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15

市政楼三楼会议室, 那场会议还在继续。

随着贺临拿出了有力证据,任副市长开始一项一项核实排查,进行问责, 原本一边倒的风向随之转变。

秦有来的眉头紧皱,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场噩梦是怎么开始的呢?

自从二十年前,他以为凭借自己的商业头脑和人脉关系, 可以盘活连年亏损的化工三厂,别人眼中的烫手山芋, 却是他认为的一块肥肉, 所谓的富贵险中求, 他准备用全部的身家赌上一把。

可直到彻底交接时,看向仓库之中尚未处理的高毒废料,他一筹莫展。

如果处理,那么高昂的费用会让三化即刻破产。

如果放任不管, 拖久下去毒物释放,会对工人和厂区造成影响,更会拖累三化的后续发展。

那时的他叫来了身为技术主管的赵轮江, 商讨处理方案。

赵轮江给了他四五个处理方法,可每一个都需要用不少的钱,这对捉襟见肘的三化来说, 无疑会雪上加霜,他沉吟了片刻问:“如果密封填埋呢?”

赵轮江结结巴巴地说:“就……就算是十年内不会有泄露危险, 但是长久下来, 风险还是比较大的……目前国内外都没有这样的例子,我没有办法保证……”

“十年啊。”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解眼下的燃眉之急,到时候, 人在哪里都不一定了。他决断道,“那足够了,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你去找地方吧,最好是归属于私人,政府无征收开发计划的场地。”

过了一段时间,赵轮江还真的联系到了一处,那是一大片的宅基地,已经归属为一户人家私人所有,家里还有其他的房子,无人居住在这里,准备修建为储物的仓库。

他们和对方很快就谈好了填埋的条件,秦有来用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对方,向那家人保证密封以后就不再会有扩散的风险。随后给了他们不少的钱。

为了不走露风声,他们不敢用本厂的车,在外面找了一辆运废品的车,挑选雨夜的时候,分数趟把东西拉了过去,用土深深埋住。

自此以后,这就成为了他们心中不能说的秘密。

秦氏化工终于做了起来,而且步步做强做大。

时过境迁,他也从秦副厂长摇身一变变成了秦总。

可最初的几年,这件事却始终是他心底的一根刺,他每当看到赵轮江就如鲠在喉,于是专门开了个分厂,把他调到了金州,美其名曰他只最信任他,要给他更好的发展机会,更优的薪资待遇,其实却是在流放。

渐渐的,他就忘记了这件事。

多年之后,秦氏化工即将上市,他正是春风得意,手握大把财富,迎来人生巅峰之时。

忽然有一天,赵轮江过来找他,惊恐地对他说:“秦总,那块地好像出事了。我无意之中搜索了一下,发现当时和我们谈生意的老屋主和儿子都已经去世。街道把那块地收回,租给了一家私人幼儿园……”

“这么多年过去……地下的有毒废料可能已经扩散,那些孩子他们……”

望着惊慌失措的赵轮江,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会处理这件事。”

回去以后,他就和秦宇恒商量。秦宇恒这个孩子,胆子不大,但是蔫主意特别多,他很快就想了个的法子,准备把事情嫁祸给幼儿园的园长崔巧。

“本来嘛,只要她不去开办幼儿园,不去租用这块场地,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都是她自找的,那些孩子只是倒霉。”

“我听说孩子们的身体已经出现症状了,我会做好安排,找一些人冒充家长,去四处散布消息,把这件事作为幼儿园的食品安全问题报道出去。回头再找点水军,想办法逼着幼儿园关停。他们怎么也联想不到我们的头上。”

“把一切都推到园长身上,让她做替罪羊,然后我们再慢慢地把所有的知情人都处理掉。地也封存,往后,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他点点头,默许了儿子的处理方法。

但他也没有想到,一年后,那位调查记者竟然会再去调查这件事……

为此,他收购了养殖场,养着那些人,专门处理这些棘手的问题。

为了避免事情再被曝光,这几年他一直在贿赂云城的环测公司。

他还曾找人在夜深人静之时,填埋了那院子的井,偷偷换了一层表面的土,但是深埋地下的毒料岂是那么轻易就能被铲除的?

现在的秦有来悔不当初,一切源自于当年的那个错误抉择,时隔多年以后,它已经像是一个雪球,越滚越大。

而现在,那个雪球可能会将他一起吞没。

不知道儿子那边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了,他们一直没有给他发过来消息。

如果事情不妙,那个亲生儿子他也要舍弃,反正一切都是秦宇恒的主意。

真的查到他身上,他该怎么应对呢?要不先出国躲一段?

