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紫微宫门下有无相剑冢, 其中藏有剑器三千,凡紫微宫弟子,有意习剑者, 皆可入冢中取本命剑。

才踏入剑冢, 毫无防备地的陵昭就被凛然杀伐之意震得顿了顿脚步。

剑鸣声响起,如同金石相击, 他险险躲开了冢中交掠过的无形剑气, 不免觉得心有余悸。

抬目望向周围,只见无数长剑立于嶙峋山石间, 或直或斜,剑身都蒙着氤氲灵光,每一柄剑都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威势, 一眼便知不凡。

看起来都好威风啊,不知道哪一柄愿意做他的本命剑?

陵昭左右望了一圈,没觉出自己对哪柄剑有什么特殊感知,于是在略作犹豫后,干脆冲着看起来气势最强的那把剑走了去,伸手欲拔。

怎么这么重啊?!没能撼动剑身分毫的陵昭加了只手,然后又手脚并用, 但努力了半天, 换了好几个姿势,死活没能将这把剑抬起半点儿。

“看来……不是这把剑……”

累得气喘吁吁的陵昭松开手,抹了把汗, 决定不和自己过不去,换个目标好了。

他倒是不挑。

不过在连换了十来个目标,还是没有任何收获后,陵昭顿时有些怀疑人生了。

难道就没有一把剑看中了自己?!

陵昭跪地, 这听起来也太惨了吧——

不过两息,他又重新振作起来,来都来了,怎么能空手而归,这剑冢中这么多剑,他就不信真的连一柄肯做他本命剑的都没有!

陵昭眼中燃起代表斗志的熊熊烈火。

“他是真的没发现吗?”剑冢外,望向水镜中景象,一向少言的听榆忍不住开口。

因着陵昭和息棠这重关系,她不免对他也多关注了两分。

看着已经跟在陵昭身后很久的长剑,承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这把剑……”他沉吟开口,一时竟也看不出选中了陵昭的剑是什么来历。

不过无相剑冢中剑器众多,不乏有鸿蒙初开时遗留的先天法器,就算是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也并非尽知。

另一边,重嬴倒是对跟了陵昭一路的长剑有所察觉,却完全不想提醒。能到现在都还没发觉,不得不说也是种本事。

终于,在陵昭企图再作尝试的时候,一直跟在背后,像是幽幽盯着他的长剑终于忍无可忍暴起,剑身如狂风骤雨般拍下,抽得陵昭抱头鼠窜。

片刻后,终于觉得解气的长剑停了动作,高傲地浮在陵昭面前,表示愿意屈尊降贵做他的本命剑。

陵昭抬头看着自己面前灰扑扑的铁剑,没觉出半点法器该有的威势,寻常得简直像是从凡俗人间铁铺中随手抓来的。

这真的是法器吗?

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口,顿时引来长剑又一番愤怒抽打。

“我错了!”陵昭抱头蹲下,很识时务地连声道歉。

最终,在长剑武力的威慑下,陵昭怂怂伸手,与它定下了魂契。

不过就算认了主,长剑灰扑扑的外形看上去也没什么改变。浅淡流光闪过,近剑柄的篆文明灭一瞬,又没去痕迹,隐约现出帝血二字。

虽然这把本命剑没有想象中那么威风,但至少没有空手而归,陵昭心态很好地想,能出现在紫微宫剑冢里的,怎么也比寻常铁剑强吧?

“以后,你就是我的剑了——”陵昭顺脚踩上山石,一手高举起长剑,扬声宣告。

如果重嬴有身体,现在只想扶额捂眼。

大概也是被他这番举动震住了,长剑接下来安详得躺在陵昭手中,动也不动,任凭他将自己收归体内。

既然已经找到了本命剑,陵昭也就准备从剑冢离开了。

不过转身之际,他却注意到一柄遗落在山石间的剑。

那是一柄断剑。

剑身黯淡无光,静静躺在地上,已然失了灵性。

无相剑冢中怎么会有断剑?陵昭停住了脚步,神情有些意外。

不过这同他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何,陵昭抬步上前,拾起了那柄断剑。

他并不知道,在他拿起那柄断剑的时候,水镜外,承州和听榆看着这一幕,倏然都失了声,久久没能回神。

九天,丹羲境。

夏末的日光还有些刺眼,息棠躺在小筑外的竹椅上,裙袂垂落,意态显得很是懒散。

此处又没有外人,她当然不必再端起什么上神的架子。

逢紫微宫休沐,终于得空再回镜花寒的陵昭正坐在她旁边,手舞足蹈地讲着自己在无相剑冢中取剑的经历,神情很是丰富,看得息棠不由失笑。

话说罢,陵昭还特意召出了本命剑要给她看看,息棠目光扫过,竟也没看出长剑来历,微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伸出手,那把灰扑扑的长剑便落在了她手中,显得莫名乖顺,没有半点面对陵昭这个主人时的桀骜不驯。

