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何才能杀死神明?
至少, 用向春神借来的巫力,大约是不可行的。
随着尧商部的领土不断扩张,诸多载有术法的书简也流入了尧商, 羲因此得闻道法修行。
原来这等呼风唤雨的力量, 也不止可以来源于神明。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 与尧商部的巫不同, 自己所掌控的力量并非都来自于所谓的神明赐福,她体内还流淌着属于自己的力量。
暗室中, 羲跪坐在地,指尖牵引灵力,向自己绘出繁复咒文。
就在咒文将要成形时, 额心再次传来刺痛,不过瞬息,咒文尽数破碎,化作无数灵光消湮。
神明的烙印当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抹去,体内传来如同灼烧的痛苦,她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也是在她离开九凝山下的时候,有沿河以北的偏远部族来归顺尧商, 向春神献上了他们数载前意外得到的圣物。
那看上去不过是块无甚出奇的石头, 但来自这个小部族的巫却坚称,这是携雷火降下的陨星,一定有着不可言说的力量。
羲没有见到那块石头, 当她回到九凝山下,尧商部多了一位从九凝山中走出的神子。
“春神有命,令我等奉神子立国称王。”尧商部的巫开口,向羲解释道。
如今的尧商部, 已经是族人逾数十万的大部族,立国称王也并非不可以想的事。
放在数十年前,族中只有数百人的尧商部大约是不敢想有今日的。
已经做了几十年首领的尧商族长面庞染上风霜,并未对于巫者的话表露太多情绪。
尧商部将要建国,但在春神神谕中,能称王的却不是他。
那位从九凝山中走出的神子,才是未来的王。
羲自他身上收回目光。
“她是谁?”
回廊下,青年不经意地抬头,看着从庭中走过的羲,随口问道。
他就是从九凝山中走出的神子容陵。
“回神子,她是我尧商部的女祭,羲。”身旁随侍的巫者恭声回答。
容陵原本并不如何在意,对他来说,这位女祭与尧商部其他的巫也没有什么分别。
无论是这神子的身份,还是所谓称王的神谕,他其实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留在尧商部,只是因为他也不知自己还可以去哪里,又要做什么。
他没有过去。
所以当从尧商部的巫口中听说羲和自己有一样来历时,性情散漫,像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容陵难得对谁投去了多余注意。
羲当然不会没有发现,指尖拂过水中,她没有回头:“神子暗中跟随,可是有什么吩咐。”
话音落下,面前池水忽然卷起狂澜,尽数袭向窥探的视线。
容陵踏着荷叶退开,最终落在她面前,拂袖挥去池水,从容道:“只是对女祭有些好奇而已。”
他的修为,并不在羲之下。
被她发现后,容陵的窥视反而变得越发光明正大起来,不必在尧商族人面前做神子的时候,他便暗自跟在羲身边,就这样从夏入秋,又从秋走到了冬。
为了遵从神谕,尧商在九凝山下修筑起都城。
在称王的祭典上,还需要代表王权的青铜鼎和祭祀春神所用的诸多祭品,这些都需要时间来筹备。
“女祭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回廊下,走出议事的大厅,容陵跟在羲身后,突然开口。
她抬步向前,走入风雪中,闻言并未回头:“这应当无关紧要。”
他是神子,身为尧商部的女祭,理应辅佐于他。至于她喜欢与否,并不重要。
“于我而言,不是。”
容陵抬手,指尖灵光亮起,漫天风雪都在这一刻停下。
前方身影只是脚步微顿,随即又继续向前。
也是在这个冬日,因之前征战留下暗伤的尧商族长终于病倒,以人族的寿命来算,他的年纪实在已经不小,走向衰微也是理所应当。
病逝前,他最后见了羲一面。
“女祭认为,我的长子,可堪为王?”他看着羲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出对于尧商族人而言,称得上大逆不道的话。
在临死前,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尧商族长的长子自少时便跟随他处置部族事务,在族中颇有声望。
比起容陵这个半路突然冒出来的神子,他的长子为尧商做的事要多得多。
如果尧商立国,为什么称王的不能是他的儿子?
