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来天宁城, 原来是为寻人的。”
经一番休整后,继续往天宁城进发的楚国车驾中,求月听了息棠的话, 恍然道。
虽然心中好奇息棠要找的是什么人, 又是为了什么,她也很有分寸地没有多问, 不过萍水相逢, 还是不要交浅言深。
息棠会坐上楚国车辇,也是受求月相邀。
朱玉寒浆并非凡品, 自己养的鸟儿占了这么大的便宜,求月自觉受之有愧,但息棠却没有收回灵物的意思, 于是得知她也要去天宁,求月便主动请她同行。
息棠没有拒绝。
或许是一时并不急于取回都天印,她坐在求月身旁,看着车辇外风景,有些出神。
远处群山起伏,映出或深或浅的黛影,原野荒草萋萋, 马蹄踏过, 车辇上悬挂的銮铃叮铃作响,天地开阔,于是人心好像也就随之开阔起来。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慢地看过这方天地。
息棠总是有许多事要做, 好不容易将该做的事都做了,她又在丹羲境中一睡就是成千上万年。
白隼振翅,跟随在车辇左右,风吹动翎羽, 它眼神锐利,看上去很是威风。
从与求月的闲谈中,息棠也得知了她的来历。
大渊盘踞西荒,是西荒最大的人族王朝,境中有一百二十余封国,楚国便是其一。
求月是楚国国君之女,她此行前来大渊帝都天宁,除了代自己的父亲朝见天子外,也是要这个机会,入帝都学宫就学修行。
半个时辰后,楚国的车驾终于到了天宁城下。
巍峨城墙横亘于前,才到城门前,已经能听到鼎沸人声。
因城中情形复杂,她也不好再放任白隼乱飞,强行将它唤了回来,不顾白隼愿不愿意,像抱老母鸡一样将它死死抱在怀中。
周围来往者众,没忍住好奇,求月从车辇中看了出去,这也是她第一次前来被称为神都的天宁,自是见什么都觉得新鲜。
足可供六驾马车同行的道路挤满了来往行人,叫卖声不绝,除了忙于生计的贩夫走卒,也有诸多锦帽貂裘的世族子弟结伴出游。
“天宁果然比我楚国国都还要热闹许多。”求月不由感慨道。
“的确是很多人。”息棠开口,她还难得见到这么多的人。
车队艰难地穿过人潮汹涌的坊市,向天宁城中使馆行去。
求月虽然想逛一逛天宁,但她身为楚国国君之女,下榻使馆后得先安心待着,等大渊天子召见,不能妄自行事。
息棠倒是没有这等顾虑,她甚至在求月之前就已经踏进了大渊皇宫。
求月并不知道息棠要找的人就在大渊皇宫中,她还问过息棠需不需要自己帮忙,但这显然是不必的。
就算是守备森严的皇宫禁地,息棠有心想去,便不可能有人拦得了,也就不用求月带她入内。
抬步自错落宫阙走过,布设于大渊皇宫内外的禁制并未被她的闯入触动,平静得不见任何异样。
这宫城中也不乏坐镇的人族修行大能,但还未飞升仙君的修为,在息棠面前终究是不够用的。
她着意遮掩下气息,既是要寻盗了都天印的狐妖,便也不能有什么大阵仗,否则就算找到了那人族,也未必能等来狐狸。
下方来往的宫婢内侍脚步匆匆,说话间吐出白色烟气,就算裹着厚重裘衣,也难以抵御寒意肆虐。
相比之下,息棠的裙裳未免单薄得过分,寒意攀上裙袂,就算她从身边走过,一众宫婢内侍也全无所觉。
楼阙环绕,皇宫西侧的校场上,有凛冽剑锋划破冬日风声。青年以黑布覆眼,长剑在他手中如惊鸿游龙,身形腾跃,天地间的灵气汇集,温驯地随他手中剑式而动。
校场周围聚了不少看上去不过才十三四的少年人,都着便于行动的劲装,只从衣饰来看,便知他们的身份并不寻常。
除了大渊皇族血脉,其余少年男女也都出身天宁城中颇有地位的世族。
高台上,正循着气息找人的息棠突然停住脚步,望向下方情形,原本不见什么情绪的脸上突然有了波澜,眼神显出几分微妙。
息棠实在没想到,会在西荒人族的宫城中见到这一幕。
天光熹微,他执剑回身,举止分明可见少时意气
这剑法在息棠看来很熟悉,用剑的人在她看来也很熟悉,应该说,他根本就不是人。
令九幽俯首的魔族君侯,如今竟然在西荒大渊王宫中做个教习剑法的武师,说出去又有谁敢信。
看来他的日子果真过得很清闲啊,她尚且还在为当日桓乌氏中的事心烦意乱,他倒是自在轻松,还有闲心在这里夸耀剑法。
息棠面无表情地看向下方校场,按在阑干上的手不自觉用力,于是下一刻,石砌的阑干上忽有裂痕无声蔓延。
如果不是她及时收回手,或许整座高台都要被殃及,随蔓延的裂痕垮塌。
指尖微微勾起,裂痕便悄无声息地消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是在这时,息棠挑起了嘴角,笑意怎么看怎么都带着几分危险。
校场边的剑架上正置了数柄长剑,大小长短不一,供习剑的少年男女选用。
就在此时,剑架最上方的长剑轻轻颤动,并未引来什么注意,直到瞬息后,长剑倏而出鞘,自上方掠过,剑锋直指景濯。
“这是?!”
