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车内。
贺临直接问:“你好,请问,你曾经联系过云城报业吗?”
对面沉默, 但没有挂断电话。
“三年前,你是否联系过一位记者。”贺临继续道。
男人还是没有说话。
贺临进一步试探:“是关于幼儿园的事……”
对面终于有了回应,那男人问:“你是谁?”听他的声音, 应该是一位成年男性。
贺临简短回复:“我这里云城公安,目前在调查相关的案子, 你那里有线索吗?”
对面的男人道:“你打错了。”
随后, 电话被卡拉一声挂断。
贺临把任务机递给了黎尚。手机递过去的瞬间, 他接触到了黎尚的手,指尖有些微凉。
贺临道:“听起来对面像是一个工地,或者是什么工厂一类的地方,这个点还在开工, 周围有不少人,挺嘈杂的。”
他刚才说了一些普通人听不懂的信息,没有透露太多的内容, 但是如果对方是消息的提供者,或者是知情人,一定能够听懂他的话。
对方有点奇怪, 没有第一时间挂断。但当贺临觉得事情有戏时,又挂断得让人猝不及防。
黎尚思考片刻道:“可能不同的时间点, 接电话的人是不同的, 明天上班的时间,我们再打电话过去试试。至少试下是不是同样的人负责接听。”
贺临道:“好,回头我们商量一下,看看还有哪些线索可以继续追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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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 贺临和黎尚两个人准时来到了陈局的家里。
陈局家的装修是他这个年龄才会喜欢的新中式,摆放的都是木头家具。
但是他买的并非是红木那种贵重木材,而是性价比较高的松木,看起来非常低调朴素,闻起来还有种木头的香气。
这些家具也挺适合他身上的那种老干部气质。
陈局对黎尚一起过来并不意外,把他们让进了书房。
贺临把买的东西放下。
陈局摆手道:“过来就过来,客气什么。”
贺临笑答:“当初是您把我招进来的,您算我半个恩师,好不容易来家里拜访一趟,怎么能不带点东西呢?”
陈局哈哈笑了,打开柜子要给他们拿茶器倒茶,贺临道:“不用了,我们坐会儿,事情说完就走。”
陈局也就没张罗:“行吧,快说是什么事,等会我老婆孩子回来就不方便说话了。”
贺临也再没客气,坐下来把整个案情和相关的情况说了一遍。他没敢告诉陈局目前联系到的孩子全部去世了,只委婉地说,有个别现象。
陈局听了几句,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不见。越听下去,他的眉头皱得越紧,一时没有说话。
贺临说完,三个人都是低头不语。
空气仿佛都凝结住了。
老头思索了一会道:“你们来找我,应该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
贺临低低地应了一声。
问完了他,陈局又看向了黎尚:“黎警官,你的意思呢?”
贺临忽然有种感觉,好像黎尚此时的这个答复是至关重要的,甚至比他的决策还要重要。
黎尚俊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却很坚定,他简短地回了一个字:“查。”
陈局点头,他也终于做出了决定:“那好,那就查吧,一查到底。”
随后他详细道:“贺临,你不要走系统流程。等下,我给你个允许查办于景辉失踪案的签字文件,盖上市局的工作章,其他的电子信息都不要留。然后你们低调地查,仅限于你们部门内,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他思考了片刻又说:“这件事越快速查清楚越好。我给你们一些时间,但是这个案子不能拖太久,如果半个月还没有下文,我们再做商议。”
贺临嗯了一声:“半个月足够了。”
这也和他们之前估计的时间差不多。
陈局的目光如炬:“有了问题,就直接向我汇报,我这里能给你们的权限,都会给你们,能帮你们顶的雷,都会帮着顶。”
老头又不放心地叮嘱:“此外,你们一定要注意个人安全,出去行动必须两人以上,带上配枪。还有,这段时间,就别回家了,你们两个人住在市局的值班室里。外面的人就算是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我们的地盘搞事情。”
贺临答了声好。
随后陈局又和他们详细说了这个案子查证时的注意事项,以及可能会触碰到的部门和利益。最后老头道:“总之你们先往前走着,有情况我们及时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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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半,两人从陈局的家里出来。
拿到了领导签字的文件,宛如手中握着尚方宝剑,至少查办这个案子是名正言顺了。
贺临小心地把那张盖章签字的纸收好,他招呼黎尚:“走吧,收拾收拾东西,再回市局。”
案子破之前,可能有一段时间他们都要呆在市局里了,两人自然要去取一些生活用品和换洗的衣物。
贺临家离得近一点,他们先过去了一趟,等他取完了东西,再顺路去了黎尚那边。
贺临也不是第一次去黎尚租的房子了,这次比上次还要轻车熟路。
黎尚收拾了衣物,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几瓶药也塞到了书包里,他不想当着贺临的面吃药,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时间拖久了,肯定扛不住。
等黎尚出来招呼贺临走时,他看到贺临站在了冰箱前,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冰箱贴,低头认真看着。
黎尚的呼吸一抑,嘴里却催他:“走吧,等过去都几点了?”