“秦总……”

“秦总!”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秦有来猛醒,他这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汇聚在他的身上。

秦有来的身体一抖,开口道:“我认为,当下最重要的是要解决问题,无论这件事的责任在谁,我们秦氏化工都愿意出钱对那块地进行彻底的治理,给所有受害的人进行赔偿。”

秦有来只当现在的行为是在填补窟窿,消财免灾。

“问题不在于此。”任副市长看向他道,“当然,这些是必须要做的,更关键的是,我们要进行问责,对这种行为的责任人进行严惩。毕竟,人命关天。”

陈局厉声道:“这件事情不管是谁做的,把东西埋在这里的人从始至终都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就算不是孩子们会死,附近的居民也会受到影响,如果不是被我们警方查到,那些人就当没有这回事了!真是狼心狗肺,胆大妄为啊。”

他说话时,目光紧盯着秦有来。

听了这话,秦有来越发的汗流浃背。

正这时,贺临的手机又是一声震动,他急忙拿起手机,是黎尚发来的信息!

那是一条语音,贺临在会议上,没法播放,转成了文字。

“贺队,我答应过你的。赵轮江找到了,他现在是安全的。”

贺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同时他的胸口一暖。

他早就知道,黎尚可以做到。

紧接着,贺临的手机开始震个不停,一段一段视频、录音以及照片证据接连发了过来。

贺临把手机拿给了陈局,陈局看了几眼,眉头绽放开来,连脸上的皱纹都淡了不少。老头对着贺临做了个口型:“走流程!”

贺临会意,在桌下就把拘捕流程填写完了,然后他和金庭瑞说了一声,让他们刑侦那边找辆车来把人拘走。

陈局拿起了手机,把流程点了个通过。

又经过了简单的讨论。

那边邹主任道:“任副市长,王秘书长,今天这会也开得差不多了,秦总也给了表态,我们现在要不要先回去,等警方的调查有了新的进展……”

看起来,邹主任是想用缓兵之计,让秦有来回去做准备。

他的话还没说完,陈局就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我们已经有进展了,重要的嫌疑人兼污点证人的赵轮江已被警方找到,现在有大量证据指向了秦总。”

他看向了秦有来:“我看大家也省点麻烦,秦总直接跟着我们一起回市局吧。”

秦有来摇晃起身:“你说什么?”

陈局放慢了语速:“证据确凿,拘捕手续完善,秦总你必须得和我们走一趟!“

秦有来求救似的看向了身侧的那些人。

韩局长低着头不语。

邹主任咳了两声:“要不秦总你就去解释一下……”

秦有来的心中寒凉,慌乱之下,语无伦次,只想拉人下水:“我,我要请律师……你们这些人,拿了我的钱,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邹主任原本还在帮他,被逼得当场翻脸:“秦有来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几时拿过你的钱。陈局你快点把人带走。”

任副市长皱眉看着这一幕。

贺临上前拿出了手铐。

秦有来手脚冰凉,整个人已然陷入疯狂:“凭什么!凭什么!我只是埋了点东西。”

秦有来摇晃起身,手指颤抖着指向眼前的众人:“人们每天活着,吃的,喝的,呼吸的,哪里不是毒的?你们在场的所有人,敢说没有吃喝过有问题的东西吗?那些孩子们早就中毒了,为什么那些菜里超标农药的,肉里用违禁品的,水里重金属的,装修甲醛超标的没人查,没人管?也许是因为那些才死了人呢?为什么非要说是我弄的?”

其他人都无法理解他此时的疯狂。

韩局长也抬头道:“老秦你现在说这些干嘛?“

秦有来这些年来,每当在深夜里想到这些事就用这些话来开解自己,这时候他狗急跳墙,就把这些心里话说了出来,他的面目狰狞:“每个人,都会死,谁知道是被哪个毒死的呢?我不认!证据!你们没有证据……”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邹主任眉头紧拧,看疯子一般看向他:“秦有来,闭嘴!”

“谁说没证据,你涉嫌填埋剧毒危险品,杀人灭口的证据,可是不少。”贺临把他的手臂一拧,戴上了手铐,他把秦有来往前一推道,“也许很多事还未能改变,但现在把你抓了,这世界上的毒肯定会少上一点。”

一个两个十个人的愤怒堆积不成山,但是千百万人的愤怒可以。是有很多人和秦有来一样罪大恶极。但同样,也有很多人为了揭露这些事,为此牺牲,付出生命,会有人为了正义拼尽全力。

这场会议终于结束。

把秦有来抓了以后,贺临给金庭瑞打了个电话,他们刑侦队的押送车就快到了。

随后他带着人和陈局往楼下走去。

贺临这会满心欢喜,第一时间就想着要打电话给黎尚分享。

多亏那人料事如神,早就怕本地的环测机构有问题,这才通过天宁基地偷偷联系了几家权威的机构,先一步过来做了全面测评。

随后黎尚又让程笑衣提前收集了秦有来贿赂那些公司的罪证。再加上赵轮江提供的铁证如山,这才顺利把这座大山扳倒。

贺临正想夸黎尚几句,拨了语音过去,却没人接听。

随后他又打了个电话给吴韵声,同样是没人接。

贺临的眉头皱起,又把电话打给了方觉,谢天谢地,这次终于是通了。

方觉在那里说:“贺队,你怎么才来电话?黎哥被捅了好几刀。”

贺临一愣,第一反应是道:“不可能吧,你们不是那么多人去的吗?刚才他还给我发语音呢,证据也是他发过来的……”

方觉语无伦次道:“他之前被人关在冷库里了,几个人打他一个,给你发语音的时候,他就已经……那些东西是赵轮江发的……”

说到这里,方觉哽咽了起来:“他身上都是血,现在晕过去了,刚被抬到救护车上……”

贺临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响。

他问:“哪家医院?”

