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云海玉皇弓一箭响彻东海, 螭颜遇袭之事也在龙宫内外飞快传开,不过碍于东海龙族颜面,谁也没有公然议论。

继位礼得以如期举行, 息棠代表天族而来, 当然在场列坐,大约是云海玉皇弓余威犹在, 周围仙神竟是少有敢直视于她的。

这场继位礼上总算没有再出什么意外, 在天下各族见证下,面色仍显出几分苍白的螭颜从自己叔祖父手中接过了代表君权的印玺。

从这一刻起, 她便是新任东海龙君。

东海无数水族俯首躬身,拜见新君。

息棠看着这一幕,不免也有些感怀, 当年那条小龙,如今也是执掌一海的君王了。

继位礼结束后,她便准备带着天族仙神离开,却被逐曜在龙宫后殿拦下。

之前几日间,他曾数次求见息棠,不过都被她拒绝。天族上神不想见谁,自是不必见的。

没想到逐曜竟是出乎息棠意料的执着。

示意随行仙神先退下, 息棠拂袖坐在石桌前, 风轻云淡地看向他:“龙君要见本尊,究竟有什么话想说?”

息棠以为,前日自己已经与他说得足够清楚。

逐曜凝神看着她的动作, 最后将目光移到她脸上:“我只是想知道,上神和北海的令虞,究竟是什么关系?”

北海的公主为什么会成了天族上神?

在息棠显露身份后,逐曜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数万载来的寻找为何会一无所获, 如果她是上神,一切就有了解释。

便是凭他修为,也没有资格窥探到上神命盘,又怎么可能找到她。

息棠看了逐曜一眼,心中未免觉得不必,但见他执着于此,终究还是给出了答案:“前日东海龙宫发生的事,你也该有所耳闻才是。”

她当着那么多龙族的面从结嫣体内取出龙珠,就没想过他们都会对此事守口如瓶,对如今的息棠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可称作禁忌的事。

以逐曜的身份,听到些风声不奇怪。

“因为丢了枚龙珠的缘故,本尊曾做过两千载令虞,后来时机到了,神魂自归本体。”

“在你的事上,说来,的确是本尊行事有差。”息棠缓声道,“为着少了枚龙珠,本尊因缘巧合为你体内龙珠所吸引,这才不顾你的意愿,强留在身边侍奉。”

这近乎强取豪夺的行径,让息棠在恢复所有记忆后着实觉出几分尴尬,这实在不像是她会干出的事。后来她对逐曜这条当事龙也是能避则避,不愿多回想当初的黑历史。

只是听完她这番话,逐曜似有些回不过神,许久才道:“你当初看中我,原来只是因为龙珠?”

不然?闻言,息棠投去疑问眼神。

对上她的目光,逐曜蓦地笑了笑:“本该如此。”

当年的他,又有什么值得北海公主一眼看中,非他不可的理由?

这才是应该,逐曜这样想着,心却不可避免地沉沉坠下。

息棠不知他在想什么,此时只道:“当年是本尊将你强留身边不错,但你终究也有所获益,想来也不算对不住你了。”

误以为自己欢喜逐曜的令虞一心待他好,至少在外物上,逐曜没吃过什么苦头,反而得了诸多好处。

如果不是年少时得了足够灵物资源用于修行,他也未必能有今日,越过无数北海龙族,成为执掌一海的龙君。

令虞对他的欢喜是假,待他的好却并不作伪,是以在息棠看来,自己当是不曾对逐曜有所亏欠。

逐曜也承认这一点。

活的年岁越长,他便越能体会到当初想坚守的自尊和颜面原来并不值什么。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活着?”逐曜看着息棠,想从她与令虞有所差别的脸上找出从前痕迹。

对他这句话,息棠显然有些意外,理所当然道:“以你我当初关系,当是没有这个必要吧?”

“你苦心修行千载,不曾有一日懈怠,为的不就是能远离北海龙宫么?”

远离北海龙宫,远离将他强留身边不肯放手的令虞。

“令虞不在了,你该觉得高兴才是。”息棠语气随意,仿佛口中说的事同自己无关一般。

令虞陨落,逐曜就真正自由了,不必再担心她会对自己再作纠缠,以强权相压。

在息棠平静的目光中,逐曜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该说什么?

说他少时只是想维持自己仅剩的尊严,所以才会对她冷言相对?说他后来知道她待他好,不曾真的厌憎她?说他当初离开,迫不及待想摆脱的,并不是她,只是想能有底气与她并肩?

