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进是何等敏锐之人,一眼就发现,陈小花跟刚才不一样了。
虽然面色苍白,眼眶红肿,可是腰杆挺直了,眼神看人的时候,也不再躲躲闪闪。
陈小花直视着徐进,坦然露出一个微笑:“徐老师,进屋再坐一会儿吧,冰棍儿还没有吃完呢。”
徐进脸上发烫,对于眼前这个又柔弱又苦命的女孩,突然不敢直视。
他突然深深的后悔,上午带着十根冰棍儿和一个花瓶进屋的时候,内心的傲慢。
接着,他心底又涌上来一阵恐惧。
他带着十根冰棍儿和一个花瓶进屋的时候,他无所畏惧,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
别说踏进那间屋子,就是上那张床,也是分分钟。
只有他想不想,没有他能不能。
可是现在,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踏进那个门槛的机会。
夏末的阳光下,他生生冒了一身冷汗。
徐进什么事情都干过,可是从来没有这么心虚胆怯过,面对陈小花的目光,他躲开了眼,勉强挤出个笑意:“不了,等你有事需要帮忙,我再来。”
陈小花看出他此时的脸色带了愧意,大大方方,报以一个微笑:“谢谢您的帮忙。”
陈小花转身进了屋,没有回头看一眼,腰杆挺的笔直,背影消失在徐进的视线里。
徐进站在原地,被陈小花的一句话,推了八十丈远。
身子没动,依旧在阳光下冒着冷汗,一颗本来就慌乱的心,又在胸膛里滚了好几个踉跄。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身上一件素色条纹衬衫,已经后背透了湿,才回过神来,回到车里,驾车离开。
徐进把车开往了郊外,在绿意森森的乡间公路上狂奔急突。
他的人生到此为止,有条不紊,无往而不利。金钱,财富,女人,都是为他的欲望服务,都是围着他转的。
这次,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是迎头撞上了什么,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他的人生第一次,感到了无枝可依,无处可去。
天下之大,好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他需要找个人去倾诉,去依靠一下。
找谁合适呢?
他把头靠在了方向盘上,久久不动。
——
林雪梅劝明白了陈小花,把她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自己也是擦了一把冷汗,幸亏插手的还不算晚。
一看时间不早,自己煮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急急忙忙的吃下去,赶去团里开会。
林雪梅自从来到文工团,忙得脚不沾地,第一次参加演员业务会。坐公交车赶到了军区文工团,走进大会议室,婆婆唐文竹已经到了。
一看唐文竹一身打扮,一身大花裙,墨绿底色,上面绣着明黄的凤尾竹,头上同款发带,身上透着幽幽的高级香水味。松弛中透着华美,就像贵重珠宝一样闪光,天生的女明星范儿。
林雪梅对照一下自己。
还是在军区医院当护士的时候,经常穿的短袖套装,到了护士站就得换白大褂,一天天的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了,也没来得及打扮自己。
唐文竹也打量了儿媳的身上,一秒都不等,就开了腔:“最近你太忙了,我都抓不到你影子。明天我有空,带你选衣服去。”
林雪梅心里一下子就舒坦了,好比大暑天吃了一根儿绿豆冰棍。
这比亲妈还宠呢。
她开了笑脸,陶醉地嗅着香水味,蹭着就想坐到婆婆身边,被婆婆一挥手赶开:“不是这个规矩。你得坐到你师父身边。”
林雪梅做个鬼脸,坐在了副团长刘利民身边。
凳子还没坐稳,还没等着叫一声师父,师父一转头,主动说了话:“小鬼,可以呀。这才刚来几天?争到了这么大的荣誉,我和唐老师都没敢指望你,没想到,你自己就出息了。哈哈。”
林雪梅心里勉强藏住了一句吐槽。心说我也没敢指望你们俩,指望你们俩,还不如干脆跳槽得了。
既然师父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林雪梅也配合他的情绪,甜甜笑一下:“都是师父教的好。”
话音未落,柳如带着郭可云一前一后,进了会议室。恰好听见这句话。
林雪梅声音也不高,架不住会议室太静。
柳如当时,脸色就是一黑。
郭可云也垂了头,脸上带点灰溜溜。
随后进来的是王凯,进了会议室,站到了一边,手上整理着什么资料,没有立刻落座。
张团长最后进了会议室,大家脸色一肃,会议正式开始。
王凯坐到了张团长身边,准备做会议记录。
一看这场面,林雪梅对他有点刮目相看。
原来他身兼多职。不光是主持人,非常有灵气、善于学习模仿的项目策划,同时还是团长助理。
她瞟一眼自己师父刘利民,心说幸亏王凯和他不是一代人,否则,刘团,你危了。
张团长清一清嗓子:“今天本来是常规业务会,但第一项内容,我要表扬一个不常规的喜事儿。我们林雪梅,小林同志,刚考进来没几天,就要代表团里去参加电视比赛。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机遇呀!”