帝血剑——

息棠缓缓开口:“这剑的名字倒是挺有气势。”

陵昭也不否认这一点,但——

“它看上去和这个名字一点都不相称……”

随着他话音落下,为息棠所执的长剑轻颤起来,如果不是碍于她在场,陵昭或许又要惨遭自己的本命剑痛击。

大约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连忙向自己的本命剑讨饶,心下不由想,这剑真是不随主人,看他脾气多好啊。

眼见此景,息棠轻笑一声,示意他将本命剑收起。

虽然还不知来历,但这把帝血的力量并不寻常,当是堪比先天法器了。

不过身为主人的陵昭,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息棠伸手拿过茶盏,目光落向桌案,只见藤蔓重重缠绕成三寸余的人形,能看出手脚,不过脸上还没有五官。

此时他正安静地坐在桌案边缘,看起来像是树叶枝条编出的精致木偶。

“做得不错。”息棠道。

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化出实体,让意识脱离陵昭体内,就算还不能显出真正的人形,也殊为不易了。

“阿嬴一向都很厉害!”听了这话,陵昭一脸得意地开口,只觉与有荣焉。

没有五官的树偶脸上好像也浮起了薄红,息棠没忍住,抬起手,指尖在人偶似的重嬴头上揉了揉。

直到她收回手,重嬴好像才回过神来,两只小短手呆呆地抱住头,下一刻,头顶忽地开出了一朵白色小花,颤巍巍地摇着。

像是不想被发现,嫩绿枝条伸展,手忙脚乱地将这朵白色小花藏了起来,只是他悬在桌案边缘的双腿忍不住晃了起来。

陵昭没注意到这一幕,他收回本命剑,才想起了另一件事,低头自玉珏中取出了那柄断剑。

在看到断剑的刹那,息棠脸上笑意忽地一凝,意外显出怔忡。

“这是我离开剑冢的时候发现的。”陵昭开口道。

他将断剑带出了剑冢,也向承州求证过这把剑的来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自己收好断剑。

觉得莫名的陵昭也就只能来问息棠了。

见她如今神色,陵昭不由问:“师尊,你识得这把剑吗?”

息棠垂眸看着他手中断剑,低声道:“此剑名为飞光。”

她当然识得这把剑。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注一)。

“这是昔年紫微宫门下,悬镜弟子桓乌景的本命剑。”

桓乌景?

陵昭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他似乎听过,但突然之下没想起来。

重嬴已经记了起来,树偶将头转向息棠,像是在看着她。

“你见过他的。”息棠的声音有些轻,她说,“不过他如今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

“世人都称他逢夜君。”

昔日桓乌神族的桓乌景,如今魔族阿修罗氏的君侯景濯。

数万载前,桓乌神族因天族太子神秀下令,不得不毁去景濯体内神族本源,剖出神骨,他的本命剑飞光也因此与神魂剥离。

后来,桓乌神族将这柄剑送回了紫微宫无相剑冢,飞光却在回归剑冢时轰然崩碎,只余半截断剑,失落冢中,不见踪迹。

没想到这柄断剑最终会为陵昭所察,带出剑冢。

息棠指尖抚过断剑剑身,她垂着眸,神情难以看出悲喜。

*

血海翻涌,发出沉闷怒涛声。

上方,无数破碎开的山岩浮空,之间以锁链相连,景濯端坐在最当中的山岩,闭目冥想。

充溢于血海炼狱中的煞气震荡,长衡的身形缓缓浮现在血海上空,他抬脚跨出一步,转眼已经站在了景濯面前。

“兄长,九天桓乌神族传了消息来。”

血海中光线昏暗,长衡的眉目像是也因此多了几分阴翳。他负手而立,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显出魔君威严,神态与景濯颇有肖似。

这么多年来,桓乌神族自知对景濯不住,也没妄想过能与他重修旧好,对于他从来都是绕着走的,不敢凑上前来讨嫌,更不曾向幽都中传过什么消息。

若是换作寻常,长衡大约也不会理会桓乌神族说了什么,更不会替他们传话。

只是这一次,情况到底有所不同。

“桓乌神族那位逢湘老祖,将要羽化了。”长衡轻声道。

或许就在这两三日间。

这位老祖是桓乌神族现存年纪最长的族裔,或许遍数九天,都找不出多少年纪比她更长的神族。以她年岁,就算渡过了数次大劫,如今终于也到了寿尽之时。

她与景濯的关系也并不一般,当初还在九天时,景濯唤她一声祖母。

如今桓乌氏中,最后见过桓乌景执那把飞光的神族,终于也要陨落了。

“她想见你。”长衡说。

在羽化前,桓乌逢湘想最后再见景濯一面。

在他的话中,景濯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