贺临却拿着那个冰箱贴,微微皱眉道:“这个冰箱贴我看着觉得有点眼熟,好像……过去我也曾经有一个。”
他的脑子里酥酥麻麻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热热的,在慢慢往出涌动,可又一时想不起来。
黎尚的心脏狂跳,他却冷冷开口道:“我买的纸巾还和你买的是同一个牌子的,有个一样的冰箱贴很奇怪吗?”
贺临这才把那个冰箱贴贴了回去,他主动接过了黎尚的书包,背着下楼去了。
好不容易收拾洗漱完,躺在了值班室的床上。
贺临是累了,挨着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黎尚的身体疲惫,意识却无比清醒。
这会心口处又有点闷闷的疼,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贺临不记得那个冰箱贴的事,而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他们之间首次发生争执……
黎尚躺在值班室的床上,陷入了回忆里。
那是贺临入队以后的第二年,他们刚在一起不久。
当时他接到了一项极为危险的任务,任务需要五人参加。
在出发前,他就有些纠结,最后还是决定隐瞒了贺临,没带他去。而后他便毫无征兆地不告而别,回来时,胸口带着一道伤口。
他早有预料,贺临肯定会有所抱怨。
回程时,他特意给贺临挑了一个蓝色的冰箱贴。
容倾甚至等不及回到公寓,在基地里刚刚汇报完工作就去找贺临。
那天,贺临正在器材室里收拾东西。
一见面,他就掏出冰箱贴塞给他:“给你带的。”
贺临一改往日的殷勤,淡淡地撇了一眼,他看都没看那个冰箱贴,抬手推了一把。容倾托在手心里的冰箱贴应声落在地上,滚了两圈,溅起灰尘。
容倾的眉头微微一皱,看了一会地上的东西,深吸了口气,他问:“怎么,不喜欢?”
贺临反问他:“有任务?为什么不带我?”
贺临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人也向前走了一步,他直起腰板,直视着容倾,大有今天不给他一个解释就不罢休的架势。
容倾早就预料到他会问这句话,但还是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恼火。
可介于此事中他的确有做的不妥的地方,容倾还是默默退了一步,没表现出来任何的情绪,他淡淡道:“你该服从安排。”
贺临的表情有些不甘,似是觉得他给的答复太过冠冕堂皇。
听了他的话,贺临一动没动,还是站得直直的。
贺临一直盯着他看,像是想要逼着他给他一个答案。
一时间,两人僵持在那里,空气里的气氛开始凝固。
容倾忽然有点后悔,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一回来就直接来找贺临,也许他该等他们都冷静下来,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聊聊。
他看着地上的冰箱贴,心里有点不舒服。可又一想反正是送出去的,贺临爱要不要。
容倾转身就走,这时候,贺临却动了,起身拦在了他的面前。
容倾侧过身,不想与他纠缠,他想要从旁边绕开,可是贺临却再次堵在了他的面前,毫不退让。
眼前的男人沉默未语,眼神却无比倔强。
容倾无奈,挥手想把他扒拉开,贺临见状,以为容倾要跟他来硬的,下意识地抬手格挡,顺势要把容倾推回去,那一下,正撞在容倾受伤的胸口上。
容倾的伤口一痛,呼吸一错,胸口传来了一阵疼,他似乎听见了刚刚愈合的皮肉再次裂开的声音。
养不熟的狗崽子,容倾心里骂了一句。
他刚想抬腿给贺临踹一边去,抬头就撇见了头顶上的摄像头。
容倾硬是压下心中火气问贺临:“事已至此,你不依不饶的,是想让我给你怎样的答案?名额不够,时间不足,你并不适合,还是能力上尚有不足?”
