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02

山林间, 女尸旁。

方觉一愣:“啊,为什么?哪里可以看出来啊?尸体明显是坠落死亡的,难道是有人推的她?”

“你不能只看表面的, 还得考虑更深层的死亡过程。”贺临的神色严肃,进行推理,“吴悦柠从烧炭的帐篷里跑出来, 当时她已经一氧化碳中毒。随后,她身上产生了更多的擦伤, 这些伤口都是活着的时候造成的, 她应该曾经在山上奔跑, 跌倒过,像是有什么东西或者是人在追赶她。”

贺临说到这里再次蹲下身,用带着手套的手指了指女尸的手,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这些手上的伤口也不是一下子能够弄出来的, 手心处甚至还有撕裂伤,指甲处也有伤痕,这些伤口都有出血, 说明也是活着的时候造成的。她当时双手用力抓握着粗糙的树干,应该僵持了有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在吊在山崖上的时候,她可能并不想死, 或者至少是不想这么死。”

方觉听了贺临的解释恍然大悟:“是啊,这么多的伤口, 还有中毒现象, 这些都出现在一具尸体上的确不太常见。”

就像是贺临所分析的,这样若是自杀太过“大费周章”了。

贺临继续道:“还有,行为逻辑和心里动机讲不通。死者虽然有抑郁症,但是之前并未有过具体的轻生行为。吴悦柠是一名宅女, 自由职业者,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去旅行过,忽然跑到山里,还扎帐篷,生炭火,这些事情不像是她的风格,也不符合她的行为逻辑。”

听贺临说到这里,方觉也反应过来:“贺队,你说得对,这里不是什么自杀圣地,好像来这边的都是一些驴友。然后……我都不会烧炭火。”

贺临冷静分析:“此外还有疑点,程笑衣曾查到,吴悦柠在五天前的中午,取款了一万块钱,又通过手机银行,转走了一大笔钱。现在,她的手机在哪里?她点燃了炭火,正常来说,会把打火机收入口袋,可是现在,打火机我们也没有找到。”

贺临从尸体上的信息,死者心理情况,还有疑点这三点进行分析。

方觉刚刚还以为这会是自杀没跑了,可是听贺临现在说完,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的疑点,他努力跟上贺临的思路:“有人为财杀人吗?拿走了吴悦柠的手机还有打火机……”他已经彻底被贺临说出的理由说服了,“那么说,这是谋杀?”

贺临严谨道:“要等尸检结果和调查过后才能最终确认。进山这么深,又搭了帐篷,她一个人背不动这么多东西,应该是跟着别人一起走过来的。和她同行的两人嫌疑很大。”

方觉抬起头啊了一声:“同行的有两个人吗?这是从哪里分析出来的?”

贺临拍了拍跟不上他思路的方觉,越发怀念黎尚:“帐篷附近的脚印,虽然那处现场有人先去过,已经被破坏了,但是帐篷附近保存得相对完好,那些叠加的脚印虽然花纹一样,但有大小的区别。与她同行的应该是一男一女。”

在那处帐篷时,方觉跟着忙前忙后的,他只看贺临在不停地拍照,盯着地面研究,完全没注意到他是在测算这些。

分析到了这里,尹向荣过来开始查看尸体,当他把吴悦柠的尸体翻过来时候,贺临却忽然眉头一皱,伸手拦了一下:“等等……小心。”

尹向荣一停:“怎么?有发现?”

贺临指着尸体下方露出的地面,那看起来像是死者坠落后尚未死亡时,手指留下的抓痕。如果不是他出言提醒,帮忙的警察险些踩到。

在地面上杂乱无章的痕迹之中,依稀可以辨认出两个形状。

一个看上去像是沾染了血的心形,另外一个看上去像是个门字,被压在了死者的手心之下。

第一个是较为清晰的图形,第二个却像是个没写完的字,死者是要留下什么信息吗?

可这形状太过模糊了,叠加在一些抓痕处,难以确认究竟是死者死前留下的线索,还是因为痛苦抓挠地面所形成的。

马上有技术人员上前拍照,方觉也跟着拍了几张。

贺临凝视着地面,仔细又研究了一会,他也拿出手机,把这些痕迹拍了下来。

尸表检查很快做完,尹向荣准备把尸体运回去解剖。

女尸被放入了黑色的裹尸袋中,空气里的味道终于散去了不少。

贺临对着身侧的方觉道:“你先把一些需要确认的点记录下来,我们明天具体开会商量。”

方觉忙道:“贺队你说。”

