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景濯再遇息棠时, 并不知她就是商九危,也就不可能对这位骊丘女君有什么太好的印象。

至于其中原因,就要追溯到身为巫山女君的灵蕖身上了。

当年商九危险些死在灵蕖养的狰兽爪下, 杀了狰兽的景濯也被她记恨。在他入玉霄殿为天族效命后, 就算碍于颇受天君看重的桓乌神族,灵蕖不好光明正大地对付他, 暗中找些麻烦却是常有。

同为太初氏血脉, 又都是天君亲封的女君,就算息棠和灵蕖看起来不甚亲近, 景濯也不免对她的身份心存芥蒂,绝没有主动结交的意思。

不过在息棠出任东境镇守之一后,景濯也意外领命前往东境, 所辖疆域竟与她相距不远。

还没等景濯理清镇守之责,当时统率整个东境的神君降下令旨,命涂延周边数名镇守以息棠为首,率麾下讨伐肆虐此地的赤女。

赤女是生于涂延的先天神灵,修为非当时的息棠所能及,又于黄沙中筑城,收揽仙妖效命, 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至少周边镇守仙神, 修为境界比之赤女都有所不及,面对她的胜算实在不大。

——这其中正有灵蕖手笔。

就算不知息棠就是商九危,她还是碍了灵蕖的眼。

灵蕖的不满, 从息棠受封为骊丘女君起,便已有端倪。

不过是个神魂不稳的废物,境界低微,又怎么配和自己一样同封女君?!

只是在受封后, 息棠仍隐居骊丘休养,就算灵蕖想找她麻烦,也没有机会。直到她领命出任东境镇守,灵蕖想打压她,却是再简单不过。

身为太子长女,自少时起,灵蕖便在父亲的默许下开始接触天族权柄,在她成年后,手中可动用的势力甚至不比叔父涯虞少。

正是在她授意下,征讨赤女的事落到了息棠头上。

息棠当然可以拒绝,只要她愿意承认自己修为不足,不堪担当此事。但如此一来,注定要在才效命于她麾下的仙神面前堕了声势,传出去,也未免会被议论她这个骊丘女君空有太初氏血脉,却没有相匹配的实力。

是以无论如何艰难,息棠还是选择接下这道令旨。

山林中云雾渺茫,偶尔听得鸟雀振翅掠过林梢,发出簌然响动。

抬脚踩灭了赤女脱身封印的最后希望,景濯站上山崖,举目望去,心情还算不错:“我记得,从前涂延都是黄沙。第一次潜入涂延的时候,如果不是正好躲进流沙,避开耳目,还真的要落在她手上了。”

因修为不及,当年面对占据涂延的赤女,正面袭城显然不是什么上策。

黄沙漫卷,涂延中情形如何少有流传于外,息棠思虑过后,还是选择先潜入涂延中的城池查明情况,与她同行的正是景濯。

虽然对息棠没有太多好印象,不过大敌当前,自是要抛去这等幽微情绪,以正事为先。

此行称得上惊险,他们不仅探明了涂延情况,还意外得知了赤女弱点,却在离开前他们为赤女所察觉,被追杀得只能在无尽黄沙中狼狈逃窜。

在险些要落入赤女手中时,景濯注意到流沙轨迹,拉住息棠跳入了流沙眼,终于摆脱了赤女。

息棠比景濯运气略好上两分,伤得更轻,醒来得也就比他更早。在爬出流沙眼后,她又费劲从中扒拉出了景濯。

因着灵力耗尽,息棠只能强拽着景濯的衣领,将他拖出黄沙。

不知走了多远,落日下迷迷糊糊醒来的景濯有气无力地开口:‘就不能选个更体面点儿的姿势吗?’

‘没把你留下就算不错了。’累得不想再多说半个字的息棠松开手,既然醒了,就自己走。

花了两日,息棠和景濯终于避开赤女耳目,灰头土脸地走出了涂延黄沙,麾下仙神来迎时,差点以为他们是逃难的。

山林葱茏,息棠站在景濯身旁,回忆起从前旧事,微微挑起了嘴角。

时过境迁,当时的狼狈再回忆起来,竟也是可珍重的回忆。

“你可是要在涂延留上两日?”景濯问。

“不必。”

如今赤女已经被再次封印,其余的事自会有赶来的天族仙官接手善后,倒是不必息棠这个上神亲自过问。

“那你是打算回返丹羲境了?”

