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难得的没有工作和案子的周末。
几个人边吃边聊。
实在是没人响应, 贺临终于结束了这个话题,他随口聊着:“对了柳逢生……”说出了这个名字,贺临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的脸色变了,“他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贺临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柳逢生的消息了。而且刚才吃饭的时候, 其他的几人也没有聊起相关的话题。
何垣一惊:“你……你别瞎说哈,老柳不是在东南亚常驻了吗?”
祝小年也道:“是啊, 之前我问起来还挺好的呢。”
贺临这才松了口气:“不是他就好, 上半年的时候, 我这里忽然接到了一个特别诡异的电话。我还以为是和他相关的。”
祝小年问:“什么电话?”
贺临回忆了一下:“医院的病危通知,说我是紧急联系人,可我分明没给那家医院留过电话,对面一直乱糟糟的, 也没人说话,后来就给挂了。”
祝小年说:“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怎么会打错?”这句话说完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何垣随即反应过来,替他找补道:“应该是诈骗电话的新模式, 不是经常有那种,装成家人出车祸了,急需住院费的骗子么。”
祝小年也反应迅速, 急忙一边吃菜一边囫囵着道:“对对,肯定是要你转钱的。哪家骗子这么不开眼, 和人民警察玩这套。”
撒完了谎, 祝小年发现自己手心里都是汗,还好他和何垣都是专业的,把话题滴水不露地圆了回去。
四个人一桌吃饭,其他的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会把贺临留作紧急联系人的会是谁。
他们也都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为什么医院要把电话打到贺临那里。
他们更是看着容倾一步一步从意气风发走到如今的。
只有贺临不清楚这些事,他松了口气道:“现在想起来,我还怕是柳逢生留的我的电话,我给忘记了,把他耽误了呢。他没事就好。”
黎尚坐在一旁,面色苍白却神色淡然。
趁着贺临没看这边,他举起了杯子,一杯酒一饮而尽,啤酒的味道又凉又涩。
随后他趁着转桌的机会,又拎过来一瓶。
祝小年看到这一幕,伸手想要去拦他。
何垣却在桌底拉住了他,对祝小年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你随他喝吧,不喝更难受。
伴随着酒精的刺激,黎尚的记忆回到了两年前,那件事刚发生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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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初的联合行动之后,随着百合园区的土崩瓦解,近千名人员登上飞机,被移交国内。犯罪分子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流离失所者得以与家人团聚。
一切化为了一条新闻播报,短短百来字的讲述,可只有作为亲历者,才知道其中有多少的流血与牺牲。
辨认,审讯,整理文档,容倾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投入工作。
与此同时,他也一直在关注着贺临的情况。
园区被攻破的当天,贺临就被直升机直运到一家国内有名的三甲医院,多名专家会诊,进行了两次手术,他的母亲一直在他的身边照顾着他。
陆续传来的都是一些好消息,由于贺临得到了及时救治,他很快就脱离了生命危险,三天后他就苏醒了过来,但是不可避免的,子弹擦伤大脑留下了少许的后遗症,他对一些事情的记忆有些模糊不清。
但这一切都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后来他等事情告一段落就急忙赶去看贺临,对上的就是贺临茫然的双眼和一句:“你是谁。”
随后那次见面就引发了贺临第一次的术后出血。
眼睁睁地看着贺临口鼻流血晕倒的瞬间,他愣了一秒,冲上去想要扶住他,贺临的母亲却先了他一步,支住了儿子的身体。
他只能去按了一旁的呼叫铃。
病房里一时乱了,有医生和护士冲进来,把人再次推进了ICU。
过了一会,主治医生把他们叫到了办公室:“你们对病人进行刺激了吗?他刚动完脑科手术没有多久,随时可能会引发出血和感染。这次的出血不太严重,已经止住了,下次会不会这么好运,可就难说了。”
他问:“什么属于刺激的范围?”
“吵架,劳累,熬夜,甚至是逼着他回忆,这些都算。让他情绪会产生波动的事不要提,人也不要见。”医生没好气道,“他现在是在恢复期,先得保证病人的生命不是吗?”
他皱眉又问:“那什么时候会正常起来?”
医生道:“这个很难说,短的几个月,想稳妥点至少一两年以后吧,回头需要再做检查。”
贺临的母亲和医生熟悉一些,低头道:“那我们以后小心点。”
两个人从医生那里出来。
女人站在他的对面,略有歉意道:“容队,你也看到了现在的这种情况,我和他商量了,他的身体已经不太适合再留在队里。我住在云城,听说从这里转过去比较方便,能不能回头让他到那边去工作?”