贺临一手抱胸,另一手轻抚下巴,开始有条不紊地梳理着需要调查的方向:“第一,失踪的这两天,她在做什么?住在哪里?我们需要寻找更多的目击证人。”

“第二,她的同行人,是朋友还是陌生人?是怎么和她认识的。”

“第三,她是从哪里购买的炭盆帐篷以及衣物。回头查下所有的牌子,寻找购买渠道。”

“第四,那个心形和门的形状代表什么。”

方觉的写字速度比黎尚可是慢多了,他一边记录一边录音,还是急得满头大汗:“贺队你说慢点,别把我当黎哥使。”

贺临看了他一眼:“没把你当他使,黎尚不会这么多废话,他只会提建设性意见。”

方觉还挺骄傲地一挺脖子:“虽然我目前还不是个优秀的警探,但我是个优秀的捧哏。我提供不了思路,但能提供情绪价值……”

贺临:“……”

的确,过去黎尚在的时候,他说123,黎尚就能接上说出一个疑点,两个方向,三种可能。

到了方觉这里,他说个123,回答就成了:“贺队这数数得嘿,真地道!”

“少嘴贫,你先快点记。”贺临总结道,“我们现在知道了吴悦柠出发离家的时间和地点,又知道了她死亡的终点,努力把中间的时间线都填充上,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吧。”

随后他低头不再说话,被放过的方觉过了几分钟才彻底记完,终于松了口气。

他好想黎哥啊。

五天前方觉来上班,听贺临和他们说黎尚要借调外出一段时间,他人都蒙了。

整个部门也是一片哀嚎,早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黎尚已经成为部门里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员,甚至可以说是定海神针,那重要程度不亚于贺临。

可现在,天塌了一半。

上次黎尚不在还是去做卧底,那时候方觉和他在一起,还不觉得什么,这一次他的体感更加明显。

黎尚虽然不在,但案子不能不处理。

眼下虽然找到了这名失踪者,但是吴悦柠的去世带给了他们更多的疑点,凶手还没找到,这案子一时半会结不了。

想到了即将要写的勘查记录和后续的调查记录,再到最后的结案总结,方觉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小心翼翼地问贺临:“贺队,你能够把黎哥给哄回来吧……”

贺临这才收回了目光,眉毛一挑看穿了方觉的心思:“工作外派,说什么哄?还有哄他回来干什么?替你干活吗?”

方觉还不死心,换了个问法:“贺队,那黎哥还有多久才能回来啊?”

“不知道。”贺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直接转身,“大概还有几天吧。”

他的声音发沉发闷,就算是迟钝的方觉都能够感觉出来贺临的不开心。

完了,黎哥不在不光是活变多了,老大的情绪还不稳定,打工人着实不好做。

可看着贺临的背影,方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贺队应该比他还想黎哥。

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想清楚了这一点,方觉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嘴巴,决定回去的路上再不多嘴说话了。

这是山里,车开不进来,回程路上需要几个人一起把尸体扛下山去,其中贺临是主力。

好不容易下了山,几个人都已经是气喘吁吁,衣服被汗水浸湿。

贺临看了看时间,早就过了下班的点儿。

从山下开车回家估计还得花一个多小时。

他让方觉跟着法医的车回去。

贺临没急着出发,而是在车上拿出了手机。

这已经是黎尚去基地的第五天,虽然说这次离开的时间也挺长,但是好歹还能通过手机联系。

黎尚应该是很忙,发了信息过去大部分等不来回答,晚上偶尔会回复他。

虽然一般只是短短的几个字,但是对贺临来说足够了,只要那人还回他就行,他这信息就能一直发。

贺临回想起一周前的事,总觉得黎尚这次去基地有点因为之前醉酒太狼狈,想要逃避的意思。

可他马上就能明白自己到底对黎尚是什么样的情感,急需黎尚回来当着他的面确认,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跑了,更不能让他用任何借口把这件事混过去。

此时坐在车里,贺临酝酿了一下情绪,连发了好几条消息给他:“今天终于找到了那个失踪女孩的尸体,但是线索特别少。”

“现在我脑子里一团乱,这个案子完全没有头绪。我总觉得这个案子非常诡异,侦破难度很大。”

“如果你在这边就好了,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调查。”

铺垫得差不多了,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黎尚应该在忙,贺临发了这么多过去,一时对面静悄悄的,完全没有答复。

贺临叹了口气,这才系上了安全带,开始开车。

他快开到家时,手机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快了。”

一长串的问题,只得到了两个字的回答,按照平常人的逻辑,已经是很明显的敷衍了。

然而看到了这两个字的贺临却是心中一喜,把车停在了路边。

黎尚说快了,那就应该真的是快了。

贺临看着手机上回复的两个字,反复看了好几遍。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这说明了黎尚的态度。他肯回来,他和自己的想法一致。

估算了一下还有半个小时可以开车到家,贺临点开了外卖软件定了个餐,还给自己加了五根烤串。

.

