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尚和顾念堂在观察室里进行着讨论。
审讯室里, 贺临继续问着杨淑敏各种问题。
他一点一点地启发女人:“视频中的那个‘他’是所有的问题都记得吗?有没有在一些细微问题的回答之中出现过错误?”
杨淑敏略微沉默了片刻,神情出现了一丝犹豫,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观察到了她细微的表情, 贺临的心中有了答案。
当人在坚定不移地相信一件事时,就会失去判断力,自动忽略掉其中的疑点, 贺临现在做的就是要让她自己注意到这些。
他又对女人道:“虽然我很想相信你说的话,但是你也知道, 我们生活在一个唯物世界, 这种事情乍一听会有点奇异, 我想问一下,你认为其中的现象要怎么用科学解释?”
杨淑敏看向面前的两位警察,一脸严肃地认真解答:“我知道这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我没有说谎, 我也精神正常。”
“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理论是科学家都无法证实的,比如平行空间是否存在, 究竟有多少的维度,人的灵魂又是什么,在这件事刚发生时, 我也曾反复求证过,最终我还是相信了, 那些是我亲眼所见, 所听到的……”
她努力说了一些理论,还有一些其他的例子,但是明显站不住脚。
贺临注意到,杨淑敏说这些时,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可说完之后,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有一个抓握的动作。
这表示,她在讲述这些理论的时候,自己也在心虚。
贺临继续问:“那你转账,是为了救他吗?”
“嗯。“杨淑敏点了下头,”我是为了见到他。”
贺临问他:“所以,他一直在强调,不打钱的话,你就无法继续再见到他了?”
杨淑敏神情木然地点了点头。
贺临接连发问。
“如果他真的是灵魂,为什么会需要钱呢?你是否清楚,那些钱,转账后去了哪里?”
杨淑敏听到这里,表情再次明显迟疑了。
“我们在核查一起洗钱案件,你所花出去的那些钱,疑似进入了对方的账户。”
贺临没有逼问女人,他又缓和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挑选了几个柔和的问题。
随后贺临问她:“你能够告诉我,这整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
反正之前的细节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就差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
杨淑敏的防线是逐步被贺临瓦解的。
女人低头,陷入了回忆,随后她开始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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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那件事,杨淑敏依然会感觉到胸口发紧,有点透不过气来。
那一年,她儿子刚刚考上了大学开始住校,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苦尽甘来。
到了花灯节那天,晚上的时候她还和儿子通过电话,那时候她听着现场的人声鼎沸,有点隐隐担心。
儿子却告诉她,他是和同学们一起去的,不会有什么问题,让她放心。
他还兴高采烈地说,如果抽中了金饰就送给她,抽到了游戏机就自己留着,说晚上回了宿舍会再给她去电话。
那时的她不想扫了孩子的兴,只提醒他要早点回宿舍,千万注意安全。
晚上九点多,她上网看到了新闻,花灯会出现了踩踏事故。
那时候她的心里一绞,急忙不断地拨打着儿子的电话,可是电话已然接不通了。
随后她接到了学校的电话,说是儿子的一名同学报了警,也把事情通知了校方,她儿子的情况不明,被送往了医院抢救。
杨淑敏打了个车,心急如焚地赶了过去,一路上不停地搜着新闻,看着播报里的惨状。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她一直在后悔,为什么让孩子读了离家近的本市大学,才让他碰到了这样的事。还有,她为什么没有提醒他不要往人多的地方挤?
