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不久以后,贺临又邀请江尚雪去滑过一次冰。
他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贺临却直接掏出了两张冰场的入门券:“冰场那么大, 你戴上口罩和帽子,没人认得出你来。如果你要是不想去,那我就找别人了。”
或许是当时贺临的样子实在太真挚了, 又或者是紧绷了太久的情绪总需要一个舒缓的机会,鬼使神差的, 他答了一声好。
去的那天是周日的上午, 冰场里的人不算多, 穿冰鞋的时候,贺临问他:“你会滑吗?”
江尚雪摇了摇头:“不会。”
他还是小时候被爸爸带着滑过几次冰,这么多年没滑过,应该有点生疏了。
贺临冲着他笑得自信满满道:“那没事, 我拉着你,我会。”
换好了冰鞋,他就摘下了一只手套, 抬起了手,江尚雪犹豫了一会,也摘去了对侧的手套, 把手放在了贺临的掌心里。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拉同龄男生的手。
少年的手比他的大,足够把他的手握在手心之中, 他的手热热的, 手心透出一股暖意。
江尚雪的心跳加速。
等两个人真的站在冰面上,开始滑动了之后,江尚雪发现,两人对会不会滑冰这件事有点误会。
他认为的不会滑冰, 是不会做阿克塞尔四周跳,是参加奥运会拿不到奖牌。
贺临的认知是只要摔不死,他就是会滑。
贺临滑得不稳还速度挺快,于是还没滑出去两圈,他就身子一晃啪嗒一声摔在了冰面上。
还好关键时刻,他松开了江尚雪的手,否则两个人非得一起摔了。
江尚雪好好地站在一边,立在冰刀上,略微无语地看向摔在地上的贺临。
贺临挣扎了两下,还是没爬起来,他冲着他伸出手:“来,拉一把。”
江尚雪迟疑了片刻,这才伸出手去,结果贺临还没站起来,拉得他也失去了平衡,直接栽到了贺临的怀里。
江尚雪:“……”
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贴在了贺临的胸前。
贺临哈哈笑了,也不觉得没面子,两个人挣扎了好久才各自站起来。
这次贺临终于不提拉着手滑了,他一直滑在江尚雪的身侧,他问他:“对了,你将来想要做什么工作啊?”
江尚雪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到了这个话题,现在才初二,又不是高二,他直接答了个:“不知道。”
贺临却道:“我妈妈说,人不要那么在意分数,要么是做自己擅长的,就是那种你不费劲就能做到,别人却需要废很大力气才能够做好的,那就是老天赏饭吃的天赋。要么是做自己喜欢的,把爱好用来挣钱,做工作时乐在其中,就不会觉得累。”
江尚雪低头嗯了一声,他接触过贺临几次,知道他是家教很好的孩子,他羡慕他有一个开明又爱他的妈妈,还有一位温和的父亲。
他想,如果他自己的妈妈没有发生那些事,应该也会很疼爱他吧。如果他的父亲不是那么严格冷漠,他应该也会很幸福吧?
贺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沉默,他继续道:“所以我想了想,我体育成绩不错,又很喜欢电影里那些警察和侦探,所以将来,我想做个警察。”他说到这里,又问身侧的江尚雪,“你呢?要不要和你爸爸一样,做个警察?”
江尚雪道:“也许吧。”
贺临完全把这个答案当做了肯定的答复,他兴高采烈地说:“如果我做了警察,你也做了警察,那我们说不定就是同事了。到时候如果我们的办公室很近,抽空我还可以找你聊天去。”
贺临似乎已经在畅想那种景象,他想了想又问:“你要做领导吗?”
江尚雪:“没兴趣。”做领导多累啊,又要做很多事,他连班干部都从来没有当过。
贺临做过体育委员也做过班长:“我还挺喜欢当领导的,这样就可以带着大家一起做事了。”
话音未落,贺临又是啪嗒摔了一跤,而且他一个扫堂腿,把江尚雪又给铲倒了。
江尚雪:“……”
再爬起来,江尚雪怎么也不肯跟他一起滑了,他默默地把另外一只手套戴上。
贺临一滑过去他就加速滑开。
两个人隔着半个冰场地你追我赶。
贺临:“你~等~等~我……”
江尚雪:“你~别~过~来!”
