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进了牛老实家的山货办公室,汪蕊正在窗边看风景,一转身,好奇地问:“你说回家换一件衣服,换了一下午?”
王喜没说话,眼睛带了异样的光亮。
汪蕊看着他神情奇怪,再一看,他身上弄脏了的衬衫并没有换。
衣服都没换,说明办更重要的事去了。
汪蕊心里实在纳闷,要是家里有事,还跑回来干什么?
忍不住追问一句:“太阳都快要落山了,还回来干什么?”
王喜终于开口说了话,一说话就是石破天惊。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看着汪蕊:“我要给咱们俩,好好的办一个婚礼。”
汪蕊耳边发出嗡地一声响。
这是仓房改成的大办公室,屋内有点儿空旷。王喜这句话发出轻微的回声。
汪蕊想,她一定是听错了。她眨着眼睛,没有说话。
时近傍晚,天边的晚霞烧的半天通红,透过大玻璃窗,映得半边屋子都是红。
王喜的脸上也是一片通红,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汪蕊一时不知所措,只觉得喉咙发干,从窗前走到桌边重新坐下,喝杯水。
可王喜今天实在古怪,视线跟着她跑。看得她抬不起头,只能低头抿着水杯里的水。
王喜的眼光,喜悦中带点凄凉,小心翼翼中带点贪婪,抚过汪蕊的脸庞。他这才发现,他并没有细细的端详过她的样子。
自从那天晚上酒后乱性,第二天汪蕊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王喜也没有再敢拿正眼看过她。
现在可以大大方方地看了。
汪蕊是略长圆形的鹅蛋脸,脸颊上带几点雀斑,细长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
村人公认俏丽的一张脸,长挑身材,摇曳生姿,十里八村也找不出一个这样的漂亮女人。
可王喜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她眼角细细的两道细纹。
他忽然想到,她离婚的前前后后,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天都塌下来几回。
想到此处,心底冲过一阵酸苦,又参杂了喜悦的泡泡,最终化为语无伦次的话语,开闸倾泻而出。
“我要好好办个婚礼,像一个真正结婚的样子。不光我娘要高兴,还要让看我长大的父老乡亲,一起高兴。”
王喜说到这儿,眼睛泛了泪光。
他想起了跟林雪艳的那场婚礼。
婚礼之前,他娘跟许二凤母女扯了多少皮,堵了多少心。婚礼上,林雪艳在宋桂枝的算计之下,露出了未婚先孕的隐私,被全村人看了笑话。
汪蕊刚才被王喜看得抬不起头,这一番自说自话,又把她听傻了,摸不着头脑,只能装作没听见。
但王喜的傻话还没有说够,还在源源不断的往外冒。
“对了,你上次结婚的那天,高兴吗?穿的什么衣服?这次想穿什么衣服?你想穿什么,我都给你买。”
汪蕊端着水杯,剩下最后一口水,差点没呛到。
如果他不是疯了,就是真有事发生了。
汪蕊沉了一下气,对王喜说:“你先坐下,有话慢慢说。”
王喜这才发觉自己站的双腿发酸,走到大办公桌后,汪蕊身边,如常坐下。
汪蕊看他回到日常的位置,像日常办公那样,端起水杯喝了两大口水,神态恢复了几分正常。
汪蕊这才徐徐的问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可这一问,王喜仿佛又被惊了一跳。
他一抬手,动作太大,桌上的水杯打翻,清水沿着桌面流淌。
汪蕊的心跟着一跳,还来不及反应,王喜伸出臂膀,紧紧抱住了她。
她赶紧挣扎,可他的臂膀太有力,身子丝毫动不了。
她听见王喜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离婚了。”
汪蕊一个错愕,停止了挣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去换个衣服的工夫,他就离婚了?
汪蕊见过林雪艳两次,看那眉眼之间的凌厉精明之色,不是轻易能饶人的,她能轻易放过王喜?
汪蕊轻声问一句:“她……同意了?”
“同意了。”王喜立刻回答,汪蕊觉得肩膀上滴下一滴又一滴的灼热,王喜的热泪打湿了她的衣衫。
王喜的胸膛紧紧贴着她,身子在颤抖:“林家爷爷奶奶,都支持我。我成功了。我自由了。我可以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我谁也不欠了。”
豆大的眼泪从王喜的脸上往下滴,沿着汪蕊纤细洁白的脖颈,蔓延到了她的心口。
她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身子发着热,心在狂跳,两个人的心,跳在了一处。
但汪蕊还是不敢相信王喜的话:“林家爷爷奶奶,不护着自己孙女,反过来支持你?”