天宁基地。

夜晚的办公室,安静得能够听清敲击键盘的每一声轻响。

手机屏幕一亮,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嗡鸣,黎尚点开了手机,翻看着上面贺临的留言,那人又是自顾自地发了一大段话。

黎尚没有急着回复,继续忙他面前的工作,等到工作告一段落,他才再度拿起了手机,挑挑拣拣后,简单地回了一句。

几天前,他忽然接到了基地的电话,立马就动身前往,关系到了那一步,他觉得他和贺临都应该再冷静一下,这么分开一段时间,可以让他们都想清楚。

可从他来基地的第一天,贺临的各种信息就没有断过。

贺临这性子和过去一点没变,明明能力出众,自己也能够很好地处理案件,非要说得像是没了他就不行似的。

他之前两年不在,贺临的案子还不是破得漂漂亮亮的?

之前贺临最早对他用这一招时,他还会稍微有点紧张,怕他搞不定,可等次数多了,摸清了那人的套路以后,便冷静多了。

容倾正想到这里,时支队长走进办公室,见他还坐在电脑前没动,问他:“今晚还加班啊?”

容倾闻声抬起头嗯了一声:“加一会,想要加快点进度。”

时任是天宁基地分管几只特战小队的支队长,他也是上一任的龙炎队长,大容倾八岁,平时对他关怀备至,没少帮他说过话。

对于容倾而言,时任就像是亲哥哥一样。

这次基地要做一次全面演习的计划书,还有新一届训练选拔的考题和标准需要制定。这些工作大部分是新人按照他之前写过的资料学着写的,算是依葫芦画瓢,却没有考虑到当下的实际情况。特别是演习的大纲,参考了去年全球的突发恐袭事件,但是细节和准备却不过关。容倾一份一份地调整,修改。

此外,基地要做未来三年的规划,包括发展方向,战备人员和资源配置,领导也让他提交一份方案上来。

时任也是等着非叫容倾不可了才把他招了回来,想着能够一次性搞定,不要来回折腾他。

可这么多工作堆在一起,哪里是短期能够完成的?容倾加班加点地做了五天,也才做好了七成左右。

时支队长看着容倾熬得有些发红的双眼,关切地说:“看你这几天都在加班,可得注意身体,实在不行就多住几天,别这么熬着。”

容倾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没事。就快处理完了。”

时支队长见他坚持,没说什么,两人又交流了几句工作上的事。

容倾的手机忽然一响。

他拿起手机查看,又是贺临发来的信息,他拍了一份点的外卖。然后问:“你吃晚饭了没,有没有好好吃饭。”

容倾没回,手机又放回一旁。

时任的眼睛一弯,揶揄着看向他:“怎么不回?”

容倾面色平静,仿佛没看出来时任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口回复:“垃圾信息。”

时任哈哈笑了,毫不留情地点破:“明明是收到以后第一时间看手机,看到以后嘴角都压不住,就是不回。要是不着急,你干嘛天天加班?你还不就是吃这一套?”

容倾低头假装咳嗽。

时任摆了摆手:“行吧,不和你聊了,你悠着点,在这里病倒了可没人照顾你。”

容倾嗯了一声,又把目光投到了屏幕上。

等时任一走,他却又忍不住抿唇看了一眼手机。

好吧,时支队长说得没错,他从最开始就吃贺临的这一套。

看到贺临和他抱怨案子难,容倾知道即使他不在身边,贺临也会努力去破案,并不会因为他的缺席而导致案子侦破得不及时。

可就算心里清楚,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回到贺临身边去和他一起分析,为了他出谋划策,和他携手解决案子里遇到的所有难题。

所以贺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就宁愿把时间排得满满当当,就为了能够早点回去。

除此之外,还有些话题,他明知道那人是在撒娇,根本是在没话找话,就不想回他。

可当他看见贺临说头疼,还是会隐隐担心,生怕他是不是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

却又因为贺临发来了信息,让他心里有点甜滋滋的,这种被人需要,被人惦记的感觉,永远会让容倾的心里沉甸甸的。

与其说贺临需要他,倒不如说他更需要贺临。

现在贺临要是一天不理他,他会坐立不安。

要是两天不理他……好吧,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

曾经,容倾觉得是那人仗着自己喜欢他,才这么有恃无恐。

事到如今,容倾反而不这么想了,或许更是因为贺临对他的那种,无论何种境地都会真挚蓬勃的情感,才让他能够一直勇往直前。

踏骨寻踪,直至记忆深处,也要把你找回来。

晚上,容倾回到了原来的公寓。

公寓里的一切都维持着之前的样子,熟悉的家具,熟悉的布置,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只有冰箱变得不太一样了。