方觉道:“第二人民医院,林哥在联系……”

背景音里一片嘈杂,有救护车的鸣音,还有人在那里喊:“肠子流出来了。”

“快,快,人快不行了……”

捅了几刀,身上都是血,肠子流出来了,人快不行了……

这些话像是子弹打进了贺临的心口。

贺临的心跳都快骤停了,扭头对陈局道:“陈局,黎尚受伤了,我借车去趟医院。”

陈局看他脸色瞬间煞白,血色褪去的样子,也被吓了一跳,一挥手道:“去吧,快去。”

随后老头又看贺临六神无主,拉了他一把道:“你小子急归急,注意安全,给我开慢点,昨天报废一辆车了,别再把我的红旗车撞了!”

贺临答了一声,手接过刘秘书递过来的车钥匙一个健步冲了上去。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医院里去。

坐上车,贺临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开。

他的手按了下手机,忽然就跳到了之前黎尚给他发信息的界面。

贺临手指颤抖着按下了那条语音,黎尚的声音从中传来。

“贺队,我答应过你的。赵轮江找到了,他现在是安全的。”

那声音虚弱,隐忍,清晰。

答应他的……

所以就算是拼了命也要去做吗?

贺临想象着,黎尚当时是怎样拖着重伤的身体,和他说这句话的?

他安全了,那你呢?

如果黎尚不行了,这句话会不会成为他的遗言。

贺临的眼圈红了,他知道这一次胜得不容易,也预料到可能会付出一些代价,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代价可能会包括黎尚。

贺临深吸了一口气,把头抵在方向盘上片刻。随后他抬头开了个导航,咬牙让自己撑住,冷静下来。他必须尽快赶到医院,黎尚需要他。

一路上贺临的车开得又快又小心,

一下了车,他就见数辆救护车停在了医院急诊的门口。

贺临在原地找了一圈,终于看到了刚下车的方觉,他颤声问:“黎尚呢?”

方觉伸手指了一下,贺临的目光就落在了一侧的担架床上。

黎尚一身黑衣,衣裳半解,身上有止血的纱布,可是血色还是透了出来,此时他的脸色苍白,全无知觉,就那么虚弱地躺在床上。

贺临难以形容当他看到这一幕时的感觉,只觉得胸口处像是压上了重物,让他无法呼吸。随后,那颗心脏干脆被人挖了出去,像是变成了一个空洞。

片刻后他才找回了神智,看向了连接着的生命检测仪。

还活着……还有心跳和呼吸……

贺临强撑着对方觉道:“黎尚这边我来跟着,你去处理其他的事务。”

他还没来得及查看黎尚具体的伤势如何,一张医院的转移床就被推了过来。

现场有诸多的伤员,医院的人手不够,一旁的女护士道:“家属帮一把。”

贺临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把黎尚从担架床上打横抱起。他尽量不把他弄疼,怀中的人身体软绵绵的,脖颈无意识地后仰着。

贺临动作迅速又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一旁的转移床上。

护士没敢耽误,争分夺秒地推上床就跑。

贺临几乎是下意识地跟着转移床在医院的走廊里疾奔。

急诊区是嘈杂的,说话声,痛吟声,脚步声,甚至还有转移床的轱辘磨擦地面的声音。

可贺临什么也听不到,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床上的那个人,叫着他的名字。

贺临低头看着黎尚苍白的脸色,微蹙的眉头,唇间的血色,他一点也不敢移开眼,似乎他不盯着,那条生命就要悄然逝去了。

直到跟到了急诊室外,宋医生出来拦了他一下,把他关在了门外:“贺队你在外面等着,有情况会和你说的。”

贺临这才如梦初醒,他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手上沾染了血迹,还是温热的。看着满手的血色,他的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双手也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那是黎尚的血。

贺临在急诊室外站了一会,心脏才慢慢恢复了跳动,却因为心痛而在微颤。

心脏伴随他的呼吸阵阵紧缩,传来一种带着钝痛的胸闷。

贺临的脑子不停想着。

黎尚到底都伤在哪里了?伤势重不重……他能不能挺过来?回头要怎么才能把他的身体养好?

伴随着这些想法,他心口的闷痛蔓延了出去,化作一根根的刺,随着血液的流动,刺入内脏和血肉,刺入每一个毛孔。

这种疼完全不讲逻辑,像是他的一种本能反应。

似乎此刻他的生命和急救室里的人融为了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灯一灭,有护士出来说:“黎尚的家属吗?手术做完了,患者已经被推到观察室里了。”

贺临心急如焚地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