着昭胤上神是很将她的感受放在心上的,不允许旁人轻易开她的玩笑。
芙颂抿了抿嘴唇,唇角勾起了一丝弧度,温然一笑道:“没事啦,给他们看一下嘛。我也很想再看一遍。”
昭胤上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真的?”
芙颂点了点头,凑近他的耳屏处,轻轻说了一声:“昭胤哥哥,你是最好的啦。”
说话时,她的嘴唇若即若离地贴触着他的耳垂,吐息的热气惹得男人脖颈间青白色的血管跳动。
她的语气软糯娇媚,尤其在说那一声“昭胤哥哥”的时候,四个字俨如狸猫毛茸茸的爪子,在他的心腔处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这一瞬的冲击,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刻,无疑是致命的,让他的吐息在隐微之间变沉了许多。
昭胤上神喑哑地道了一句:“好。”
听到昭胤上神同意演绎一番“时空停滞”,原本僵硬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缓和起来。
众人面上都添了一份希冀之色,纷纷作敛声摒息之状。
昭胤上神淡声念了一遍口诀,刹那之间,一个巨大的阴阳无极阵出现在了众人脚下,阵眼焕发着一抹淡金色的光泽。昭胤上神迅速召出巨阙,以巨阙为椽笔,在巨阵之中画下赤金色的休止符。
随着休止符的光泽大盛,辐射到了整个第九重天,神院忽然变得冷寂,万物静默如迷,万籁俱寂,大音希声。
漂浮在空气之中的风,还有裹挟在风中的流云、飘叶、飞骑以及飞骑之上的人,纷纷停在了半空之中。
众弟子们见状,无不为之侧目,不一会儿,现场掀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惊叹声。
他们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神力如泰山罩顶般的巨大威压,一股子冷冽的颤栗疯狂地往骨子里钻,
为首的神院弟子满脸希冀问:“这一招‘时空凝滞’,可以学吗?”
昭胤上神淡声道:“不可以。没希望。下辈子吧。”
众人:“……”
迎面如遭受到了一盆巨大而冷酷无情的寒水QAQ。
昭胤上慢条斯理地动了动手指,整座神院的时空一霎地恢复了寻常。
——
游逛完了神院之后,昭胤上神吩咐毕方:“去祝融峰。”
芙颂对祝融峰这个地方,并不感到陌生。
此处是火神祝融隐退之境,火神称得上是家喻户晓的神祇了,历史十分悠久,论资历与知名度,丝毫不逊色于三皇五帝。
同时,火神也是昭胤上神的师祖。
现在,他要带她去见师祖。
两人才刚刚确认了关系,这么快就要见家长了吗?
芙颂忍不住问:“会不会有点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