他顿了一下道:“好。我这里会配合手续。”
不久之后,就是贺临的第二次术后出血,那一次,他删光了他手机上的相关信息。
他意识到,他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在一起了。
就算是再见,他也不会认识他了。
他最终会成为他生命之中的一个过客。
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贺临了。
他故意没有接他出院。
但是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给贺临办好各种手续,一页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他还得给他规划好了他的将来,上下打好了招呼,尽管那个未来里已经没有了他。
云城的房价不便宜,贺临也岁数不小了,该买房子了,车也应该有一辆。
贺临的卡在他这里,密码他也知道,里面的钱还不够。
他去附近的银行把钱从卡上取出来,晚上他去基地的取款机,一点一点地存到贺临卡里去。
取款机点钱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慢慢等,那个夜晚又冷又长。他有点不舒服,就靠在安全屋的玻璃上歇上一会,然后再继续。他看着贺临卡上的数字一点一点增加。
他倒腾了一个晚上,然后再让何垣把卡带给他。
好友们去给贺临送行,再到他的转业仪式,他都找借口没有去。
他努力把贺临从他的生活之中抹去,删除他的好友,送走他的东西,不吃他给他做过的东西。就留下了那些冰箱贴。
他尝试把自己的精力放在其他的地方,在复健与训练上都下了更大的功夫。
因为伤病,他已经无法恢复到之前的巅峰状态了,但是依然是特战之中的佼佼者。
凭借着积累多年的经验,他继续在执行任务,会去最危险的地方。
他习惯了那些伤痛,发作的时候也就是脸色难看一些,已经不再让人看出端倪。就算是有时不太舒服,收拾那些人还是足够了。
时过境迁,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春去冬来,他自己独自过了生日。
贺临离开的两年间,大部分的任务执行得都很顺利,A队的人陆续走了,有的转入了地方的警队,有的退了下去,随后又有B队的补了上来。
天宁基地永远不缺热血赤诚的年轻队员。
又有新人入队,他依然是他们口中不近人情的队长。
他把自己沉浸在工作里,一点一点地遗忘是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
他拒绝了领导提拔的要求,固执地守在龙炎,像是在等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回来的人。
好像什么都没变,却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何垣有时候会给他提起贺临的事,他看起来并不关心,但也不会打断他。
他知道贺临康复上岗,去了一个很冷的小部门——失踪调查科,他在此之前都不知道云城市局还有这么一支队伍存在。
他听说他很能干,破了不少的案子。
在其他人提起贺临的优秀时,他会淡淡地说:“是啊,毕竟是我培养出来的人。”
那种心里的感觉却像是他的小狗已经撒欢跑了出去,远到看不到了,而他被留在了原地。
后来何垣去国外学习,柳逢生也去了国外常驻,那一届入队的只剩下了祝小年,随着那些认识贺临的人各奔东西,没有人在他的生活里提到那个名字了。
他终于把他从自己的生命里完全清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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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临离开两年后,也就是今年春天发生了长汀山事件,警方追查到一伙私贩武器入境的军火商,并在一座山下的三层建筑里,发现了他们的弹药仓库。
龙炎接下了抓捕任务,在围剿之中,容倾却发现,那里所存炸药的实际当量,比情报之中高了不止一倍。
在最后关头时,那些犯罪分子急于逃窜,为了销毁证据引燃了仓库,容倾提前发现了他们的意图,他让两支小队都撤出了最危险的地带,但是最后还是被爆炸波及。
当时,他因为断后正处在爆炸的核心区外围。
想要撤退已经完全来不及了,身侧传来轰轰的一连串巨响,猛烈的爆炸声几乎是在他的耳边响起。
整栋建筑有一半都被这剧烈的爆炸所摧毁。
当时他手里是拿着防爆盾的,厚重的盾牌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被从中间撕裂来开,战术背心被什么东西瞬间穿透,巨大的砖石落在身上,那种感觉就像是身体被从内部撕得粉碎,然后再被泥土掩埋。
他曾短暂地昏迷,随后被人从废墟里扒拉了出来。
“容倾!”被叫到名字的时候,他有片刻的恍惚。
他刚从昏迷之中醒来,几乎是本能的,呢喃了一声:“贺临……”
过了片刻他才看清,叫他的人是祝小年。
容倾喘息着,想知道自己哪里受伤了,可是他根本分辨不清,断裂开的防爆盾仅仅护住了头部和双腿,每次呼吸,心肺和胃腹就会扎着疼,体内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还有一枚碎片嵌入到了腰间,他甚至有一会觉得腰可能断掉了。
“容队,我带你走。”祝小年眼眶通红着,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强撑起了他,他的整个身体几乎都挂在祝小年的身上。
祝小年用手臂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腰,每迈出一步,他的身体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淋漓滴了一路触目惊心的血迹。
短短的几十米,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就死死咬牙忍着。
一路坚持到指挥车,祝小年让他坐在靠近门口的后排位上,颤声说道:“要止血,先要止血……”
祝小年手忙脚乱地想要帮他查看伤口,伸手想要撕开他的衣服。
容倾感觉到了心口处的伤口被牵扯,他强撑起精神,拂开了祝小年的手:“别……”他的本意是看也没用,还不如交给医生去处理。
祝小年却误会了,急得吼他:“这出血量,你可能坚持不到救护车来,你想死吗?”