再后来,那年冬天的冰雪总是不断。
因为连续降温,路上的雪一直没有化,雪的下层变成了厚厚的冰,走起路来都打滑。
政府部门摊派了任务,所有的学校,国企和政府人员要到路上铲雪。
既然是任务,下面的领导就开始认真对待。
他们初中里管理日常的教导主任姓黄,那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老头,做事一板一眼的,完全不留情面,背地里学生们都给他起外号叫做“黄老邪”。
黄主任的口头禅是:“不要给我找任何理由,全都是借口!“杀手锏就是:“把你爸妈叫过来。”
他很会拿着鸡毛当令箭,拿捏学生,没事就提溜着一根教鞭在教室外面晃荡。
迟到、早退、旷课、发型、衣着,无论哪个有问题的话,就会被黄主任叫去问话,从教室里被黄主任叫出去的事情也经常发生。
他说的话,提出的要求,大家都当做圣旨来对待,比班主任说话都好使。
这次铲雪是黄主任负责组织,他特别在早操后向学生们宣布:“下午我们要进行全校铲雪劳动,这次铲雪计入劳动成绩,你们中午回家,女生带一把扫帚,男生带一把铁锹,工具必须要带齐,不要给我找任何理由,就算是借,也得给我借过来!”
在这种冬天经常下雪的小城里,铁锹这种东西几乎是家家必备的,不过总是有一些例外。
中午吃饭的时候,江尚雪小心翼翼地向大姨提起了这件事。
女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家里没有铁锹啊,之前的那把被你姨夫拿到单位去弄丢了,你和老师说一说呢?”
江尚雪想了想又问:“那……扫帚呢?”
虽然那是女生要拿的,可是有个工具总是比空着手好,说不定还能和别人换一下,或者是和老师说说,给他网开一面。
大姨又是不情愿地一撇嘴:“家里就一把啊,如果弄得脏兮兮的,也没法再用了吧。”
然后她就开始抱怨:“现在这学校啊,怎么总是把事情往家里推?也不考虑考虑学生们的实际情况,这个也要,那个也要的。万一有孩子是孤儿呢?”
江尚雪不再说话了,闷不作声地低头吃饭。他不是孤儿,可是也没好多少。
最近父亲在出任务,再去问他解决不了问题,最多也只能是多挨一顿臭骂。
他手里还有点零花钱,但是也不够买把铁锹的,再说这时候再买也来不及了。
如果找人去借……
他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可是只要是这附近的学生下午都要参加扫雪,贺临也不例外,总不能因为这件事,再去为难他。
分明是一件很小的事,他却被拦住了,好像往前往后走都不通。
江尚雪对自己的境况有了更加清醒的认知。
他不得不被迫面对自己的弱小。
下午出了门,他低着头往学校走,今天要出去干活,他特别戴了口罩和帽子,手上戴了贺临给他的手套,暖和了很多,可是他的心里是忐忑不安的。
刚走了不远,江尚雪就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
他习惯性地一回头,就看到贺临拎着一把铁锹,走在后面不远处。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把铁锹上,心里有点羡慕,但他很快就转回了头,没有开口,就那么低头向前走着。
还没走到学校,路上就有不少学生在往回跑。
其中有一位男生看着眼熟,江尚雪想了想,认出来了。那男生是贺临班上的,音乐课上老师点过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做吕一尘。
贺临也注意到了,他问他:“咋了?你不上学啦?”
吕一尘气喘吁吁的说:“天杀的,黄老邪亲自堵在校门口,一个一个挨个查,谁不拿工具就不准进校门,我本来还想蒙混过关的,结果是想都不要想,不仅要挨打还要叫家长,我回去取铁锹去。”
江尚雪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继续走着,他在前面一个路口转头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那是学校的侧墙,正门进不去他就翻墙吧。那墙他翻过,只有两米多高,不太难上。
回头先进了校门,再做其他的打算。
他正低头盘算着,却忽然差点撞到了前面的人身上。
江尚雪抬头一看,贺临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前面了。
贺临把手里的铁锹往他手里塞。
江尚雪惊得后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看向他:“你干嘛啊?”
贺临低头虚弱地咳了几声:“我感冒了,结果我妈还是把家里的铁锹给我了,我打算下午请假呢,得找个人……继承我的铲雪事业……”
江尚雪有点不太信,可是他听贺临这么说,又有点隐隐的担心:“你真不舒服吗?发烧了?”
贺临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江尚雪下意识地想要摸摸他的额头,又怕他的手太冰了。他将信将疑地问:“那你刚才怎么没把铁锹给你的同学啊?”
