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天一早, 杜家就准备好了供品跟香烛。
杜父也在家。
杜奶奶难得早起,在杜爷爷的遗像边坐着,絮絮叨叨的说了小半天的话。
“老头子, 你说地不要大操大办,今天孩子们都没回来, ”杜奶奶锤着小腿,“这橘子罐头你生前最喜欢的, 还有这绿豆糕, 你也尝尝。咱们家就数老五最有孝心,一早就出门说要给你买苹果……”
杜奶奶道, “老三前些天回来了,给我带了吃的,瞧, 这不给你摆上了吗。老四那孩子,唉, 原想着懂事了一些, 可到底还是不如老五贴心。”
她的膏药断了好几天了,也不见老四回来问问。
最后又说想起杜父杜母。
“老大跟他媳妇好得很, 我这牙疼胃口不好,他们就随我吃稀的, 别看老大媳妇之前跟我一直吵吵嚷嚷的。这回我身子不舒服,都是她照顾的……”
反倒是以前最疼的女儿, 今天要搬走了。
杜奶奶想到杜得敏,眼神黯然。
杜得敏死活要结婚,谁也劝不住。
母女全为这婚事闹得几乎要决裂了, 可这依旧拦不住杜得敏。
“妈。”杜得敏今天没上班, 她休息。
随着天气转冷, 冰棒厂除了值班的那拔人,其他人全部放假了,她也一样。原本厂里有人看她现在是临时工,想把她加入值班的队伍,她都认命了。可结果值班的名单出来,里头没她的名字。
也就是说,她从现在开始放假了。
杜奶奶坐着没动。
“妈,早上上完香,我下午搬走。”杜得敏知道杜奶奶听得见,“大嫂做了什么你也看到了,这日子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之前她在上班,早出晚归,跟大嫂见面的时间少。
现在冰棒厂放假,杜得敏以后大部分时间都要在家,这免不了跟大嫂天天脸对脸,杜得敏受不了。
她就那一点子家具,大嫂都容不下。
说是过年孩子们回来,现在过年了吗,孩子们回来了吗?这么早就把她的家具扔到外头淋雨,她妈跟大哥也不管管。
杜奶奶终于说话了,她告诉杜得敏:“你要搬就搬,不过文秀得留下。”文秀一个十几岁小姑娘,去继父那边过总归是不合适。
再说了,女儿又不精明,护得住女儿吗?
“妈,这不可能,文秀是我的女儿,我去哪她去哪。”杜得敏不肯,“我肯定不会让我女儿跟着你们受苦的。”
哼,大嫂偷偷给老三吃肉,给老五吃鸡蛋,别以为她闺女眼瞎。
文秀话是少,但是眼神好着呢。
心里都有数。
杜奶奶听到这话额头青筋直跳:“那程家是个什么情况你知道吗,程继明(大程)跟他亲爸后妈一起住,一家七口人,住着四间屋子。你把文秀带过去,跟谁挤着住?”
杜得敏跟程家结婚,她不放心,杜父就私下去查了一下。
这一查,还真查出不少问题。
不说房子,这中间还有一个后头婆婆,还有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子。
这桩桩件件都不省心。
杜得敏听得心里一噔,但是嘴却硬:“不可能,上回大程带我去过他家,屋子大得很,还有个院子。”
当时家里除了两个孩子,没其他的人。
杜奶奶瞧着杜得敏:“你动动脑子,要是这程家真这么好,那小的那个怎么还打光棍?”
“那是他人不好。”杜得敏说。
小程小偷小摸不像样,谁愿意嫁这样的人?
杜奶奶:“人不好,那是家风不好!”
杜得敏:“妈,你就是对大程家有意见,我去程家的时候,那些邻居都来家里了,都说大程好。”她又不傻。
杜奶奶说得嘴巴都干了,杜得敏是半点都听不进去。
这再说下去也没意思。
杜奶奶只留一句,“你要是为孩子着想,就把文秀留下,你大哥大嫂总归是个和气人,不会让文秀挨饿受冻的。”
杜得敏就两个字:“不行!”
和善?