王喜答应一声,低声说:“他们说,强扭的瓜不甜。不能好好过,那就好好散。”
汪蕊还是难以置信,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通情达理的老人。
她想起了她离婚的前前后后,她的娘家父母。
他们怕丢面子,也贪图那个男人国营厂工人的名声,看着她满身满脸的青紫淤痕,新伤旧伤,威胁她说,只要她敢离婚,就不要再登娘家的门。
后来她不顾一切离了婚,再回娘家,正好赶上天降大雨,果然只能面对门上的大铁锁。
她淋的浑身透湿,在外面绝望地拍门。天上霹雷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她好像是来到了灵河边界,阴曹地府。
后来还是隔壁的赵大娘看着不忍心,把她拉进了自家屋里,给了一碗姜汤。
恰好王喜在她的耳畔问她:“什么时候办婚礼,请你娘家人过来。”
想到那天浇在身上的大雨,汪蕊还是感到一丝冷意,身子瑟缩了一下,如同从一场恶梦中刚刚醒来。
她低声对王喜说:“你先放开我。咱们慢慢商量。”
王喜也如同在梦中醒来,察觉自己把人抱得太紧了,出了一身汗,忙把手松开。
他脑子里的念头清明了一些,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感到不好意思,别开了视线:“我得先去你娘家,提亲。”
汪蕊一看,这是商量正经事了。
以后的路怎么走,一根藤上的两根苦瓜,他们俩决定一起走了。
她也正了脸色,给一个正式回答:“不用去我娘家提亲。自从离婚以后,我不归他们管了。”
从上次在赵大娘家喝完姜汤,她再也没有回去过。
王喜看到了汪蕊眼中复杂的神色,又试探着问一句:“办婚礼的时候,请他们过来?”
汪蕊说:“不用。”
王喜听明白了,她没有娘家了。
可是不要紧,她还有他。
他重新握紧她的手。
他们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拥有彼此了。
外头的晚霞透过大玻璃窗,映进来,像一团火,熊熊燃烧,照亮了院里的大树,树上的鸟儿。
屋内一男一女,手握着手,沉默下来。
虽然都是绮年玉貌,可都经历了坎坷磨难,几度生死。
没想到还能拥有这么一刻。人生的幸福与满足,都在此刻。
有了这么一刻,半生的坎坷磨难,也都值得了。
王喜忽然想起来,今天不止一个好消息。
他抬起眼,满脸笑意,告诉汪蕊:“知道吗?林总要去京都,参加全国歌手比赛了。”
“哦?”汪蕊也是感到惊喜:“什么时候?”
“就快了,到时候电视上现场直播,全国人民都能看见她。”王喜突发奇想:“我们赶在那时候办婚礼,怎么样?”
汪蕊又一个意外:“……需要这么急吗?”
王喜眼望了窗外,“我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希望,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样,才不辜负来到这个世上一回。我活下去,也是为了这一天。也相信这一天,早晚能盼来。”
汪蕊也望向了窗外,外头的晚霞笼罩西山,渲染出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如同水彩画。
——
林雪梅来看陆恒。
说要给他带点吃的,可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在这种情况下,会喜欢吃点什么。
甚至在日常情况下,他喜欢吃什么,她也不甚了了。
她去问婆婆唐文竹,唐文竹不出她的所料,把手一摊,说她也不知道。
林雪梅又去问乔远香,乔远香眼圈发红:“他们兄弟俩小时候,都爱吃我做的粘面黄米糕,用细豆沙白糖做馅,大刚都是让着他弟弟,每次都吃不够。”
林雪梅提着乔远香做的黄米粘面糕,一进看守所的院子,看见那四面高墙,心头眼眶,就开始发酸发涩。
等进了屋子,看见陆恒,虽然隔了铁栅栏,但他衣冠严整,目光炯炯,昔日威严仪态,丝毫未改,林雪梅的心里莫名的一松,好受了不少。
隔着栅栏,把豆沙白糖馅的黄米粘面糕递过去,陆恒拿起一块,吃了,露出满足之色:“奶奶做的,这么多年,味道都没有改。”
林雪梅忽然内心酸涩上涌,红了眼圈:“我以后学着做,把奶奶的味道学过来,做给你吃。”
陆恒的眼内,罕见的露一丝笑意:“你压根儿就会做饭,还是个做饭能手,还装?”
林雪梅忽然感到内疚,不好意思地别开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恒回答:“第一次家宴的时候。你在厨房告诉白秀莹,黄花鱼肚里的黑皮需要去掉。”
林雪梅睁大了迷朦的双眼,尽力的回想。
第一次家宴,她在勇斗沈丽君,单挑白秀莹,对于陆恒,实在印象不深。现在想起来,隔了回忆的滤镜,斗争的色彩淡去,蒙上了一点温馨的光影。
那个时候,她和陆恒几乎没有说过话。
他对她的事情,这么了如指掌,记忆犹新?
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陆恒娶她,不是为了完成结婚任务,是因为,他是喜欢她的。
就像徐进,喜欢上了陈小花一样。
她忍不住问一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陆恒一愣,接着内心泛起一个滋味不明的浪花,又酸,又苦,又辣。
他的妻子,居然真的有那么一天,开始关心他的心思归属了。
曾经多少次,他暗暗盼望过,她能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没想到真的等来了这一天。
更没想到,是在看守所这样的地方。
真是可惜呀。
太晚了,就要分离了。
陆恒硬下心肠,说了一句话:“你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吧。然后去法院,起诉离婚。”
林雪梅一听,怒火腾了三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