容倾舔了舔嘴唇,还是没忍住又补充道:“还有,不服从管教,不听从安排。我是不是平时对你太好了,让你有种自己能过问上级决定的资格?”
“贺临你给我记住,你是一名特警,你的第一要务就是服从命令。你有什么权利在这儿跟我胡搅蛮缠的?我告诉你,即便你的成绩再好,要是不懂听从安排,我一样可以让你滚蛋。起开,别挡路。”
容倾嘴上这么说着,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其实有着自己的考量,贺临的成绩正卡在这次任务的边缘线上。可就算成绩再好,他没有参加过太多的任务,经验是块短板。
是他的心中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他平安带回来。况且领导又说尽量用老队员,他这才选择了隐瞒贺临。
本来容倾并不想说这么重的话,可这人实在缠得他火大,一时没收住。
骂完人,火气散了一半,容倾意识到,贺临这段时间应该是找领导聊过了,他把容倾对他的这种“保护”,错误地理解成了他并不想要的“特殊照顾”。
贺临抬头,目光坚定地看向他:“我不是不服从命令,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应该信任我,我不是受你保护的弱者,我是要跟你并肩作战的战友,你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
容倾微微一愣,随之心里又有些欣慰,也有点骄傲。
他果然没有看错贺临,这小子还是有点出息的。
容倾的语气缓和了一分,但他也实话实说地点出:“我没有照顾你,我之前只是在考虑任务的适合度。想跟上我,你恐怕还有一段路要走。”
贺临沉思片刻后,眼神之中带着决然:“我不要仅仅只是跟着你,我要努力变得更加优秀,超越你,让你放心把后背交给我。我要成为你真正的战友,而不是需要你权衡利弊,确认安全后,一直保护在羽翼下的废物。”
他顿了顿说:“容倾,我想的从来都是与你并肩。”
贺临的眼睛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坚定,即便是习惯了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的容倾也未免有些动容。
于是他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份心意:“好,我答应你,我会给你绝对的信任。但前提是,你要说到做到。”
终于被认可的贺临兴奋地看着他,目光一瞥突然皱起眉头,他的目光落在了容倾领口处露出的纱布上:“你受伤了?”
仿佛刚才的不愉快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贺临想要伸手抱他,又怕碰到他的伤口,想起刚才自己还跟他动手,眼角控制不住泛起微微的红色,声音略带一丝自责:“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
容倾摇了摇头。
贺临又问他:“疼吗?”
容倾淡淡说了个:“不。”
这点伤痛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伤。
贺临却紧紧拉着他的手,微微低下头去,想用自己的脸颊去蹭他的手背,仿佛这样做,能够让他明白他心中的不安与心疼。
还没贴上去,却被他一巴掌拍开,容倾眼神示意头顶上的摄像头。随后他没事人似的,直接走出去了。
后来他却在冰箱上的一个角落,看到了那枚曾被贺临丢掉的冰箱贴,它早已被擦去了上面的尘土,端正地贴在了冰箱门上。
他知道,那个冰箱贴应该是在他离开以后,被贺临偷偷捡回来的。
躺在床上回忆完了这些,黎尚有点慨叹,原来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几年了。
那时的情况,和今天贺临不想让他参加查案有那么一点相似,但又完全反了过来。
他借着值班室里的夜灯,侧头看了看另一张床上躺着的贺临。
值班室里的两张床相隔了两米的距离。
贺临侧头睡着,英挺的鼻梁,帅气的眉眼,比起他们最初十四岁相识时,真的成熟了好多。
直到如今,他似乎已经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黎尚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凝望着他,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就这么看了五分钟,黎尚看了看手机,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他强迫自己翻了个身去睡了。明天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眼下这个棘手的案件,还要调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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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尚也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着的,他一直睡得不深,那种朦朦胧胧的状态,像是身体太过虚弱之后自动进入了休眠,而非正常的沉睡。
他是被一种规律的声音吵醒的,随后他的大脑反应了过来,是那个任务机在响。
黎尚的眼睛睁开,头还是有点晕,这个号码是他向时任申请的,昨天才刚刚启用,一共就打过那一个电话,任务机会自动屏蔽骚扰电话,那一定是对方的回电。
他努力撑起身体,想要去拿手机,可初醒的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手脚都在发软。
这种时候,他只能寄希望于贺临,还没等他开口喊出那个名字,贺临就被吵醒了。
他反应迅速,一骨碌从床上起身,几步就走到了桌前,拿起了电话。
“喂。”
贺临的声音冷静而清醒,完全听不出来是在睡梦中刚刚醒来。
听他接了起来,黎尚终于松了口气,他翻了个身,蜷在被子里,一边听着贺临和对方通话,一边等着身体和意识逐渐复苏,再次掌握控制权。
对方传来了一个声音,还是昨天接电话的那名男人,但是他在这个电话里的语气明显客气了很多:“警官怎么称呼?”