他把上面的冰箱贴全部撕了下来,没有了冰箱贴的装饰,被阳光晒得深浅不一的冰箱门变得斑斑驳驳的,像是一张哭笑不得的花脸。

容倾在沙发上独自坐了一会,然后起身走进厨房,翻找出了一盒还没过期的泡面。

他烧好热水,将面泡好。

然后他拿起手机给贺临回了个信息:“吃了。”

.

清晨的失踪调查科,程笑衣把昨天的现场照片贴在了白板上。

贺临根据现场勘查记录,画出了一条死者行进的路线图。

随后他们开始按照昨天提出的疑点,继续追踪她的踪迹。

程笑衣那边的监控排查很快有了消息。

吴悦柠是一个人从家里出发的,随后的两天中,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到达山门处时,出现在一处监控之中的身影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的着装统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徒步登山队。

除了吴悦柠,其他的两个人果然如同贺临之前预测的,是一男一女。

贺临的眉头微皱,开口问:“有清晰截图吗?”

程笑衣道:“他们戴着帽子口罩,似乎是在有意地躲避摄像头。”

贺临的神情严肃,仔细看了看那几段模糊的监控,他的手指指向了另外的一名女生:“她的头发很有特点。”

在监控中可以看到女生是长发,而且是略带波浪卷的浓密秀发。即便是走在路上,这样的头发也很有辨识度,能够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询问证人时,证人也许会对这一点印象深刻。

贺临点开了地图:“这三个人是徒步进山的,那他们落脚的地点应该是在……”

他在地图上画了一个范围:“这个区域内一共有23家在营旅店,我们挨个打电话过去,看看有没有旅馆接待过这群客人。”

程笑衣很快列出了一张表格,他们三个人每个人分了几个,去打电话联系。

一行三人的客人,一男两女,其中一位女生有一头披肩长发,长到腰际,特征明显。

他们这边还在问着,法医那边也在系统内上传了验尸报告。

贺临打开看了看,如同他之前推测的一样,死者首先一氧化碳中毒,随后在林间跑了一段距离,导致了身上和膝盖、脚趾等处的擦伤,最后在悬崖处拉住了一根树枝,造成了手上的擦伤和撕裂伤,最终跌落山崖。

新增加的一条线索是,法医在死者的体内发现了一些精斑,应该是死亡前不久曾经发生过性行为。标本已经去送检,提取其中男性嫌疑人的DNA。

贺临见状提了个DNA的比对申请流程,要求与云城市局原有犯罪库里面的数据进行对比。以判断嫌疑人是否是惯犯。

打了一会电话,方觉那里有了消息:“问到了,他们用两名女生的身份证开了两间房间。一共住了一个晚上。”

这种民宿的管理本来就没有旅馆严格,没有只留下吴悦柠的身份信息已经算是好的了。方觉那里详细记录了信息,又让旅馆提供了三人入住时的监控影像。

另外两个人在公共区域都戴着帽子,也一直没有摘下口罩,监控有些模糊,无法判断他们的样貌以及身份。

幸好根据证件号,程笑衣查到了另外一名女生的信息:“长发女生叫做陈霄,年龄26岁。”

屏幕上的证件照是名面容姣好的女人,应该是几年前拍的照片,看样貌没有现在这么成熟。

他们找到了一名嫌疑人,那名男性嫌疑人又和她是什么关系?同伙吗?兄妹?还是情侣?

顺着陈霄的证件信息,程笑衣那边已经搜到了更多的资料。她轻轻地咦了一声:“陈霄不是云城人,家住在宁城。”

“宁城啊……”贺临轻叹了一声。

宁城和云城属于同省,距离天宁基地近了很多,几乎就是紧挨着。

天宁基地中的“宁”字也正是因此得名。

贺临沉默了片刻,对程笑衣道:“和宁城公安联系一下,我们过去调查这个案子。”

以前案件调查出差,通常是吴韵声带着方觉去,但是贺临觉得这个案子的情况有些特殊,还是亲自去一趟比较好。随后他对方觉道:“提个出差流程,跟我一起去宁城跑一趟。”

贺临心里还有个打算。

回头要是这个案件调查进展顺利,说不定,他能借着这个机会,把某人给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