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小小的老子不伺候了?……

申时散学,平安先去了二师祖家,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

郭恒只微微一叹,他安排陈琰进兵部,一是为了“改土归流”,二是为了秘密调查晋州的军队用人,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平安竟然先一步找到了切入口。

陈琰带着触目惊心的数据呈送御前,陛下也非常震怒,但迟迟没有动作。

回家做完功课,平安写了一份奏疏,没有提兵部查出的问题,只是支持郭恒的观点,就事论事,认为晋州问题很严重,朝廷不该继续放纵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为国事写奏本,用得就是雅正端方的馆阁体,严格按照每行、每列的字数要求,该提行的提行,该避讳的避讳,写得酣畅痛快。待写完最后一句,他微微气喘,鼻头也沁出一层细汗——不论结果如何,他也算在这个世上留下一点痕迹了。

第二天,珉王看着那慷慨激昂的陈词,有些犹豫地说:“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要的。”平安道。

珉王酝酿一下情绪,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这份奏疏是什么意思?父皇只是顾全大局,以边事稳固为重。”

平安坐在原处,面不改色:“我不懂什么是大局,我只知道如果恶人因为能做事就可以不受惩治,世上有才能的人就可以肆意妄为,人心就会大坏!如果身上生了毒痈不认真清理,一味遮盖,病灶就会侵入脏腑!”

珉王又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学堂里有四个人姓李,这奏本轮不到你来上!”

平安也拍案而起,义正言辞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官再小也是朝廷一员,有什么上不得?”

被他们突然吵架吓傻了的同窗们慢慢醒过神儿来,开始过来拉劝。

珉王怒道:“你非上不可是吧?”

平安一字一顿:“非,上,不,可。”

“好!”珉王怒腾腾地,一副马上要跟他掐架的架势。

大伙纷纷去拉他,奈何珉王力气大,根本拉不住。

眼睁睁看着他抄起一根毛笔,在奏本后面豪气干云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上去吧,死罪活罪,我来担着!”

众人:“……”

王实甫道:“还有我!”

众人蓦然回过神来,纷纷上前签名,就连李宪也上前一步。

李宥扯住他的袖子:“大哥,你不能去,那账册是咱父王烧的。”

李宪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署了名,两个弟弟见他执意如此,只好奉陪了。

转眼间,所有人都在奏疏下首联名了,这倒是平安没想到的,看着满篇龙飞凤舞的名字,倒是很有气势!

午休时便去通政司,将奏疏递了上去。

次日大朝,仪罢朝事,皇帝令侍仪升殿朗读一份奏本,奏本行文规范,只是用词稍显稚嫩,不过与内容相比,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

直听到那句“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时,郭恒立刻就明白了,这是陈平安的手笔。

读完正文,又读后面的联名,好家伙,每个人都有份。

璐王听到他整整齐齐的三个儿子,险些当庭气晕过去,陈琰皱着眉头,其余涉事学生家长也都面无人色。

人怎么可以捅这么大篓子?

明知道自家的逆子敢想敢做,脑子又异于常人,早该警告他们不许掺和这件事的。

皇帝未置一词,只是让人念完了这份奏疏,便宣布退朝。

阁老部堂们还没动作,几位学生家长已经面色铁青,先往博兼堂抓逆子去了。

陈敬时却油盐不进地将他们挡在门外——博兼堂大小是个学堂,不到散学不放人。

几人怏怏作罢。

到了申时散学,平安带着几个同窗去二师祖家,珉王带着三个侄子去了太后的慈宁宫。

郭恒万没料到,自己家有朝一日会成为一群逆子的避难所,平安还敢一脸讨好地朝他“嘿嘿嘿”地笑。谁敢来吏部尚书家里抓人啊,何况二师祖还兼着翰林院掌院学士,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他还振振有词:“这不叫避难,这叫‘小杖则侍,大杖则走,孝之道也。’”

等到亲爹们的气消一消,这顿揍至少会轻一点。

郭恒深吸一口气,命前院的下人给他们安排住处。

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份奏疏在引起轩然大波后,再次被留中了。

除了受害爹如坐针毡,满朝文武都把他们的联名上书当成了小孩子的闹剧。

这下连平安都想摆烂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证据,又慷慨激昂地具本上奏,居然被如此轻视!