贺临道:“姓贺。”
对面的人简单解释了一句:“贺警官,你可以叫我老王。那是个公用机,昨天旁边有人,不方便说话。我之前联系的那名记者,他好像失踪了。”
贺临回答道:“我知道,警方也在查这件事。”
“应该也是那些人做的。关于幼儿园的事,我有线索,但是只能面谈,而且你们要替我保密。”男人道。
贺临道:“好,我肯定不会暴露你,我们会尽力保证证人的安全,什么时候能见面?”
“上午,八点半,等下地点我发给你。”
贺临道:“就拨打这个电话,可以联系到我。”
挂了电话,贺临松了口气,案子的调查进展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看向了黎尚:“幸好昨天打了电话。”话音一落,任务机发出了叮的一声,上面发来了一处地址。
黎尚趴在被子里支起了身问他:“约在了哪里?”
贺临给他念了一下。
黎尚的眉头微微一皱:“城北的金属废料回收中心。开过去大约需要一个小时。”
贺临昨天晚上睡得不错,如今神采奕奕,充满了斗志,他起身换着衣服:“那还有点时间,你再躺会吧,我去买个早点,等吃好了出发。”
黎尚低低地嗯了一声。
贺临又问他:“想吃什么?还要豆浆吗?”
“要。”黎尚简短地回复,“豆沙包,两个。”
等贺临拎着早点回来,黎尚已经起床了。
他洗漱过后把自己收拾干净,又恢复了往日那种冷静自持的状态。
贺临看向他。
今天黎尚又换了一件不同款式的白色衬衣,板板正正,没有皱褶。除了脖颈下的第一枚纽扣没扣,身上其他的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包括袖口的两枚,衬衣外面披了件灰色的风衣。整个人看起来是种有秩序的干净漂亮。
可偏偏从他那略微敞开的领口处,可以看到锁骨处有颗红色的小痣,像是溅落在雪白肌肤上的一个小血点。
贺临急忙收回了目光,不知为何,这一幕看得他牙根痒痒的。
黎尚把记录册和手铐放在了书包里,以防万一,把执法仪和录音笔也带上了,但这些今天可能用不上。
然后他把任务机给了贺临:“这个你先拿着。”
两个人坐在茶水间的休息区,安安静静地吃了顿早饭。
贺临给吴韵声发了个信息,简单做了工作安排。
随后不到七点两人就出发上路,贺临一路开车驶向了城北,这时候还不到上班高峰期,宽阔的街道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车和人,只有秋叶遍地,车胎开过时,发出沙沙轻响。
他们八点二十到了那片区域,贺临把车停在了门口,那是一处垃圾回收站,只回收金属类的垃圾,相对没有什么异味。
里面堆放有不少被压成了片状的废车,还有一些待售的几手车。
又过了几分钟,一辆运送金属废品的大车行驶了过来,有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招呼了垃圾站里的几人从车上往下卸东西。
贺临见状走了过去,试探着叫了一声:“王先生?”
男人点了下头道:“走,我带你们去看看那辆二手车。”
贺临和黎尚跟着男人往里走,三人一直穿过了半个垃圾站,坐上了一辆老款的奥迪。
男人坐在前排,他们两个坐在后座。
男人并没说话,而是直接向他们伸出手。
贺临会意,把自己的警官证递了上去。男人打开看了看,又看向了黎尚。
黎尚也交出了证件。
这时候小心一些对大家都好。
都看完了,男人把证件还给他们。看这边无人过来,贺临低声道:“最近市局启动了关于于记者失踪案的调查,随后我们就发现了幼儿园的事。”
那位王先生回身开口,目光灼灼:“我知道幼儿园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