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陆恒和林雪梅带着山货,敲响了苏军长的家门。
老太太亲自来迎的门,一看两个年轻人大包小包,提着东西,张嘴就埋怨:“说是来闲坐一会儿,怎么还带东西来?”
林雪梅也不见外,走进屋,放下袋子,袋子里露出沾着泥土的野果野菜:“自家叔伯上山采的,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老太太立刻收了埋怨,自己走上前来,一样一样的翻看:“上次吃你的席,跟你奶奶我们两个人,还聊起了这些东西。”
看着看着,又是喜欢,又是叹息:“哎!这几样东西,我多少年都没见着了。也就是有时候做梦,还能梦见。”
林雪梅笑着安慰她:“以后就好了。咱们有固定供货渠道,我定期给您送。”
“有这事?怎么回事?快说说!”老太太又惊又喜,开了笑脸,才跟陆恒寒暄了一句:“小伙子,随便坐。”
林雪梅和陆恒坐在沙发上,老太太倒了茶,陆恒沉默着喝茶,听着林雪梅跟小刘一样绘声绘色,把自己和军区医院商店柜台合作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听到两个村子都被动员起来作为供货方,老太太来了劲,一拍大腿:“雪梅这个事儿,办得好!山里人,日子苦啊。我几年前回去过,都看在眼里。现在你办的事儿,能给他们贴补家用,大人孩子打个牙祭,苦日子能有甜头,有盼望,也就看见亮光了。”
林雪梅深以为然,点点头。自己要是没有陆家这门娃娃亲的事,一直在三道沟村,后妈手下吃糠咽菜,还指不定晕了几回,说不定都撑不到嫁王喜。
老太太又兴奋又激动,追问起了细节,问题一连串:“这个想法好,可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开始了吗?有没有什么困难?”
“刚刚开始,有困难的话,我再找您求助。”林雪梅直想笑,没想到老太太这么心急,满腔的热忱。
老太太的热忱还不止于此,她沉吟一下,果断做了决定:“这个事情这么好,我不能空口白牙的站在一边,空喊一句好。我掏点干货。我那补贴,一年到头的用不上,在银行存着也是没什么用,你这个事情,我投一股。”
林雪梅喜出望外。今天本来是答谢老太太对自己好,没想到,给乡亲们拉来了投资。
这样一来,商店柜台的吕爱萍不用自己垫付预付款,事情操作压力小了很多。而且,这种模式就可以向外推广,扩展到其他的店面柜台,原来的国营商店、供销社,都可以参与。
先期成本有人垫付,只是借用现成的柜台销售,无本万利,谁能不愿意?谁能把钱往外推?
而供货那一端,则可以吸收更多的村子,更多的村委会和社员村民,能被动员起来,参与其中。何止是三道沟和四姑娘岭,影响力可以扩大到全乡。到时候,让爷爷林满堂牵头张罗,父亲林有富负责具体环节,一家子人,都有事情做了。
而且,有这位老太太出干股,是德高望重的离退休老革命,也是谈合作的时候,最实在的信用和背书了。
这个事情着实不是个小事,她真想好了?豁出去了?
林雪梅看定了军长夫人:“奶奶,我又要拿您的钱,又要用您的名誉,您信得过我?”
