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喝过酒后, 陵昭跟着聂逐奔袭万里,去祭拜葬在山神庙外的婆婆。

几十年过去,当年就已经败落的庙宇彻底荒废, 只剩残垣断壁, 不见人迹。枯黄杂草没过小腿,在寒冬将尽的时节隐隐焕发出新的生机。

陵昭没有动用术法, 而是亲手将严婆坟茔周围的枯树杂草都清理干净, 又重新立了碑。

忙碌了大半日,站在碑前, 已经在这天地间走过许多路的陵昭跪下身,向这个照顾了自己十多年的老妪叩首。

这里是他记忆的起点,如果陵昭一开始遇到的不是经世事沧桑却仍怀慈心的严婆, 如今的他不知会是如何光景。

应该不会是现在这样。

如果他放任体内混沌浊息吞噬生灵,或许早已成了这世上不得不除的灾殃。

重嬴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他对于严婆的印象并不深。

大约是从陵昭跟着聂逐学会引灵气入体后,重嬴才在他体内逐渐复苏了意识。不过影影绰绰中,他似乎也还记得那道抬手喂来热汤的苍老身影。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坟冢旁,伸出树偶的小短手。氤氲灵光闪过, 顿时有青绿枝叶漫上, 冢上开出无名白花,在朔风中摇曳着,为寒冬带来一丝春意。

“阿嬴……”

陵昭眼泪汪汪地看向重嬴, 好像是感动得不行,双手抱起他高高举起。要是婆婆能看到阿嬴,一定也会很喜欢他的。

重嬴头上草叶在朔风中抖了抖,树偶捏紧了手, 显然并不喜欢他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

被重嬴跳起来捶了头的陵昭抱住自己的头,看得站在旁边的聂逐捧腹。

息棠也弯了弯嘴角,她指尖微勾,有禁制悄无声息地护住了这座坟茔,不过除了景濯,谁也没有察觉这件事。

对于逝者,她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在陪陵昭祭拜过严婆后,聂逐也准备继续上路了。像他这样的游侠,早已习惯了漂泊,注定不会在哪里多作停留。

凭他曾经对陵昭和重嬴的照顾,聂逐便是想入九天仙门大派修行,息棠也不会不应,但他显然意不在此。

聂逐还是更喜欢做个仗刀天涯的市井游侠儿,兴起时击节而歌,伤怀时大醉一场,醒来便尽忘愁绪,偶尔也会管些闲事,抱些不平。

是以他只收下了那卷息棠所赠道法,至于其他,都非他所求。

“走了。”聂逐拿起那把陌刀,背对着陵昭,洒脱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天涯路远,山高水长,总有再见之时。

看着他逐渐行远的背影,陵昭忍不住喊道:“聂叔,你记得要认真修行,不要等我下回再来人间,你都变成拿不动刀的老头子了!”

“臭小子,先管好你自己吧!”聂逐没有回头,只是笑骂道。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知道了。

天光下,背起刀的落拓游侠大步向前,他口中唱起荒腔走板的古朴小调,歌声随着他飘散在山河间。

渡河的时候,聂逐才发现自己很久以前低价淘来的破旧纳戒中多了些什么。

陵昭偷偷在纳戒中塞了不少灵果。

聂逐摸出一枚,拿袖子擦了擦,干脆咬了口。他脸上扬起些微笑意,抬头望向天边聚散不定的浮云,心境开阔。

另一边,见过聂逐,也祭拜了严婆,陵昭也是时候该回九天了。

与他同来历练的紫微宫弟子已经将遁入西荒的凶兽尽数擒获,见他迟迟没有现身,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正打算要来寻他。

分别之际,陵昭看着息棠和景濯,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除了不舍,又好像还夹杂着几分别的意味。

在天宁这数日,陵昭心下终于隐约有了对家这个字的概念。虽然重嬴从来不说,但陵昭知道,他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师尊,我很快就会回丹羲境的!”陵昭算了算休沐的时日,向息棠道。

说完,他又看了眼景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你要是也在的话,我可以烤鱼给你吃。”

他烤鱼的手艺可是一绝,对于这一点,陵昭很是得意。

这大约算得上是个邀请了,景濯看着陵昭,似乎有些意外。随后,他抬手摸了摸陵昭的头,含笑道:“好。”