就算是神明,也不能禁绝人的野心。
尧商族长试探过,原来神明也并非全知全能,连人心中所思所虑都能掌控。
羲看着他,良久,她笑了笑:“或可一试。”
闻言,尧商族长颤着手,将一枚令符交到了她手中,嘶哑着声音道:“我觉得,国号就用楚。”
他们用两句话,达成了交易。
尧商族长想让自己的血脉称王,而羲要杀了尧商部敬奉的神明。
容陵是应所谓神谕而生的神子,无论他究竟是何来历,注定和春神有脱不开的关联,所以她绝不会让他如神谕所言称王。
在尧商族长病逝后,尧商部并不急于选出人来继任。
受春神赐福的巫理所应当地认为,待祭典筹备完毕,作为神子的容陵称王,当然不需要再选出另一位族长。
九凝山下的都城将要建成,羲站在城楼上望去,神情冷淡。
尧商部仍旧敬奉春神,不过有资格侍奉神明的巫终归只是少数,其余的人不过只能在传闻中听闻神明伟力,对所谓的春神,又能有多少敬畏?
看似平静的水下,早有暗流汹涌。
对此,容陵不是没有察觉,却好像并不在意,甚至无意向忠心侍奉春神的巫提上半句。
这世上,原就没有多少事是他所在意的。
就算立国称王,对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他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他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如此费心为他谋划?”容陵手中拿着一卷竹简,在羲面前晃了晃,倾身向她问道。
他话中提起的,当然就是尧商族长那个长子。
容陵其实连他的名字都不怎么记得清,如果不是因为羲,容陵根本不会多留心这个寡言的人族。
羲指尖微挑,顿时有无形灵力爆发,要将他掀翻。
他离得未免太近了。
容陵噙着笑,在无声无息中便将术法化解,还得寸进尺地更近了两分,看起来像是要将她拥入怀中。
“任我怎么看,他都没有什么及得上我的地方。”容陵拖长声音道,所以她的选择,实在令他觉得费解。
对于他这番堪称自夸的话,羲抬起头:“我倒是没有看出来。”
容陵煞有介事地道:“只要有双眼睛,这分明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事。”
“在脸皮厚这一点上,他的确是及不上你的。”
容陵低头看她,不知为何,突然叹了声,令羲顿觉莫名。
或许是因为生得好看,就算她这样刻薄地说话,他竟也只觉可喜。
这样的感受,该用什么来形容?
迎着她的脸,容陵忽然再凑近,双唇相贴,羲的瞳孔微微放大,怔在当场,忘了动作。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吻。
无论是容陵还是羲,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在那日后,什么也没有变。
之后时日,羲也不期然地想起过这个吻,但这并不会改变什么。
他还是神谕中将要称王的神子,她也还是尧商部的女祭。
她要做的事,从来都没有变,所以无论她对他是如何感觉,都不重要。
楼台下,容陵抬步行过,身后跟着众多巫者。
春日的梨花开得极盛,风过时纷纷如雨,落在肩头,容陵抬头,看见了站在楼台上的羲。
目光交错,她袖袍扬起,飘然如仙。
青铜鼎已经铸成,祭典所需的诸多祭品也悉数备好。
就在这场称王祭典的前夕,容陵在自己的寝殿中见到了羲。
殿中轻纱扬起,摇曳的烛火中,她主动解下身为女祭的素色巫袍,向他张开手。
容陵忽然有些看不明白:“为了他,你原来可以做到这等地步?”
羲没有解释,她伸手将他推在地上,倾身亲了上去。
容陵环住她腰间,喉中溢出一点叹息,就算明知这是陷阱,他也不可能拒绝得了她。
繁复阵纹亮起,化作囚笼。
第二日,身披重甲的铁卫现身祭典,甲胄上镌刻有隔绝灵力的符印,将尧商部的巫尽数压制。
在他们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尧商族长的长子着冕服登上祭台,立国为楚。
后来,西荒史书都称他为楚文王。
诸般祭品奉上,时隔多年,羲再次跳起迎神的巫舞,铜铃振响,都城上空风起云涌。
九凝山下,藏于老树中的阴影被祭祀唤醒,看着祭台上的新王,祂发出了愤怒吼声。
称王的怎么会是这个人族!
祂要的,是借这场祭典,借人族气运,将那半颗在机缘巧合下找回的天魔心脏吞噬!
容陵就是由祂心心念念想要吞噬的半颗天魔心脏所化。
羲并不清楚容陵来历,她甚至怀疑过他是所谓春神的化身,神谕要他称王,必定是因为如此于这位神明有利,那她便不可能让祂如愿。
尧商部的巫惶恐地跪了下来,向敬奉的神明叩首请罪,只有作为主祭的羲站在原地,看向天边投下的阴影,神情无悲无喜。
她说过,她要杀了祂。
“不过区区人族,也敢违背本君意志!”没有想过自己会被视作祭祀牺牲的人族算计,看着祭台上的景象,被唤醒的神明出离愤怒,阴影席卷,掩去了天光。
或者不该叫他春神,出现在羲面前的,是从九幽来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