偏心还差不多。
十点多,老五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大苹果,只见她把苹果放到了供口的盘子里,又给杜爷爷烧香烧纸钱。
“爷爷,这苹果可是刚送来的,我同学说又脆又甜……”
“这纸钱你就使劲花,咱家别的没有,这纸钱还是管够的……”
又说。
“我三哥跟我姐在上班,抽不出空回来,等过年他们肯定会回来给你上香磕头的……”
杜奶奶从后面屋里出来,看到老五,眼中满是欣慰。
他们老两口没白疼老五。
中午。
杜母烧了八个菜,三个硬菜,其他的都是素的,有的还是硬凑出来的,盛饭的时候给杜爷爷也盛了一碗,筷子中间插着,放到杜爷爷常坐的位置。
中午吃完饭,杜父帮着杜母收桌子的时候,忽然问杜得敏:“你是今天就搬?”
“对。”杜得敏下巴一抬。
今天就搬!
想到接下来不用困在这里苦哈哈的过日子,杜得敏就开心。
杜父看向杜奶奶:“妈,程家的情况你跟得敏说了吗?”
杜奶奶点头:“说了。”
没用。
就这么着吧。
杜奶奶累了一早上,这会也没力气再跟女儿掰扯。
杜父对杜得敏道:“你要去程家,自个先去,看看是个情况,等你安稳了,再把孩子带过去。”
“不用!”杜得敏站起来,“我问过文秀了,她说要跟我一起去。”
她说完看向女儿。
文秀站起来,“舅舅,我跟我妈一起,她去哪我去哪。”
杜母收好碗筷,端到厨房,一句话都不多说。
下午。
大程过来了,这次不是三轮车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借了辆拖拉机过来,杜得敏的床被拆了下来,放到了拖拉机的车斗上。
还有杜得敏屋里的那些衣服、生活用口,还有些首饰,全部一并带走。
文秀的东西要少一些。
拖拉机一趟就把母女俩的东西拉完了。
杜得敏虽然气杜奶奶不肯帮她,但总归是母女,是血亲。临到走时,她心里还是很不舍的,她牵着女儿,去了杜奶奶屋里,“妈,我走了。”
杜奶奶沉默的看着她。
杜得敏:“妈,这次结婚是急了些,但是也不能全怪我,你瞧瞧您跟大哥大嫂的态度,你们容不下我……”
她总得找个安身之处吧。
杜奶奶听了有些生气:“要是我们容不下你,你把你爸气病那会,早就把你赶出家门了!”
得。
她妈还记着这陈年旧事呢!
杜得敏也生了气:“爸的病跟我没关系,你们偏要赖到我头上,你们冤枉人!”真是讲不通。
她气得牵着女儿转头就走。
不说了!
杜得敏带着她房间里的所有东西搬走了。
连之前杜母说要留下的两个小凳子,杜得敏都给拿到了拖拉机的车斗上。
拖拉机一路行驶到了程家的那条街外头。
那边路窄,车进不去。
东西要从街口搬到程家去,杜得敏肯定是没法搬的,她抱着自己最贵重的首饰,文秀则是拿着自己书包。
里面有父亲寄来的信。
程家左邻右舍挺热心的,帮着搬了不少。
等东西全部搬完,大程要去还拖拉机,这是借人家的车,不能白借,得给钱的。大程还车去了,杜得敏母女看着一屋子的人,很不自在。
“哟,这就是大程的新媳妇吧,虽说比大程大几岁,但是不显年纪。”
杜得敏听到这话就有些不舒服了。
等到晚上大程回来,邻居们也走了,杜得敏清点东西,才发现自己带来的东西少了。压箱底的五尺新布没了,还有她的一双小皮鞋。
还有从家里带来的小凳子……
更让杜得敏不能接受的是,“就这一间小屋子,要住三个人?”
她女儿都多大了,还得跟他们挤一间屋子?!
这怎么行!
大程:“就这几天,等新房子下来,咱们就搬走,行吗。”
杜得敏不愿意。
哪能这么将就!
这时,有个窄脸的妇人过来了,“大程,这新媳妇怎么头一天就闹起来了?”
大程青着脸:“得敏,这是我……后妈。”
这后妈今年四十四,就比杜得敏大四岁,当然,也只比大程八岁。
次日。
杜家。
一早,杜家外头就传来了敲门声,杜母还以为是杜得敏受不住,带着孩子回来了。结果开门一看,竟然是贺母。
“黄姐,你家有多余的米吗?”贺母穿的衣服还算干净,只不过脸颊凹陷得厉害,像是许久没有吃过饱饭了。
杜母:“我家米也不够,糙米倒是有剩的,你要吗?”