他知道祝小年是为他好,也说得对,可他恶心想吐,一时说不出话,又没力气跟他解释自己的伤势。
祝小年过来想往下撕开作战服,他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祝小年撕扯不开,有瞬间急火攻心,一抬头对上他惨白的脸,口不择言道:“因为我不是贺临吗?”
他听到这句话,就知道刚才被祝小年听到了。
容倾的身体猛然一抖,强忍了剧痛,咬紧了牙骂了他两个字:“闭嘴!”
祝小年却不依不饶:“非要贺临来给你脱吗?他早就不在这里了!”
一句话仿佛一把刀扎入了胸口,容倾的动作瞬间就定住了。
祝小年一根根掰开他攥着胸口的手,往下一看,眼睛却难以置信地悠然睁大了。
一段手指粗细的空心钢管,正插在容倾肋缘下方的正心口处,不知进去了多深,那钢管把作战服牢牢钉入了他的身体里,伤口处还在汩汩往出滴落鲜血。
没有医生,那件衣服本就是脱不下来的。
祝小年的眼泪下来了,当时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看到祝小年惊讶的表情,整个人被自责包围的样子,不用亲口骂他。容倾面色苍白地轻笑了一声,随即下一秒就喷出了一口血。
炙热的鲜血溅到了祝小年的脸上,他啪啪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结结巴巴地向容倾道歉:“容……容队,我不是东西……你骂我吧……打我也可以……”
容倾也没想怪他,吐出血喘过来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能说话了。
容倾眨动了一下眼睫,轻声对祝小年道:“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种样子,你能借给我一支烟吗?”
队里只有祝小年爱抽烟,之前不知道被他没收过多少包。
祝小年万万没想到,容倾这时候会提出这个要求,他哆哆嗦嗦地取了一支烟给他,看容倾不方便移动,祝小年把烟插在他毫无血色的唇里,然后又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容倾疼得眉头微皱,额头碎发被冷汗浸湿,身体轻轻颤抖。
他猛吸了一口,借助烟草划过喉咙的辛辣,麻痹了一点疼痛。
他最讨厌烟,小时候表姨家那些打麻将的人,总是会抽得一屋子烟味,还有父亲在办案遇到困难时也会抽,一根接着一根。
可他不喜欢归不喜欢,那些在二手烟里被泡着的日子,让他养成了闻到烟味反而能冷静下来的习惯。
他知道,里面的尼古丁能够麻痹神经,也能止疼。
半塌的建筑中还在响着零星的枪声。
容倾清楚明白,战斗还没停止,他也还不能倒下,这时候停下来,可能两个小队都会陷在里面。
可是,现在不点上一根,他怕自己撑不住会晕过去。
容倾眼睛半合,抽着那根烟,靠着那点烟雾,把自己的神智聚拢起来。
然后他拿起了对讲耳麦再次塞入了耳中,万幸的是,通讯没断。
他的声音虚弱而坚定:“各组汇报位置,伤亡情况以及周边情况……”
容倾强忍着剧痛,完全没管身上的伤口,用手指夹着那根烟,烟雾在他的面容前萦绕。
“如果下方通道坍塌了的话,他们应该会从四号口出去。”
“一队继续向前,唔……咳咳……二队,注意拦截。”
他虚弱地靠在指挥车的座椅靠背上,轻轻抬起下颌,吐出一口白烟。
除了那根插在心口的钢管,肋骨可能也断了,重伤的胸腹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每一次颤动都拉扯着无尽的疼痛。
“还剩三个人吗?他们可能会在你们的西南方位。”
“别去东侧房间,可能会有危险。”
他极力忍耐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滚落。大脑还能清晰运转,一句一句话从颤抖的唇中说出,他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晰,只是偶尔会因疼痛难忍闷哼出声。
时不时有血顺着他的唇角滑落,殷红的鲜血也顺着他垂在车门边的腿不停流下来,在地上汇聚成滩,看起来格外渗人。
祝小年在旁边看着这一幕都快要疯了,整个人一直在崩溃。
他一会哭着在一旁打电话:“爸……你认不认识这边医院里最好的医生……”
一会又在旁边狂骂:“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还要等多久?”