她在想着,如果晚上通话时,她强硬一点,当时让儿子回家,是不是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她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医院里,冲到大厅,喊着儿子的名字。
因为踩踏事故,大厅里面都是伤者,尸体多到停尸房都放不下了。
奇迹终于没有发生,她找到了孩子的尸体,几乎哭晕在了当场。
她再次想起了爱人去世的那一天,一切好像回到了原点。
幸福的生活轰然倒塌,剩下了一片废墟。
从那天起,这个世界再次只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她浑浑噩噩地操办了孩子的丧事。
随后很长的时间都忘不了这件事。
公司体恤她,给她放了一段时间的假,可她依然走不出来。
每天晚上她都会失眠,要靠安眠的药物才能够入睡。有时候还会做噩梦,需要整晚开着灯。
她拒绝了一切社交,除了工作不和其他人交流。她总是会莫名奇妙地流泪,有时候拿出手机,看着儿子的号码,翻看着儿子过去的照片。她舍不得去注销那些账户。
她会无意识地叫出儿子的名字,下意识地做着儿子爱吃的菜,然后才想起来他已经去世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终于开始逐渐接受了这件事。渐渐地又开始了工作和正常生活。
可随后,怪异的事情就来了,四七那天,她去给儿子烧完了纸。
下午的时候,她被一位同有孩子在事故中遇难的大姐拉到了一个群里,里面的人神神叨叨的,她没太在意,然后那些人就让她安装了一个什么视频通讯软件,说是能够让她见到奇迹。
她顺手下载了那个软件,还想着过几天再删掉。
晚上在家,她正在休息,忽然接到了一个视频电话的邀请,当时她拿起手机,点开了视频,儿子就出现在了画面里。
她当时就愣住了,开始她是理智的,觉得那应该是以前的视频录像,或者是什么AI生成的恶作剧。
画面之中,那个形象的的确确是她的儿子,就连眼角下的小痣都不差分毫。
“妈,是我,我是致远。”
只听到这一句话,她就捂着嘴泣不成声,不光是形象很像,就连声音也和她的儿子完全一样。
像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心愿,终于垂怜了她,把她的儿子还了回来。
随后,她再次反应了过来。
这不对,事情不对,她的儿子已经去世了,怎么可能再拨打电话给她呢?
可是视频里的男孩却做了个他儿子习惯性会做的表情,他急切道:“妈妈你听我说……”
“我被困在这里了,自从那天晚上我死去以后,就一直在这里不能出去,我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了你。”
“妈,我好疼,我这里好黑。”
“妈怎么办……只有你才能救我了。”
即便有所怀疑,但她还是继续听他说下去了。
画面之中的人给她讲述了一个奇异的故事,他被困在了另外的一个空间,无法去投胎。
最后孩子说:“妈妈我没有时间了,有机会我会再试着联系你。但是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如果你告诉了别人,我就没有办法再联系你了。”
当晚,本来已经快要走出来的她再次陷了进去。
她又失眠了,吃了多少的药也睡不着,她的脑子里反复在思考着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假的?人到底有没有灵魂?有没有可能那是自己太过思念儿子出现的幻觉?
她再次点开了那个群,这次,她看到里面一些人说的话,感觉像是在回复她心中的疑问。
而那些人,都是和她同病相怜的人。
她心下起疑,去私聊了那位拉她进群的大姐,想要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她刚问对方:“你也接到电话了吗?”
那大姐就回答她:“就算是我们之间,也是不能讨论这些的。”说完了这句话,她似乎觉得有点不近人情,又对她道,“我认为,那是神迹。”
神迹……
这个词印在了她的心里。
她开始频繁地看那个群,了解那些人所说的话,甚至参加了一次他们举办的线下活动。
她渐渐知道,其他的人也和她遇到的情况一样,那些人家里都有亲人去世,而他们也都接到了来自亲人的电话。
过了两天,儿子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这一次她理智多了,问了他很多问题。
有很多事情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会知道的,比如他曾经带她去过哪里,发生过什么,他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好朋友是谁,让她惊讶的是,对方大部分的回答都是正确的。
除了有少部分问题他说他记不起来了。其他的都和她所知的非常一致。
她一边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一边她的心里又在狂喜,太好了,是她的儿子,真的是他。
她真的把一切当做神迹,接受了这一点。
再往后,视频中的“儿子”就开始隔三差五地给她打视频电话。
就当她习惯了这一切以后,他开始向她要钱。
她也曾经怀疑过这件事,但是看着画面之中那熟悉的面容,她一步一步随之沦陷。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他总是会说出一些她听不懂的理由,但是那不重要,她想要留住他,交了钱就能再次见到他。
那些钱……就当是买个心理慰籍……
为了电话响起,她能够再次见到视频里的儿子。
她沉迷于此,一次一次地进行着转款……
也是今天,看到这些警方的统计,她才意识到,虽然每一笔钱都不多,但是这一年多的时间,她也陆陆续续地打了有十几万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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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淑敏讲到了这里,终于把完整的经过告诉了贺临。
女人低头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情里面是有一些疑点的,可是后来我就想,不管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需要他……”
“那个灵修的什么会,我不太感兴趣,到现在都忘了叫什么名字了,我真的只是看了看他们相关的理论,参加了一次聚会,没有深入了解,后来那个群解散了,我就再没和他们联络了。我打钱,都是为了我的儿子。”
说到这里,杨淑敏泪流满面,她哀求道:“这就是我所经历的一切,我不觉得自己是被诈骗了,很多事我心甘情愿的。我还想再见到他……”
贺临听到这里,明白了一切,他取了一旁的抽纸递给了面前的女人。
杨淑敏抽泣着,答了一声谢。
贺临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母亲,思考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处理。
他做出了判断,杨淑敏被洗脑的程度并不算特别深,至少不是冥顽不灵,无药可救的,她也一直在质疑。
只是,事情发生以后,她的心太痛了,她在借此麻痹自己。
有些事她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愿意相信,不想接受,不想面对现实。
也许这些事对于最初事情发生时的她是一种精神慰藉,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而且她本来可以自己走出来的,那些视频电话又把她拉了回去,将她困在了原地。
女人的生活并不富裕。她几乎被对方的索取榨干了,账户上所剩无几。她的未来要怎么办?