老太太叹一声:“你要问起这个话。这些年,趋炎附势的人想尽办法来到这门口,被我拿扫把赶的出去得有多少?丫头,我实话跟你说,我是不太敢信人了。可是咱俩的缘分,不同。”
林雪梅见老太太说着说着,动了情,把身子凑近了一点,仰起脸,专注倾听。
“不管平常我是谁,多少人往我跟前凑,那天我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婆子,隔着帘子,你能听见我声音不对,为我跑前跑后。丫头,你眼里能看得见别人,心里能装得下别人。我这一辈子出生入死,见过的人多了,你这样的人少见,少有。我信你。”
陆恒本来面无表情,随意饮着茶,老太太这一番话,他微微动了容。林雪梅这样的姑娘的确很少见,很稀缺,老太太和他在这一点上,英雄所见略同。
“我别光说空话,这就回屋去,给你拿存折。”老太太察觉自己今天话有点多,及时收住了话匣子,不等答话,转身进了里屋。
林雪梅一抬眼,发现陆恒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忍不住一歪头,小小的得意一下。
陆恒心口一跳,别开了视线。
从他认识她,就见她大方镇定,十分端庄。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小孩子撒娇的神态。
林雪梅对于陆恒的反应毫无知觉,自顾自转开了视线,四下随意打量。
她一进屋,就发现老太太家里跟陆家不同。
陆家,因为女主人乔远香是留学苏联归来,屋里颇有一些洋派的东西,留声机,希腊雕像,还有几幅俄罗斯风格的油画。
老太太家,虽然是一军之长的高位,但屋里的那股朴实劲儿,乍眼一看,跟林家祖屋差不多,老火盆,针线笸箩,这种乡下生活老物件,居然还有。城里生活完全用不上,想必摆着看,也是个念想。
四下张望中,就见老太太手拿存折,快步从里屋走出来,交到她手上。林雪梅没有再推辞,站起身来,双手接过了这份沉甸甸的信任。
正经大事办完,林雪梅心里感概未尽,重新捧起了茶,坐到老太太身边:“您这是人在城里,心和魂都留在了山沟里,乡下土地上啊。”
老太太郑重了脸色:“我希望他们,都能过上好日子。吃的喝的用的,能跟咱们一样。”
老太太一句话,林雪梅立刻感到心中有股热流,直往上涌。
这一句话,是曾经为家国浴血奋战,舍生忘死的人,最朴素的家国情怀。
这一句话,也是已经身在高位的人,仍然不忘了回头看,最真挚的赤子之心。
感受到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林雪梅也把心里的话直往外掏:“我是希望,借着这个挣钱的事儿,能动员起来更多的乡亲们。不光是让他们身子动起来,脑子也活络起来。僵死僵死,一僵就死,搞活搞活,搞了才能活。”
老太太眼睛发了亮:“你是说,让他们改变思想。”
陆恒在旁,沉声插了句话:“对,通过行动,通过变化,就能改变人的思想。”
老太太看一眼陆恒,没来得及说话,门从外头被拉开,门口传来几下掌声:“说的多好!文忠,我刚才和你说了半天,就是这个意思。”
屋内三人同时抬眼,向门口看过去。
苏文忠带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中年男子,踏进屋来。
老太太见是熟人,起身介绍:“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两位小朋友,陆天野的孙子陆恒,他媳妇儿,林雪梅,也是老革命的后代。”
又对着陆恒和林雪梅介绍来人:“这位,徐进,计划经济委员会的主任。雪梅正在琢磨做商业的事情,正好,你们可以聊聊。”
徐进一听,打量林雪梅一眼,见她年轻漂亮,体态柔弱,娇滴滴的样子,以为就是闲聊玩闹,赶个时髦,轻笑了一声:“哦?这么年轻的小姑娘,也在考虑搞商业了?”
军长夫人听出他不相信,语带敷衍,嗔了他一眼:“你还别不信。我刚把存折都掏出来给她了,入了干股。”
说是说,笑是笑,能让别人动了钱,那就值得认真听两句了。徐进对林雪梅有些刮目相看,重新打量了一眼,还是直奔着自己的目的说话,继续说服苏文忠:“文忠,你听听,人家年轻小姑娘,都知道要占先机,搞商业,你妈一个老太太,都知道入股,这是从国外来的新名词。你还不赶紧学起来?”
苏文忠自打进了屋,跟陆恒林雪梅打招呼之后,一直没说话,自顾自的除下军装,换了便装:“徐进,你别拿我妈挤兑我。我妈那是一般的老太太吗?她跟地主老财斗智斗勇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军长夫人也笑了:“我哪知道什么国外来的新名词儿,还是文忠说的靠谱,我是从解放前的商号里听来的。”
一句话把大伙全都逗笑,老太太满意了:“你们年轻人聊聊新名词儿,我回屋歇会儿,乏了。”
老太太回了屋,苏文忠拿出来两个新茶杯,斟上两杯热茶,让一下刚来的客人:“徐进,你尝尝,今年明前的狮峰龙井,一年总共也没几斤,我妈轻易都不会往外拿。”
徐进啜一口,享受地舒了口气:“这是沾了小姑娘的光了。小姑娘是叫林雪梅吧?这个名字,我怎么觉得有点耳熟?”