一会又跑回容倾的身边,和他说:“容队你千万撑住啊。”
容倾没力气理他,直到他在耳麦中听到一声:“主犯已被找到,抓捕任务完成。”
“配合武器管理部门和排爆人员……清除战场……”容倾说完这句话就眼前一黑,手中染着血的烟尾垂落坠地。
此时他生命的烟火,也如那般微薄而虚弱。
在那之后他的意识时断时续,像是摇曳的烛火,时明时灭,眼前的黑色之中逐渐有些光影。
后来他的意识逐渐回笼,模糊的白色人影晃动,耳边有仪器滴滴作响。
“醒醒……紧急……联系方式……”飘渺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容倾拼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那一丝游离的神智。
弥留之际,他几乎是本能地开口,苍白的嘴唇一翕一合,微微颤抖,费力地说出了几个早已烂记于心的数字:“137……74……”
艰难说出了那个号码,过了片刻,容倾终于从深不见底的泥泽中挣扎了出来。
他费力地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前的准备室里,可能是因为医生还没到位,手术还没进行,麻醉也还没上。
已经被血浸润的战术手套被护士摘下,手腕处扎上了滞留针,在胸口处的衣物被用剪刀小心剪开了几个豁口,露出了鲜血淋漓的伤口,有名医生在做简单的止血处理,还有护士在他的身前连接着生命体征检测仪。
医生在一旁核对道:“电话和文档之中预留的一样,打过去吧。”
护士按着电话按键,拨了出去,直到出现等待的忙音,容倾才猛然反应了过来。
那个电话,是贺临的……
意识到了这一点,容倾的心口忽然一缩。
他本能地想要阻止电话打出去,不顾一切地想要从手术床上爬起来,可是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从那几个伤口中抽走了,身体微微一动,心口就和腰间骤然一疼,他喘息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一时话也说不出来。
身旁护士转头来,轻声道:“电话没人接。”
容倾被人重新按到床上躺好,听到了这个消息,他的心情又有点复杂,也许还掺着点遗憾。
他忽然意识到,这次受伤的情况和之前的几次都不一样。
如果他真的熬不过来了,就连贺临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手术准备室里,麻醉医生迟迟没有定下麻醉评估方案。
容倾的身体却越发虚弱,他又开始剧烈地咳血,温热的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为了防止他被呛到,医生把护理床的床头摇了起来,嘱咐他侧过头去吐。
医生在不停用对讲设备协调手术准备。
“不行,手术难度太大。病人可能会挺不过来。”
“去找庞主任来进行会诊……”
“有人联系了宋医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有医生匆匆忙忙地去叫院方的专家,其他护士正在手忙脚乱地准备手术器材。
容倾正在剧痛的折磨下,意识模模糊糊的,忽然听着电话又响了。
依旧是刚才那名打电话的护士接起了电话,她娴熟地说着:“你好,请问是贺临吗,这里是宁城第一人民医院,我们这里接到了一名重伤者,他的情况很不好,你是他的紧急联系人……”
“是谁啊?”对面那个声音忽然猝不及防地响起,透过听筒,清晰地传入容倾的耳中,“我好像没有亲友在那边登记过电话。”
他听到了,是贺临的声音。
那熟悉的语调,曾经无数次在他的耳边呢喃细语,如今却似一把冰冷的剑,插入了他的身体。
“他叫……”护士低头去查看表格。
容倾的心脏跳得咚咚直响,面色苍白如纸,他虚弱地摇头制止:“不……不要……”
护士有些错愕地停了下来,目光中满是疑惑。
容倾张了张口,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不认识我……告诉他,是电话打错了……”
护士显然不理解他的用意,还想要说些什么:“可是……”
容倾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想要抓住护士的衣角,那只颤抖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几乎是在哀求她:“别让他……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心口疼痛难忍,不光是因为那根该死的钢管。
那种感觉像是被手术刀切开了胸腔,把他的一颗心脏握在手里绞拧。
护士手里拿着话筒,有片刻表情迷茫,一边是重伤且神志不清的病患,苦苦哀求着隐瞒真相;另一边是实打实登记在案的联系人,按照规定要如实告知的。