张团长高兴得直搓手,又把目光转向了唐文竹和柳如:“文竹,柳如,你们俩是咱们女歌手的台柱子,你们俩入团多久,才有机会出去参加比赛的?”
唐文竹回答:“我记得是一年。”又瞟一眼柳如。
柳如不情愿地接了话:“两年。”
她自己,至今还没有参加过电视比赛,以后只怕,机会也是不多了。收了个徒弟,也是指望不上。
张团长接着说:“也要对利民,提出隆重表扬!当时招考的时候,慧眼识珠,现在,指导有功。”
刘利民马上谦虚一句:“雪梅赶上了好的时代好的机遇,加上张团领导的好。”
表扬刘利民,无异于批评柳如,招考的时候有眼不识金镶玉。
柳如本来心情就欠佳,这下脸色更黑,偏偏还不能发作,因为张团长说的是事实,她无可推脱。
会场的氛围有点微妙,所有人的眼神都躲了柳如走。
只有唐文竹,拿眼睛直视了柳如,脸上带着笑。
在演员业务会上,被二十年的宿敌拿眼神这么奚落一下,柳如如同被剜了一刀。又拿手捂住了胸口,感到一阵绞痛。
张团长心情格外好,乐得合不拢嘴,脸上皱纹像核桃:“这是我们团第一次有演员参加电视比赛,全团支持,全团配合,全团为林雪梅同志当后盾,全团为林雪梅同志让路!”
郭可云,从坐在桌上就一直垂了头,没说话,从进门到现在,就听见林雪梅这,林雪梅那,现在团长居然说,全团都要为林雪梅让路,整的跟喊口号誓师似的,实在太扎心了。
各种刺耳刺心之下,郭可云只觉得浑身如同长了刺,眼神都没处放,四处乱飘之中,看到王凯面前放了一份报纸,上面的大黑标题触目惊心。
郭可云明知这个时候自己不该插嘴,可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这报纸上面写的是什么?是咱们团林雪梅同志的事?怎么回事?”
她刚进团,这一下插嘴非常不得体,全体参会人员都看向了她。她故作出一个天真的表情,拿手掩住了嘴,好像刚才无知无觉一样,对张团长道歉:“对不起,张团……”
林雪梅无心搭理郭可云这低劣伎俩,对这个事儿本身,打醒了精神。这是怎么回事?
脑子转着念头,昨天晚上刚进行的演出,今天居然登报了?……
脑子转了一道弯,大致就明白了,安下心来。
随即好好看了郭可云一眼,眼神带着尖针一样的笑意,等着一会儿看她怎么打脸。
郭可云也知道自己这波操作太明显,心虚躲开了林雪梅的视线。
张团长挥挥手:“小郭提出来的好。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个会议议题。”
张团长接着拿起报纸:“今天的时报登了一篇文章,文化版的头版头条,写了咱们军区文工团林雪梅同志第一次登台,从唱法到着装,都引起争议,要是上了电视,会引起更大的争议。”
这波反调唱的突然,一下子引起了刘利民这当师父的不安,赶紧拿起那份报纸,快速浏览了一遍,皱了眉头“这全篇都是反对和怀疑的语气,难道,是那天晚上投反对票的人写的?”
一听有人写文章反对林雪梅,都登报了,本来已经蔫蔫的柳如,这下可来劲了心绞痛之中打了一个强心针:“是吗?我看看。”
从刘利民手里接过报纸,她也快速浏览完了一遍,带了个幸灾乐祸的笑意:“写文章的同志,代表群众的心声了。那天晚上,争议就很大。”
参会其他演员一听,也是一愣之后,心里发堵。
本来林雪梅这大好前途,眼瞅着一步就怎么突然冒出一篇报纸的反对的文章?真是节外生枝。
柳如一看大家的脸色,都对这事产生了疑虑,脸上露出自得之色:“张团长,您看,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人选?”