平安一怒之下,气呼呼地说:“谁的江山谁担着吧,小小的老子不伺候了。”

珉王却来了脾气:“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还能怎么办?”

“等着瞧。”

……

重阳节前后,皇帝的老师、已经致仕的前前任老翰林岑老大人被接到宫中过节。

因时下的重阳节不但要吃霜兔、饮菊花酒,还有隆师的习俗,皇帝心情愉悦,下旨赐假一日,令文武百官有暇宴师,以示朝廷尊师重教。

博兼堂也要放假。

到了九月初八,胡学士仿照官学惯例,请另外两位师傅一起,对学生们的日常表现、学业进展、学习态度、品德优劣等,进行了全方位的考评,每个人都整理出一份操评册来,要求家长签字。

这份操评虽然不像官学一样,影响他们的学业晋升和仕途发展,但很关系他们的小假期是竖着过,还是横着过……

无疑,师傅们的评价犀利而客观,用进士及第的笔力生动叙述了他们的精彩日常。

孩子们听说了这件事,各有各的崩溃。

操评册这种东西真的合理吗?退一万步说,就不能写得稍微婉转一点吗?

比如刘夏和顾金生就地取材,把祭祀孔子用的一对白瓷壶打孔相连做成“温壶”,灌入酒精和水测量气温变化这件事……非要写他们“八佾舞于庭、大逆不道、亵渎圣贤”吗?

就不能写“你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孩子,小脑袋里充满了‘奇思妙想’,同学和老师都惊喜地称你为‘小小发明家’”吗?

再退一万步说,这种东西真的适合出现在重阳之前吗?

大雍牛马假期少,难得天子赐假一日,本该阖家团圆其乐融融饮酒赏菊登高插茱萸的,却让可怜的孩子笼罩在这份操评册的阴影之下,何其残忍?

三位师傅倒觉得很合适,学生和儿子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学生作起妖来,当老师的恨不得往死里打,但是爹娘不一样,他们真的可以往死里打。

这就是家学沟通的重要性。

一整天,阴云笼罩着整个博兼堂,没有丝毫放假前的兴奋与喜悦。

直到散学之前,很讲义气的珉王收走了所有的操评册,又偷偷塞回胡学士常用的抽屉里,并约定大伙统一口径,就说胡学士产生了错觉,自己忘了发。

孩子们转悲为喜,高高兴兴地回家过重阳了。

次日一大清早,陈琰带着平安和礼物,去沈家和郭家看望两位老师。

不过今天两位师祖没留他们吃饭,因为平安还要赶场,去王阁老、胡学士和小郑先生家。

前二位自不消提,桃李满天下,平安只行了拜礼就离开了,小郑先生的父母见到平安,一口一个“小恩公”,平安忙道:“折寿折寿。”

拒绝了二老留饭,赶回家跟爹娘一起去西山登高,回去晚了爹娘又要把他扔下偷跑……

九月初十,皇帝散朝后回乾清宫批阅奏疏,才刚刚坐稳,胡学士就来告状了。

“臣在节前发下的操评册,被珉王殿下收上去扔进茶炉里当柴火烧了,臣问殿下,谁教您这么做的?他说……”

皇帝皱眉:“谁?”

“是陛下。”胡学士道。

皇帝一脸错愕:“朕?朕何曾……”

他蓦地醒悟,立刻叫人将李泊言和陈平安拎到乾清宫来。

平安一脸迷惑:“为什么拎我?”

吴公公无奈道:“祖宗,您写得好奏本,这么快就忘了?”