贺临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是给他,那他这一路不是白跑了吗?”
江尚雪:“……”
好像,还有点那么一点点道理。
说到这里,贺临又是一阵猛咳,手颤得好像连铁锹都拿不稳了,咳完了他气若游丝地说:“我都没力气把铁锹拿回去了,你拿着用吧。回头晚上回来放我家门口就行。”说完以后贺临看向他还加了一句,“你不会这么点忙都不愿意帮我吧?”
此时的江尚雪年纪尚小,心智还不那么成熟,再加上他对贺临有天然的信任,以至于完全被贺临唬住了,瞬间责任心爆棚。
帮啊,当然得帮。
他又欠了贺临的饺子,又拿了人家的手套,还被人请去滑冰。
更何况他现在也真的需要一把铁锹。
在帮别人的同时还能解决自己的难题。江尚雪做梦都没梦到过这么好的事。
他这才抬手把铁锹接了过来,开口道:“谢谢。”
贺临一摆手,很是大义地道:“谢什么,该我谢你才对。”
然后他就深藏了功与名,晃悠悠地回走了。
江尚雪一路拿着铁锹到了教室,为了扫雪这件大事,学校里下午的课都全停了。
老师带着各班的队伍出发,每个人都拿着工具。
江尚雪有些庆幸,自己有了一把铁锹,即便是走在最后,也让他看上去不会那么不合群。
黄主任早就在路上画好了线,让各班按照划分来分派位置,每个班摊派了五十米的路段,从中间开始往两头铲。
在老师的带领下,大家都干得挺卖力的,男生先用铁锹把雪和冰铲起来,再由女生用扫帚扫到路边去,等着铲雪的车一起拉走。
一时马路上都是吭吭的铲雪声,大家干得热火朝天的。
江尚雪站在队伍的末端,一个人埋头苦干,他力气不小,贺临给他的铁锹也挺好用的,转眼铲着铲着就和隔壁班的队伍接上了。
然后他一抬头就看到贺临手里也拿了把铁锹,干得生龙活虎的,连外衣热得都脱了。
江尚雪握着铁锹的手隐隐有些发紧:“……”
下午放学回去的路上,江尚雪拎着铁锹默不作声地在前面走得飞快,贺临感觉到了他的怒意,一个劲儿地说着:“我把铁锹给你以后,就觉得好多了,你看还是得运动,出出汗,感冒就好了。你别生气啊……”
听着他这满口胡话,江尚雪瞪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一直闷头走着,也不理他。
快到小区门口了,贺临终于承认错误:“对不起。”
江尚雪停下脚步看向他,冷冷说:“是我没铁锹,你借给我,你和我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说谎骗你。”贺临顿了顿说,“可是我觉得如果我直接给你,你肯定会拒绝的。我又不想看你受罚,我就说谎了,真的对不起。”
江尚雪看向他,少年的语气里满是真诚与讨好。
可是他还是有点不舒服,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别扭些什么。
他当然没有不知好歹地认为贺临向他说谎是故意骗他,想看他笑话,他理解他善意的谎言,而且他承认贺临说的是对的,如果那个人直接借给他,他肯定是会拒绝的。
同时他也很感谢贺临借给他铁锹,让他免于在那么多人的面前被老师批评。江尚雪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可现在正是少年人最是要面子的年岁。
他再坚强也还是一个小孩子,他内心最深处的地方还是渴望有人能看到他,能帮助他,可若是没有,倒也无所谓了。
然而面对贺临,江尚雪总是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毕竟在他心里,贺临和其他人不同。
他想要贺临因为同情他,所以去关心他,从而得到更多的温暖,可同时他也害怕贺临是在同情他,这让他没有办法继续面对贺临对他的好。
所以他是在郁闷自己没有识破假象,被这简单的谎言愚弄了,他待贺临不一般,就更希望他能对自己坦诚。
让他真正生气的是他对人生感到无能为力,没有办法改变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现状。
等他把这些情绪都压了下来。
江尚雪开口说:“那你以后不要对我说谎了。”
眼前的少年得寸进尺,和他讨价还价:“你答应我,以后不会随便拒绝我的好意。我就答应你,不对你说谎了。”
看他不说话,贺临就继续说:“同学之间互相借个东西都是正常的,大家就是要互相帮助。我们是朋友啊,如果将来我有困难了,你难道不愿意帮助我吗?”