糙米便宜,跟大米混着吃,这样能省不少钱。
“要的。”
贺母递过来一个小袋子,这是装面粉的袋子,如今里头的面粉空了,只剩一个空袋子。
杜母拿着袋子去了厨房,倒了小半袋子糙米,瞧着也就四三斤的模样,她想着贺母那灰白的脸色,咬咬牙,又给装了一些进去。
杜母掂了掂,大概有五斤多的样子。
她提着装着糙米的袋子走了出去,贺母站在门口等,也不进屋。
贺母接着杜母递来的米袋,眼冒泪花:“黄姐,谢谢你。”她跟女儿好些天都没吃过一顿正经饱饭了。
杜母一看知道是贺家遇到了困难。
她没追问。
贺家日子也不算过不下去,贺大富虽然走了,贺大贵不还在吗,就算这个不肯帮家里,但贺母跟女儿有手有脚的,怎么也不可能饿死,难不成连个临时工的工作都找不着?
“小蒋,我家能帮的就这么多了。”杜母道。
下回可就没法借了。
救急不救穷。
“黄姐,”贺母本来是忍着不想说的,家丑,可她这实在是找不着人一吐心事了,“我家老二把我这辈子攒的那点棺材本,给拿走了!”
那钱除了贺母以前攒的一点,剩下的都是贺大富这些年来交上来的工资,这工资是除去家里花销之后事存下的。
贺母还说以后给两个儿子娶媳妇用的。
现在这钱全被贺大贵给骗走了!
贺母哭得肝肠寸断,“他说有个革委会的姑娘瞧上了他,年前要见家长,要把亲事定下来。他说那姑娘要上门……”姑娘头一次上门,得给钱。
贺母就把床边上的砖移开,把攒的钱拿了一点出来,老二估计是瞧见了,才过了一天,她攒的那些钱就全没了啊!
“你以前不是说你家大贵又聪明又有良心,对你还好……”杜母实在是没明白。
“都是那坏女人害的……”贺母知道儿子有借,但是在外人面前,还是顾着儿子的脸面,只说儿子是被坏女人蒙骗的。
对。
就是这样,在是那没祸根,二儿子也不会不管家里。
贺母像是找到了答案一样,一下子止住了哭声,她的精神头一下子就又起来了,“我去找大贵去!”
提着糙米袋就走了。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杜母瞧着贺母的背影,直叹气,这贺大富是个憨厚老实的,只可惜啊,贺母觉得小儿子前程大,偏心。
“黄姐,刚才谁在你家哭?”隔壁墙头传来刘芸的声音。
杜母一看,还竖了个梯子,刘芸正站在梯子上面呢。
“贺大富他娘。”杜母看着刘芸,“你这身上新衣服吧,颜色还挺好看的,衬你。”
刘芸笑了:“是啊,我家老二过年要带女朋友来家里,我就做了一身见客的新衣服。不过,我觉得颜色太鲜亮了些。”
“我觉得你穿这个色正好,又不是大红大绿,这样浅淡一点的颜好,正好。”
两人聊着,先聊衣服,又聊孩子。
最后提到了杜得敏。
这可就不好在院子里聊了,杜母回屋跟杜奶奶说了一声,说要去隔壁帮忙裁剪衣服。
机修厂。
一车间。
杜思苦一忙起来就不见人影。
余凤敏好几次想带杜思苦一起去雷木匠那边看看进度,结果硬是没约上时间,最后无奈之下,带着朱安去了。
天冷了,地基那边停工了。
等开春再继续。
袁秀红调到了卫生所后,日子也没法清闲。厂里的人都知道是她是厂长调过去的,而且,厂长夫人跟袁秀红关系好。
有这两层关系,厂里不少人想跟袁秀红说媒。
袁秀红长得清秀,又是个医生,职位体面,以后娶到家里,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不用麻烦别人。还能跟厂长搭上关系,一举三得的事。
尤其是到了年关,好多单身小伙都被家里催着结婚。
机修厂里的女同志自然就进入了大家的眼中,袁秀红这种就是热门人选,余凤敏有对象了,两人一块进进出出的,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到。
像厂图书馆的阮思雨,也没对象,但是她条件好,有些人自觉攀不上,自然就放弃。
像杜思苦这种,胆子大得很,之前生生把流言给掐住了。虽然杜同志长得不错,但是吧,是个工作狠,这样的媳妇娶到家里,容易被她爬到头上。
杜思苦的行情相对来说没那么好。
当然了,这也不是坏事。
十九号下午。
杜思苦正在车间忙着,禇老过来了,“小杜,你把手头上的事放一放,明天跟我们一起去趟拖拉机厂。”
“好。”杜思苦直接答应。
“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估计这次要住个七天。”禇老说道。
七天?