平安心想,皇帝大叔反射弧也太长了,这都过去几天了……

“这是两码事啊。”平安道。

“两案并一案了呗。”吴公公道:“赶紧走吧,别惹陛下发火。”

皇帝见到他们,倒没有先发火,只是怪声怪气地说:“你们两位,怨气不小啊。”

平安习惯性地低头装鹌鹑。

珉王却昂着脑袋反问:“父皇何出此言?”

皇帝扫他一眼:“为什么烧了所有人的考评?”

珉王理直气壮地说:“因为这些考评让大家焦躁不安,如果拿回家里给爹娘瞧见,大概还会挨揍。”

皇帝眉目一横:“你就没想过自己也会挨揍?!”

珉王一撩前襟跪在地上:“臣此举,是效法父皇宽仁慈悲之心,如果父皇因此降责,臣甘愿领受。”

这一下,轮到皇帝语塞了。

父子俩对峙良久,有那么一瞬,皇帝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一样的青愣、倔强、认死理……还抗揍。

他转而看向更好欺负的那个:“陈平安。”

平安吓一激灵。

“你前日在学堂里说了什么,小小的老子不伺候了?”

平安吓出了双下巴,他看向珉王,后者显然也有些错愕。

果然不能在宫里乱说话啊!

平安赶紧补救:“臣信奉孔孟之学,老子不伺候了,跟臣没什么关系。”

皇帝反问:“是吗?”

“是的!”平安重重点头:“平安食君之禄,事君如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珉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挪远了两步。

皇帝轻哼一声:“起来吧。”

平安松了口气,赶紧站起来。

皇帝喟叹一声,道:“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你们还在读书的年纪,不要妄议军国大事。”

珉王刚要梗着脖子反驳,被平安抢先道:“陛下所言极是,殿下和臣是不应该干政,之所以写那份奏疏,是因为太震惊了,陛下在臣心中是那么的圣明烛照,怎能容忍恶人在眼皮子底下作祟呢?”

平安顿了顿。

皇帝一如既往的不会接茬:“说完了吗?”

“还没。”平安又道:“陛下有所不知,臣的父亲自臣记事起就寒暑不辍的读书,就算是生病也不曾落下功课,而且他成绩优异,是整个家族的希望。几年前,他为了惩治恶人,帮人打过一场官司,那时他还只是个举人,对面的势力特别强大,稍有不慎就会断送前程。臣去给他送参茶,在窗外听见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您猜他怎么说?”

皇帝终于有了点兴趣:“怎么说?”

平安道:“他说,‘正是为了我儿,我不能教他做一个任人宰割的愚民,畏首畏尾的懦夫。’”

皇帝愣住了。

平安接着道:“我祖母常说,生而为人,对父母要尽孝,对社稷要尽忠,但最重要的一点,对子女要尽责,要尽到表率之责。老百姓常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父母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子女仿效,如果一代一代歪下去,这个家族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他本来还想编个“陈母刺字”的感人故事,一时想不到该往他爹背上刺点啥,也就没说。

皇帝目光一空,竟想到了太皇太后,

平安接着道:“臣还有句比较大逆不道的话,请陛下先恕臣之罪。”

皇帝道:“今日的奏对不会记入起居注,你但说无妨。”

平安正色问道:“如果后继之君如陛下这般行事,是您愿意看到的吗?”

珉王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兄弟,好嘴啊。

一时之间,大殿内没了动静,只闻殿门外小黄门洒扫落叶的簌簌声。

晚秋的风穿过大殿,掀起皇帝的衣袖和袍角,两个孩子不再说话,吴用在一旁静静的立着,时间缓缓流淌。

直到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皇帝才开口道:“你祖母是深明大义之人,堪为妇人表率。下月太后在慈宁宫修斋设醮,请陈家太宜人进宫作陪吧。”

“是。”吴公公道。

“传郭恒、周琦、吴珩文、陈琰,谁在内阁当值,一并召来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