她内心更偏向于……把实情告诉电话那边的人。
容倾敏锐观察到了护士的犹豫,他心急如焚,用手紧紧掰着床栏,重伤的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去拉护士的手。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忽然涌现出了一股力量,竟让他的上半身支撑了起来,原本侧躺着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床栏一歪,他从护理床上直直栽了下去。
身上连着的生命检测仪被他带得猛得偏移,滞留针直接被拽掉了。
容倾感觉到身体里的钢管似乎又往里狠狠地卡了一分,他的心口一阵剧烈的收缩,额头青筋突跳,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原本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的重伤员忽然起身摔下床,这个变故让所有人始料未及,手术准备间里响起几声惊呼。
接电话的护士吓得手里的听筒一松,也急忙过来帮忙。
医生护士们手忙脚乱地把容倾往床上扶。
容倾的脸色越发苍白,他不管滞留针划伤的血管崩裂,一伸手紧紧拉住了那名护士的手,声音颤抖得厉害:“别……别说……你告诉他,是打错了。”
他的眼神中满是哀求,身上的几个创口在不停流血。
他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每一口呼吸都很困难,刚才的那一摔明显加重了伤情,生命体征仪在一旁滴滴乱响。
护士面色为难地再次拿起了电话,随后她有些怯懦地回望容倾,对上他充满绝望又带着一丝希望的眼神。
她深吸了一口气,无比艰难地开口,陈述着事实:“对方挂断了。”
也许是因为等待太久,也许是因为有什么急事,也许是因为真的以为是打错了电话,也许是觉得对方还会打过来。
可无论是哪种原因,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容倾的双目瞬间失去了光彩,还在空中的手无声垂落。
他本以为这是他心中所愿,可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他才知道什么叫做万念俱灰。
那一刻,容倾一直苦苦支撑着的坚强被那个电话击得粉碎。
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他没有很好,他也没能全部忘掉他,他很想他。
以及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在自己拼命想要隐瞒贺临的同时,他更想见见他,想要亲口告诉他:我可能要死了,我叫容倾,以前我是你的同学,那时候我叫江尚雪,希望你记得我。
可他不能,更残忍的是,如今的贺临,根本不会在意他是死是活。
想到这一点的瞬间,一直强撑着跳动的心脏,在那一刻轻轻碎了。
容倾甚至有一刻的冲动,想爬起来,亲自把电话拨回去,告诉贺临他有多想他,多想见他,刚刚那些阻拦和拒绝,不过是他最后的尊严。
但是现在,什么尊严,他不想要了,他只想要贺临。
可是来不及了,容倾头脑里疯狂叫嚣着,可身体已经逐渐僵硬,他做不了任何动作了。
容倾能感觉到意识在逐渐从身体里剥离,他再也没力气张开嘴说一句话,一个字。
眼前逐渐暗了下来,他看不清,也听不见,仿佛即将彻底跟这个世界隔绝开。
想留的留不住,想见的见不到,想说的话来不及说。
容倾哪怕心里还有千万个不甘心,可他没办法了。
那就,这样吧。
他的求生欲瞬间降到了最低。
容倾从来都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可就在那个瞬间,他放弃了挣扎与抵抗。
病床上的他脸色冰白,双目缓缓合拢,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温热的血顺着嘴角,一股一股往地出涌,将白色的枕头染成一片刺目的鲜红。
与此同时,两行眼泪沿着眼角滑落到枕头上,那是痛到极致的生理反应,根本无法抑制。
他也知道此刻不应该哭,可是他怎么也停不下来,好像要把这么多年来积压在心中,欠着的所有眼泪,一次性全部还回去。
他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终于还是断开了。
身上连接上的仪器疯狂作响,发出尖锐的预警。
“血压在下降……”
“心率不齐……”
“血氧太低了……”
“肾上腺素……”
最后听到的声音好像是“宋医生来了……”。
他的意识于那一刻如同一颗坠落的流星,沉入了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