息棠看向前方苍茫山林,徐声道:“不急。”

“先往碧落川一行。”

天地生灵寂灭后,神魂归于轮回界,而碧落川正在轮回界中。

“你去碧落川做什么?”闻言,景濯神情现出些微意外。

“向碧落川的鬼帝讨枚尘寰种。”息棠答道。

不必她再多作解释,景濯便已经明白了息棠此举用意,口中不由道:“我以为你对混沌浊息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她讨这枚尘寰种,是为了那道混沌浊息所诞生的意识。

“他既然没做错事,便也算我的弟子。”息棠望向远处山林,神情现出一点复杂。

或许无论陵昭还是重嬴,会降生于世,都是因她而起。

“你这样,倒是叫我有些羡慕他们了。”景濯不由叹息道,他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得近乎呢喃。

见息棠的目光看过来,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自己刚才的话,只说:“你将师尊做得很好。”

更胜过她的师尊丹华上神许多。

不过后面这半句话,景濯没有说出口,他无意在息棠面前提起这位上神。

丹华的死,是息棠从此不愿踏足紫微宫的真正缘由,当今世上,大约也只有景濯清楚其中内情。

对于他这句话,息棠不见回应,她垂目望向山崖下,不知在想什么。

安静片刻,景濯不由道:“怎么?”

难道这里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这倒是没有,息棠将视线放回他身上,微微挑了挑眉:“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很多年前的事。

在费心部署,经历诸多波折后,息棠终于领众多仙神将赤女封印,肃清了涂延。

便是凭这一战,她得以在东境真正立足,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那场大战后,身上血迹还未干透的景濯就地坐在沙丘上,也顾不得什么神族气度,累得不想动弹。

许久,缓过气的他才对身旁的息棠道:‘我觉得,你比那位巫山女君还是要强上许多。’

息棠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哦了声,并不觉得这话算是什么夸奖。

清朗月色下,景濯将手中酒壶递给她,息棠却没有接。

‘我不喝酒。’她说。

‘难道是酒量太差?’听到这话,景濯下意识问了句。

息棠没有否认:‘算是吧。’

‘那真是可惜了……’景濯收回手,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看着息棠,‘这点,你和她倒是有些像。’

息棠迎上他的目光,景濯却在这时候移开了眼。

他抬头望向黄沙上那轮孤月,声音难得显出几分沉郁:‘昔年我在紫微宫中有个同门,酒量也不太好。’

息棠知道他说的是商九危,却有些不明白他脸上为何会露出这等怔忡怅惘的神色。

景濯已经很久没有同谁说起过商九危,那株苦无花湮灭在万象洞天的雾潮中,只有天载殿中的玉璧还留着她确实存在过的痕迹。

或许是月色太安静,让景濯起了些谈兴。

‘她生得不如何好看,修为寻常,脾气也不怎么好,固执得要命不说,还很记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仰头望着夜空,像是陷入了回忆,‘但……’

但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觉得她很好,可惜这话,没来得及对她说。

不过在息棠面前,景濯剩下的话也没能说完。

他口中既不好看,脾气又差,修为也不怎么样的息棠发出一声冷笑,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站起身,果断从背后狠狠给了他一脚。

于是正沉浸在伤怀中的景濯毫无防备地从沙丘上栽了下去,用脸着地,险些吃了一嘴的沙子。

‘你干什么?!’他满头雾水地爬了起来,转身向息棠质问,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翻脸。

息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尽显睥睨,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她拂袖转身,没有半点愧疚。

时隔多年,重临涂延,息棠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景濯,不明意味地开口:“生得不如何好看,修为寻常,脾气也不怎么好……”

景濯听得满身冷汗,他当时怎么能想到,息棠原来就是商九危。

所以说,无论做什么,都需谨言慎行啊。

这种事实在不必再追忆了,景濯主动滑跪:“不如我自己再跳一次?”

息棠抬手,摆出请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