徐进一说林雪梅的名字有点耳熟,林雪梅忽然也觉得,徐进这个名字,也有点耳熟。
徐进,徐进……在哪里听过呢?
孤儿院发小?大学同学……
林雪梅脑子里突然一道闪电划过。
不得了。
徐进,是这本书里的大反派。
后来害死苏文忠的,就是他。
孤儿院的发小对这段悲剧的剧情特别有感触,电话里讲的绘声绘色,苏文忠的惨死导致男主心灰意冷,退出了商业圈。而导致苏文忠惨死的,就是全书的大反派,徐进。
林雪梅内心翻江倒海,重新打量了眼前人。
三十余岁年纪,带金丝边眼镜,斯文儒雅,和苏文忠不相上下,只是眼神里额外透着一份含蓄,深藏不露,不像苏文忠,眼神里透着坦荡真诚。
而且,他的五官面相,看着也有点眼熟。
察觉林雪梅打量自己,徐进也回看一眼林雪梅,一下子想了起来:“我说呢,小姑娘名字,我听着耳熟。我看过我姐的女儿和你,在一张照片上,结婚照。”
苏文忠一下子听懵了,一张结婚照上,有两个新娘子?
忽然想起自己陪母亲参加过林雪梅的婚礼:“对,那天,堂兄弟一起举办的婚礼。”
徐进又认真看了一眼陆恒,重新打招呼:“刚才老太太介绍,我硬是没想起来,咱们还有这层亲戚关系。真是不好意思,我家孩子多,姐姐和外甥女,都有点多,真是抱歉啊。”
陆恒微微点一下头,表示谅解。
苏文忠却不满意他这个说法:“你这话说的,外甥女再多,婚礼总得参加吧?我怎么没见到你?”
徐进叹一声:“我那不是出国考察了吗,要不然咱俩在婚礼上碰面了。就因为这,我那外甥女狠狠宰了我一笔,一套法国设计的首饰。”
林雪梅一听想笑,是白秀莹这大小姐的做派,但一想到徐进未来要干的事,又实在笑不出来。
难怪他能把苏文忠坑到死,两个人这熟不拘礼的程度,明显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
这样的亲密程度,突然捅刀子背刺,谁能防备?
看着眼前的徐进,一张脸斯文儒雅,带几分书卷味道的帅气,林雪梅忍不住想到徐玉兰的脸,同样的斯文端秀,背后藏着的,是什么事情都敢干的狠劲儿。
还好,商业浪潮刚开始,三个人刚刚凑到一起认识,还不晚。
屋子里好几个人,林雪梅的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徐进身上,徐进这么灵醒的人,哪能没有察觉?
只是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以为像老太太说的,她要探讨请教商业上的事,看在苏家和老太太的面子上,主动搭了句话:“雪梅,刚听老太太说,她给你投了股,是怎么回事?”