对于柳如这种做派,大家都忍不住皱了眉头。虽然说这些年也领教了她这副嘴脸,可这吃相,也太难看了点。
又为林雪梅暗暗叹息一声,难道能因为这张报纸,丢了这个机会?忍不住瞟一眼林雪梅的表情,见她一脸的气定神闲,透着胸有成竹。年纪轻轻的,倒是让人看不透。
张团长被柳如点名逼着表态,沉吟一下没等答话,王凯先说了话:“柳老师,您说的不对。”
柳如冷了脸。
最近几天也真是流年不利,小辈们进团才没几天,一个两个的挑战她,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她一挑眉:“你说说?”
王凯面带微笑,侃侃而谈:“舆论这个战场,要想引起轰动,首先要有吸引眼球的劲爆点。平平无奇的夸奖,反而不如引发争议。你说东,他说西,最大程度的,能引起人的好奇心。”
刘利民脑子快,王凯一说,他就明白了,马上接了话:“小王说的对!看到这篇文章,本来不想看电视比赛的,是不是也忍不住,要去看看?”
平时刘利民自然是有拥趸的,哪能不及时跟上节奏?
七嘴八舌附和他:“对,都得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张团长满脸带笑,听完大家的议论:“听完大家的发言,我赞成王凯的看法。就像我们说相声的,讲究三翻四抖,是不是差不多一个意思。”
大家一听,这事儿有定论了,不用再争了。
林雪梅和唐文竹,分别带着胜利的笑意,往柳如和郭可云师徒的脸上,看了一眼。
柳如和郭可云,又输了个彻底,根本就没敢再抬头。
散会之后,唐文竹走在前面,林雪梅跟王凯走在最后,一起出了文工团的大门口。
林雪梅悄悄问一句王凯:“报纸上的这篇文章,你写的?”
王凯脸上一个惊讶的微笑:“你怎么知道?”
关于林雪梅怎么知道的,她如果当真解释的话,需要说的话有点多。
策划和营销,她都干过。她也制造过媒体爆款话题,是个值高薪的本事。当时她跟艺人团队沟通的时候,强调一句话,黑红也是红,先红起来再说。
三句话都是重点,都是干货。但是哪句,也不能跟王凯说。
为了转移话题,她反问一句:“你是提前准备好稿子,递到报社去的吧?”
王凯微笑:“我看你彩排的时候,稿子就写好了。不然哪能来得及?”
林雪梅通过反问,转移话题成功,那就继续反问,也是一份真实的好奇:“这套营销的办法,你是从哪学来的?”
王凯回答得言简意赅:“我在学校的时候,看过一本西方翻译过来的传媒学。”
林雪梅又一个意外:“你是大学毕业生?”
王凯点点头:“京都广播学院毕业的。”
林雪梅再次刮目相看。他毕业的院校后来改名叫传媒大学,播音主持届的清北。
两个人往前走,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林雪梅抬眼一看,陆恒。
双方简单打过招呼之后,林雪梅跟陆恒转了身,并肩往车旁边走。
等坐上了车后座,林雪梅发现,自己被审视了。
林雪梅没有问,错开眼,开始思考他这么看她的原因。后知后觉地,她发觉陆恒每次见到王凯之后,眼神都透着有点怪。
她还没等想明白,陆恒先说了话:“你今天是不是干了一件大事?”
林雪梅心里一划算,不知道他指的哪件事,索性自己先交代一件:“王凯在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写我的。你看见了?”
陆恒一听,自己老婆上报纸了?
这还真没听说。
又和那个王凯有关?
林雪梅听他没说话,知道自己猜错了,说多了。干脆单刀直入,问明白吧。
于是侧了头,问:“你指的是哪件事?”
陆恒罕见的皱了眉:“徐进来找我了,失魂落魄的,说是和你有关。”
原来是徐进那件事。
林雪梅也是一个迷惑不解。
自己和徐进,本来应该因为苏文忠,才会拉响战斗的号角的。
现在因为陈小花,要提前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