杜思苦有些意外,“可是车间这边的活还没有做完……”防滑链还差二十多套呢,估计还得赶赶工啊。
她还以为明天去明天就能回呢。
“这边的事有何主任,防滑链已经步入正轨了,又不是缺了你就开不了工。”禇老明明白白的告诉她,“这防滑链的技术含量不高,你不要一直沉迷其中,你记着,这世界缺了谁都会转。”
可别听了别人几句吹棒的话,就把自己累死。
杜思苦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好的,师傅。”
禇老道:“等会你就回去休息,”他停顿了一下,让杜思苦过来一点,“把履带板的资料再整整,明年有个小会,都是技术人员。听那边那意思,估计想让你上台讲讲……”
杜思苦愣了两秒,然后问:“是改进的履带板做出来了吗?”
禇老:“去了才知道。”
都是签了保密协议的,有些话传不过来,只能亲自去看。
杜思苦点点头。
“那何主任那边……”
“我来跟他说。”禇老道,“你现在就回宿舍,好好修整修整。”
杜思苦突然想起来:“师傅,明天是怎么过去,还是开拖拉机吗?”那她还得再准备一套防滑链。
这几天温度都零下好几度了,虽然没下雪,但是寒意逼人,地面上都结了冰。
禇老道:“这次是拖拉机厂那边派车过来,说是怕咱们冻着,租了客运站的大巴车。”估计得去不少人。
那行。
看来这次她是做为纯技术人员过去的。
杜思苦跟防滑链流水车间的人员说了一声,之后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工具,这次是新工具箱了,才从仓库那边领的。
她拿着新工具箱回了宿舍。
另一边。
“何主任,小杜跟我要去拖拉机厂出差,估摸五天左右。”禇老找了何主任。
何主任苦着脸:“禇老啊,就不能换换人吗,防滑链这边缺不了小杜啊,还等着她把关呢!”还是测量轮胎呢。
禇老:“我看过了,这都不是什么难事,你换个人做就是了。小杜是我徒弟,以后还要去攻克更高的技术难关,不可能一直留在一车间的。”
小杜做事有毅力,又有天分,这一车间还是小了点。
何主任更愁了:“那您说换谁呢?”
禇老想了想:“小肖。”
说的是肖晨,就是肖哥。
何主任头疼:“他也没回来啊。”再说了,这肖晨就是个刺头,不好管啊。
禇老:“不行让潘鹏(鹏子哥),他做事很细,人也刻苦。”
何主任摇了一下头,“禇老,他媳妇前几天摔了一跤,见了红,这几天都在医院住着呢。”鹏子请了长假。
去的是人民医院,那边可不便宜。
听着可不太好。
禇老问,“厂里派人慰问了吗?鹏子是厂里的老同志了,咱们不能寒了工人的心。”
“本来说忙完这一阵,我带小杜过去鹏子那边瞧瞧的。”何主任叹气。
车间这不是忙吗。
医院。
病房里,叶花神色憔悴,她躺着都不敢动,生怕一动又出血。医院这边,一直是鹏子在照顾她。
鹏子当丈夫还是很好的。
叶花几天没洗了,身上都有味了,她让鹏子去接热水了。
过了一会,病房的门开了。
鹏子提着暖水瓶,领着叶花的弟弟妹妹进来了,“ 媳妇,你看谁来了。”
叶花的弟弟妹妹来了。
叶花看到他们,却没有鹏子想像中的高兴,反而是心里一沉。叶花清楚的记得,四天前,她去倒水的时候,是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下。
要不然她也不会摔。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
女工宿舍。
余凤敏看到杜思苦,一副看稀罕物的模样,“你今天这么早下班了?”
杜思苦把衣服装好,“明天要跟禇老去拖拉机厂出差。”
“又出差啊。”余凤敏叹气,“你真是闲不下来。”她可没法活成杜思苦那样,这天天都在进步,累不累啊。
正说着。
袁秀红也回来了,她一回来就坐到了床边,半天不说话。
“你怎么了?”杜思苦问。
“她啊,就是被说媒的人烦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