突来的变故让校场上围观的少年男女都露出意外神色,不过也没有太过慌乱。在他们看来,天下没有比大渊皇宫更安全的地方了。
这应该是景师自己准备的吧?
只有景濯自己清楚并非如此,他来人族王朝后便封去了自己修为,也就动用不了半分灵力。
也是因为不能动用灵力,他一时也就无从查探这剑是为谁所操控。
来不及考虑太多,长剑已经携凛然之势逼近,景濯侧身,冰冷剑锋从面前飞掠,离他不过毫厘,看起来颇为惊险。
呼啸卷起的风声中,长剑再度折回,铮鸣声震响,他循声退开,以飞光接下汹汹剑势,没忘记维持从容风度。
他来这宫中两月,应当还来不及同人结下仇才是,这是谁干的?
旋手转过飞光,景濯震退这柄被灵力驱使的长剑,剑身碰撞,如同金石相接,响声清脆。
不容他分神,长剑步步紧逼,无形中似有杀机乍现,险象环生,看得围观的少年男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什么声响扰乱局面。
就算在这等局面下,景濯并不显得如何慌乱,就算不能动用灵力,也凭剑式举重若轻地将攻势化解,引来一片叫好的惊叹声。
手中挽出剑花,景濯衣袍翻振,身姿矫然,心下也不免自得。便是许多年没有用剑,他终究没有荒废。
也就在这一刹,长剑锋芒忽地一改,骤显诡谲,招式变得难以预料,让景濯应对起来更多几分麻烦。
耳边破风声响起,景濯来不及犹豫,反手挑起飞光。剑身相撞,长剑贴着脸侧掠过,挑下了景濯覆眼的黑布。
灵气被剑锋搅乱,反震的力道下,长剑剑刃没入青石,斜插进地面。景濯的身形也被逼退,他挥手收剑,飞光划过地面,他半屈着身,终于止住了去势。
究竟是谁想害他——
黑布在风中卷起,景濯抬头望去,飞光剑身上折射出冰冷锋芒,他的眼神也显出几分锐利。
但当对上高台上息棠似笑非笑的目光,他身形一滞,脸上神情顿时显出空白。
怎么会是她?!
景濯心下只剩这个想法,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息棠会出现在这里。
“景师好厉害!”
“景师能不能将方才回身那招先教我?看起来就很唬人!”
“我们从现在开始学,要用多久才能同你一般厉害啊?”
……
就在景濯愣神的刹那,方才围观了他用剑的少年人已经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开口,堪比无数只聒噪鹦鹉,让他颇有些头大。
等他再抬头,已经不见息棠踪影。
当真是她?
夜色漫入宫城,残月如钩,柔和月色像是为宫阙蒙上了一重轻纱。
一行宫婢执灯转过回廊,烟青裙袂在走动时荡开,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怎么会来这里?”
宫阙殿顶,景濯从息棠身后夜色中走出,徐声开口。
息棠转头看向他,冷声反问,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神魔这等身份,轻易都不会踏足凡俗人间,毕竟人族羸弱,稍有不慎,或许就会徒生因果。
景濯上前,停在她身旁,并肩俯瞰这座宫城,听到这句话,干咳一声道:“两月前,我与人打赌输了,于是只能自封修为,做段时日的寻常凡人。”
愿赌服输,既然已经答应下来,又怎么有反悔的道理。如今九幽诸事都由长衡处置,也不必他多作过问,来这凡俗人间一行,权作散心了。
虽然封了灵力,他也不需要吃喝,但既然要做人,总要做得像些,也该有个生计。
景濯寻了个护卫的差事,跟着商队到了天宁,又在机缘巧合下成了大渊皇宫中教习剑法的武师。
他实在没想到,自桓乌氏中一别后不过几月,他竟然又在这里见到了息棠。
景濯以为他们要再见,或许又是不知多少年月后。毕竟若是无心相见,从前三万载有余,也不曾见上一面。
所以他当下心情实在有些复杂。
听完他的解释,息棠淡淡哦了声,神情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你呢?”景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来这宫城中又是因为什么?”
还有,白日她为何会对自己出手?如今再回忆起来,总觉得其中带着几分私人恩怨。
他应该没做什么招惹她的事吧?景濯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息棠当然不会向他坦白自己的幽微心思。对于景濯的问题,她视线偏移,垂眸看去,只见在浓稠夜色的遮掩下,不过十来岁的少年正偷偷摸摸地翻过宫墙,举止堪称鬼祟。
“我是来找他的。”她轻飘飘地开口。
景濯循着她的目光看向了爬上墙头的少年,他微微眯了眯眼,挑起眉头。
不知为何,少年忽觉背后一凉。他打了个喷嚏,随即脚下踩空,滚地葫芦一样落下宫墙,摔了个人仰马翻。
“殿下!”候在宫墙下的内侍神情紧张,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少年撑着腰,被他扶着一瘸一拐地往殿里走,真是马有失足人有失蹄……
嗯……好像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