林雪梅把事情简略的讲了一遍,徐进开始听的时候,带着点漫不经心,听明白之后,内心十分意外,忍不住身子往沙发靠背一靠,闭起眼,认真思索了一瞬。
重新睁开眼后,把目光投向了陆恒,意思是问,背后是不是他这个营长主导。
陆恒明白对方的意思,摇一下头,给了个明确答复,与他无关。
徐进内心,意外之外,又加上了震撼,再一看林雪梅,虽然年轻,脸上神色却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从容镇定,更加觉得眼前一亮,唇边忍不住绽出一丝笑意。
“雪梅这个头脑,可真不简单了。意识超前,敢想敢干。别说年轻姑娘,就是男人当中有这个意识和胆量的,也是少有。难能可贵啊!”徐进真心感慨了一句。心里还藏着一番话没说。
两个小姑娘同时嫁了陆家,成了隔房妯娌,外甥女白秀莹,婚礼自己没赶上,跟他要了一套欧洲设计的首饰,他去白家送首饰的时候,是她回门那天,正拿着婚礼的照片,对这个林雪梅,很是指指点点了一番。
说这个隔房的妯娌,乡下来的娃娃亲,本来是给陆家二房,自己婆婆嫌弃她出身太低,死活不让进门,结果被陆家大孙子接了盘。
一听说兄弟换亲,徐进一时好奇,往照片上草草瞟了一眼,因为白秀莹的话,心里先有了一份偏见。
他见那新认识的外甥女婿,脾气过于的随和,外甥女在这新婚丈夫面前颐指气使,架势非凡,便以为这接盘的堂哥,一定是比那外甥女婿更柔软好拿捏,才会人任由长辈摆布终身大事。
谁知今天一见真人,凛冽刚硬,像一杆枪一样。而且年纪轻轻,自带一股威势,是有城府、有本事的人。
再说到林雪梅。
白秀莹看着婚礼照片,一脸的鄙夷不屑,说这个妯娌从乡下来的,自知卑微,又一心攀高,惯性会做小伏低,讨人欢心。
结果他在苏军长家偶遇到的林雪梅,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在运筹帷幄一个商业项目,上通军区高层,下达山沟乡村。
这么一个反差,又带来一波震撼。震撼之下,徐进对林雪梅和她的项目,又生发了新的兴趣。
开口说话之前,徐进先瞟了一眼苏文忠,苏文忠的神情如他所料。
这个老实巴交只知道守规矩的书呆子,刚才他按着头敲了半天,像个核桃壳一样,根本敲不开,等到旁听了半天,林雪梅这样的年轻小姑娘都要搞商业,难免露出了三分兴趣。
徐进知道是火候了。自己再加把火,添把柴。
“雪梅,这样,我也别空口说白话,我随了老太太,也入一股。”
林雪梅一个震惊,拿眼看了徐进。
他当真的?
如果当真的话,倒是个大好事。
第一点好处,自己未来的任务,是要救下苏文忠的命,避免陆恒遭受打击心灰意冷。如果他能投资,她从此就近水楼台先得月,有机会有法子接近全书大反派了。这可真是今天的意外惊吓之后,又来了个意外之喜。
第二点好处,项目又多了一个有分量的支持者,经济部门任职高位,做个背后的隐藏版顾问也是大用处。中间出了什么状况,能多一双手保驾护航,保护乡亲们的权益。
苏文忠也被这句话成功地勾住了心思,神色紧张,叮嘱徐进:“徐进我可提醒你,你得把握分寸,我妈现在是离退休人员,你可不一样。”
徐进唇角露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自己果然是最了解苏文忠的人:“文忠你看,你的思路缜密,压根儿就适合我说的事情。放心,我也有妈,回家让我妈跟雪梅联系。”
苏文忠笑了一下:“别捧我。你自己的头脑就够用。”
徐进一看,见好就收,攻略苏文忠也不能太心急,今天意外碰上了林雪梅这个小姑娘要搞商业,已经给自己做了极好的铺垫,于是又把视线转向林雪梅:“老太太入股是多少?我也跟她那么多。”
林雪梅笑眯眯,报了一个数字,天上掉下个反派,同时掉下个股东,真是开心。
报完数字之后,林雪梅作为项目创始人,按照流程表了个态:“一定努力,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徐进点点头:“主要是能帮到山区的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这是我很久以来的心愿。”
林雪梅静静看着,看着他一脸真诚而灿烂的笑意,在这句情怀之语的衬托下,整个人越发显得一派儒雅,光风霁月。
刚才老太太说出家国情怀的话,她忍不住跟着热血沸腾。
可眼前之人,嘴里说出同样家国情怀的话,神色之间一点看不出破绽,林雪梅只觉得心惊肉跳。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林雪梅和陆恒起身告辞,还没走出一步,门口又有人敲门。
苏文忠过去应门。
来人一进屋,先对着徐进叫了声舅舅,门口光线有点暗,过了一瞬,林雪梅才看清,居然是小圆和白秀莹。
陆家和苏家,原本是没有来往的,自己能带陆恒上门,也是军长夫人这条线。
他们俩,是来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