江尚雪这才开口,低低地嗯一声,硬邦邦地答应了。他心里想的是,他不喜欢欠别人的,如果将来有了机会,他一定要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贺临这才松了口气:“你不生气就好了。”
江尚雪低头看向贺临手里的铁锹:“那你的那一把铁锹是哪里来的呢?他看着上面贴的一个小胶条,你不会是和门口看门的那个大爷借的吧?”
院子门口的大爷可不好说话了,平时还养了一只挺大的狗,其他的小孩都不敢和他张口,要不然也不会在这种集中铲雪的时候,这把铁锹还能幸存下来,等着贺临去借了。
而且老头子还曾经因为来打麻将的人太多,和大表姨吵过架,在表姨的描述里,老头可是从来不吃亏,得理不饶人又吝啬小气,是附近有名的铁公鸡。
江尚雪也是因为此,才没打去找大爷借铁锹的主意。
“是啊。”贺临坦白说,”张头其实人挺好的,我一借他就给我了。”
江尚雪不信:“这么顺利?”
他知道贺临嘴甜,很讨那些院子里大人们的喜欢,但那老头应该也不会这么无偿借给他。
贺临不敢再说谎了:“我答应他帮他把传达室后面的雪铲了,他就借给我了。”
原来是有代价的,那就说得通了,江尚雪回头对他说:“那一起吧。”
贺临:“?”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
“帮老头铲雪去。”江尚雪回头,语气果断地和他说,“两个人一起干比较快。”
他们铲完了雪,回家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贺临往他的手心里塞了一块泡泡糖。
江尚雪下意识地拒绝:“我不喜欢吃糖。”
贺临道:“哪里有人不喜欢吃糖的?”然后他可怜巴巴地小狗一样地望向他,“你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不要拒绝我的好意,别人想吃我还不给呐。”
大抵是最后的这句话打动了江尚雪的心,他没有再推拒,而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颗糖,学校里有一段时间很流行这种泡泡糖,同学们下课经常吃,可以吹起很大的泡泡。
爸爸给他的零花钱应该花在更有意义的地方,他定力很好,一直没有买过。可说他完全不好奇那是假的。
江尚雪最终还是把泡泡糖接了过来。
大姨下午打过牌了,晚上家里没有什么人,难得的安静。他一边学习,一边用左手触碰着那块放在口袋里的糖,光是想象,就可以感受到那种甜。
晚上睡觉时,他趴在了被子里,还是忍不住把糖剥开,放在了嘴巴里。
甜丝丝的味道在口腔里融化开来,那是一种奇异的触感,和口香糖有点像,但是又没有口香糖那么硬。
很快糖就变软了,他咬了一会,学着那些孩子的样子,用舌头顶动糖的形状,然后往里面吹气。
第一次他没能成功,又嚼了一会以后,他终于吹起了一个泡泡。
泡泡逐渐变大,裹着空气,变成了透明色。
那是一种新奇而愉悦地感觉,趴在被子里,他开心极了。
直至啪的一声,泡泡涨破了……
.
黎尚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大雪,他正发呆地想到这里,贺临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他一回头发现是早点被送上来了,包子、鸡蛋,外加玉米粥。
黎尚看了看手机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愣神了很久。
去洗了手,现在他手上的冻疮早就已经好了,取而代之的是用枪久了以后留下的薄薄的枪茧。
等他坐回桌边,贺临已经在剥鸡蛋了,他示意了黎尚先吃,很快就帮他把鸡蛋包好,甚至连上面的那层薄膜都撕去了,才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
吃着早点,贺临和他理了一下今天的行程。
他们上午稍事休息,然后下午去骨灰堂祭拜,外加把骨灰拿出来,寄送出去。
贺临问他:“你上午是想出去逛逛,还是在旅馆里歇歇?”
黎尚道:“出去逛逛吧。”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还是挺想看看有些什么变化的。
临出门,贺临又给他全副武装上了。
贺临提醒他:“戴上手套,别把手冻坏了。”
黎尚一边戴手套,一边跟着贺临往外走。
他们在欣城的路边慢慢走过,打着雪仗的小孩子,路边堆起来的雪人,扫着门前雪的店家。
看着那一片的冰天雪地,他又看了看身边的贺临。
好像什么都变化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他忽然觉得记忆里那个十四岁的冬天,虽然冰雪连天,但那好像是他生命之中最暖的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