贺临决定尝试着拉她一把,看看她能不能破除魔障。
但他不会强求,如果强拉出来,女人可能会心理崩溃,出现新的问题。所以,她必须要自己主动,勇敢地走出来。
如果女人希望继续这样的生活,他也会尊重她的意见,再去寻找其他的突破口来调查这个案件。
打定了主意以后,贺临再次开口问她:“视频对面的人是你的儿子吗?”
这个问题在刚才的问询之中,他曾经反复问过女人好几次。
杨淑敏被他问愣了,她木然地重复着自己之前的回答:“他,他知道一些事,是只有他才会知道的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贺临看向她的目光沉静,“在我们的调查之中可以看出,你的儿子生前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
杨淑敏低低地嗯了一声,她赞同这一点。
贺临问她:“那么,你的儿子,他……真的愿意在自己死后,母亲就此沉沦,为那个虚拟的他,甚至有可能是假的他,不断花钱,这么继续下去吗?”
杨淑敏的双眼微睁,她被贺临的这个问题问得身体一震。
是的,在儿子去世以后,她一直固执地想要看到儿子的形象,听到他的声音。
可她的确从未从逝去儿子的角度考虑过这件事。贺临甚至问得委婉,她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什么。
如果这只是一场骗局,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她的儿子,那个深爱着她的儿子,真的希望自己的妈妈因为思念自己,而被骗走所有的钱财吗?
想明白了这一点,杨淑敏无助地抿了一下嘴唇。
贺临继续道:“听了你的描述,我有了一些判断。我想,你其实心底可能也明白,视频里面的那个人,就算是有着你儿子的样貌,有他的声音,有他的语言习惯,但是,那有可能并不是真正他……”
“要判断他是否为人,是否还有灵魂,除了那些问题,那些回忆,还要看他有没有身为人的善念,有没有身为一个儿子,对母亲的爱。”
“他现在究竟是把你当做他的妈妈,还只是不断索取的供养对象?”
听到了这里,杨淑敏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警察,他分析的没有错。
这段时间,一直是她单方面的付出,是她对自己心理的慰籍。
她已经花了很多钱了,账户上所剩无几。后面她的积蓄花光了以后呢?自己又该怎么办?
随后,贺临开口道:“我的问题问完了,记录整理需要一段时间,大约二十分钟左右,如果你没有其他的问题,只要稍后在文件上签过字,就可以离开了。”
杨淑敏提供的信息已经不少,警方可以根据这些线索继续调查下去。
杨淑敏有些不敢置信:“真,真的吗?我可以回去了?可是……我……”她犹豫了一下,低头问,“这件事真的是诈骗吗?”
看出了她的动摇,贺临才继续开口,他缓和了一下语气,又给了她另外的一种选择。
“目前警方的调查指向这个结果,如果你想帮助警方,自此以后,接受你儿子去世这件事,继续你的人生。我们就在旁边的办公室等你。我们还可以就此详细聊聊,并且进行手机连接测试。到时候可能需要留下你的手机。”
杨淑敏一时沉默,没有说话。
贺临的语气温柔:“省厅有专门帮助事故遇难者家庭走出来的心理医生,我可以帮你预约。你的选择可能会改变自己的境况,也可能会改变很多的家庭。”
“如果你拒绝,也没关系。感谢你告诉了我们这些真相。你还可以继续之前的生活。接听那个影像的来电。一切都在于你的选择。你可以在这里做出你的决定。”
贺临把选择权交给了女人。
杨淑敏听到这里抬头,双目含泪地望向他。
贺临站起身道:“无论你选择哪一条路,我都希望你能够做出一个不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