重嬴坐在陵昭头顶,抬头望向息棠,头上草叶努力开出了朵小花,被他摘下来放在了她手中。

看了看景濯,他又再努力了一番,将另一朵花也放在了息棠掌心,这才随陵昭离开。

这些时日,景濯对他们的照顾,他们也不是没有记在心上。

看着掌心的两朵小花,息棠指尖捻起一朵,随手簪在景濯鬓间,这才收好了另一朵。

景濯失笑,侧身跟上了她的脚步。

息棠并不急于离开西荒,她去了位于大渊边地的楚国。

据求月所言,楚国秘库中藏有当日古楚国尧商部遗民留下的旧物,也是为这个缘故,息棠才会有此一行。

抬步行过楼阙,息棠神识扫过,楼中一切都纳入了她感知。

楚国秘库中所藏的诸多法器灵物,为了方便鉴别来历,都分别录有文字记载,如此一来,便省了息棠许多功夫。

数息后,她带着景濯走向楼阙角落,站在了那枚蒙尘的巫铃前。

或许是因为所经岁月太过久远,青铜铸成的巫铃表面已经出现了锈蚀,看起来很有些历尽沧桑的意味。

这并不是一件威力如何值得称道的法器,否则也不会被尘封于这昏暗一隅,至今无人问津。

从巫铃中捕捉到那丝残留的魔族气息,息棠微微皱起了眉。

景濯显然也有所察觉,身为魔族,若论对魔族的了解,他如今显然更胜过息棠。

觉出这道气息有些熟悉,他伸手取出巫铃,仔细端详过后才开口:“这是昔年九幽敕风氏天魔残留的气息。”

敕风氏天魔的气息,又怎么会遗留在尧商部遗民流传下的巫铃中?息棠想起她之前在书简中所见,有关尧商部巫祭的记载。

看来当年尧商部敬奉的春神,或许并非什么仙神,而是生自九幽的魔。

“敕风氏的天魔,为何会出现在西荒?”息棠看向景濯,还装起了什么春神,要凡人供奉。

对于天魔来说,这癖好实在有些特别了。

如果息棠没有记错,敕风氏原也是九幽大族,不过到了近万年间,好像渐渐落寞了下来。

她这些年都待在丹羲境中,对九幽局势的了解实在有限。

景濯点头,证明她没有记错:“万载前,九幽发生过一场叛乱。”

参与这场叛乱的,正有敕风氏。

在以力量为尊的魔族中,针对魔君的叛乱实在不是什么鲜见的事,就算到了现在,盯着长衡魔君之位,有意将他取而代之的魔族也不在少数。

万年前的情况还要更复杂许多。自墟渊为云海玉皇弓重伤后,景濯隐于血海炼狱,半步不出。

对于他伤势如何,九幽有诸多猜测,只是任何前往血海炼狱中刺探的魔族,都没能活着走出来。

诛杀天族神秀太子,以一己之力压服众多天魔扶持长衡上位,只要景濯活着一日,就算他身负重伤,也余威尚在,令诸多魔族心中忌惮。

不过随着景濯久未现身,九幽魔族开始怀疑他早已陨落,只是长衡为了稳固君位,才秘而不宣。

终于,万载前,数名有心上位的天魔终于按捺不住,谋划了那场叛乱,却在幽都中遭遇了已经恢复全盛修为的景濯。

早在这场叛乱前,景濯的伤势就已经恢复,他们的谋划当然都落了空。

也是在这场叛乱中,敕风氏天魔虽然为景濯重伤,却趁乱遁走,还盗走了半颗心脏——半颗原本属于景濯的心脏。

听到这里,息棠不由瞳孔微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为了断绝云海玉皇弓残留的力量影响,在伤势反复了无数日夜后,他不惜剜去了自己半颗心脏,才险死还生。

就算景濯说得轻描淡写,在听他说起这件事时,息棠指尖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颤。

景濯像是有所察觉,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度传来,息棠心脏觉出一阵钝疼。

为了稳固九幽局势,加上也在血战中受伤,景濯一时无暇追杀敕风氏天魔。

数载后,等他终于抽身,来找敕风氏天魔麻烦时,他却已经销声匿迹,就连那半颗被他盗走的心脏也寻不到任何踪影,不知是不是已经为其吞噬。

“当年,他是逃来过西荒?”景濯看着巫铃,露出思索之色。

“尧商部所敬奉的春神,大约就是敕风氏天魔。”息棠开口,将之前得到的线索串联。

她的残魂,和景濯半颗心脏,原来他们在西荒中,当真有过联系。

景濯的目光落在息棠身上,她为什么会突然查起了这些事?她没有明说,是因为此事涉及了天族之秘?

毕竟景濯如今是魔族君侯,就算神魔修好,终究还是各有立场,有些事不便言说也不奇怪。

息棠微垂下眸,像是陷入了沉思,没有回应他的注视。

就在楼阙中陷入安静时,天边有灵光疾驰而过,飞落入楼中,直向息棠而来。

她抬手接住灵光,神识扫过,眼神忽然一凝。

这是霁望发来的传讯。

他被困于鸿蒙秘境中,如今难以脱身,只能传讯向息棠求援。

霁望虽还未修得上神境,但以他修为,天上地下能对付得了他的,其实都已经不多了。

这回会栽在鸿蒙秘境,完全是因为熟人作案,让他全无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