如今再说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正是知道她对自己好,他才只会对她说出最恶劣的话,那是少时的逐曜能做出的唯一反抗。

只是那时的他不曾想到,原来有些事,是不能挽回的。

见逐曜呆立不语,自觉已经将所有事情都说清的息棠站起身,准备离开。

在她转身之际,身后的逐曜哑声开口:“无论如何,令虞,知道你没有死,我很高兴。”

他从来没有为她的陨落欢欣庆幸。

背对着他,息棠看不见逐曜是如何神情,她没有回头,眼中难得闪过一丝茫然。在沉默后,她轻轻哦了声,走上回廊,将逐曜留在原地。

原来就算是上神,也总还有不明之事。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重的好奇心。”

回廊前后不见有人,息棠却突然开口,话中听不出是如何情绪。

一道声音从后方响起,语气从容:“既然你不曾特意避开,想来是不介意我听的。”

景濯现身在息棠身后两步外,并不觉得自己方才听了她和逐曜一番对话有什么问题。

海底昏暗,只有缀在廊下的无数明珠带来几许光亮,他跟在她朦胧投下的影子后逐步向前,步子迈得很慢。

“如今听也听了,还跟来干什么。”息棠没有回头,话音散漫。

左手负在身后,玄裳上繁复纹章在海水中曳动,景濯回她:“因为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息棠问得不甚在意。

“我想知道,你对他动过心吗?”景濯的目光没有落在息棠身上,而是望向半空,眼神中不受控制地泄露出些微复杂。

息棠脚下未停,只是反问:“这重要么?”

“对我来说,很重要。”景濯脸上现出难得会有的认真,“对你来说,或许也很重要。”

听了他这句话,息棠眼中再次浮起几许空茫。

不长不短的沉默后,她再次开口,话音轻得像是一拂即散的云烟:“我大约是没有心的。”

既然没有心,又何谈会动心。

恍惚间,息棠又看到很多张染血的脸,破碎景象自眼前闪掠,耳边响起模糊不清的声音,不知是谁在唤着她的名姓。

景濯忽然停下脚步,他抬手,拉住了她。

大约是在失神的缘故,息棠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身形顺着他手中力道跌向后方,径直落入景濯怀中。

右手环住她的腰,景濯身量比她高上几寸,低头时气息拂过耳边,亲近得有些过分。

“可我听见了你的心跳。”他开口,恍如在叹息。

息棠就这样靠在了他怀中,心脏隔着血肉贴近,于是两道心跳就此交汇。海水静默流淌,周围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息棠听见了他的心跳。

她抬头,墟渊的风雪像是又落入眼中。

原来直到如今,那场雪还是没有停。

息棠侧身,将手抵在景濯心口,将他推开:“伤好了,就想再重蹈覆辙?”

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惨痛?

她从前不知,他竟然是这么不吃教训的性情。

这应该称作勇气,还是愚蠢?

“只有你可以让我重蹈覆辙。”景濯低头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

只有她,让他觉得就算是重蹈覆辙也甘愿。

“你究竟想如何呢?”在他的注视下,息棠喃喃道。

“你不知道吗?”景濯反问,身形微微向前,深邃眉目在这一刻显出难以言说的侵略性。

他不是没想过要放下,只是时隔数万载,再见她一面,心头便又再生妄念。

景濯大约知道,对息棠而言,自己应该也是不同的,毕竟他在她的过往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分量。

同门、朋友、仇敌——

如今呢?

如今又算是什么?

“你想要的,我或许没有。”

息棠指尖无意识地颤了颤,她想收回手,却被景濯握住,语气没有动摇:“没有试过,你又怎么知道?”

他不容她再逃避。

“不……”

两张脸相对,息棠话才出口,景濯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有些话,他实在不想听。

眼中映出他凑近的脸,呼吸交融,息棠瞳孔微微放大,神情只剩一片空白。

数息沉寂后,就在景濯准备得寸进尺时,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咬住了他的舌尖。

景濯却好像没有半点感觉,她挥手,终于将他推开。

尝够了甜头的景濯退了半步稳住身形,脸上分明带着些微餍足笑意。

魔族还真是皮厚,息棠面无表情地想。

素日略显苍白的脸上浮起薄红,消解了许多疏冷。

指尖抚过唇上,息棠心下竟然并不觉得如何恼怒,让她也有些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

他原本,只要恨她就够了。

景濯含笑看着她,他方才确定了一件事。

至少,她并不抗拒他的亲近。

就在暗流涌动之际,海水中忽有传讯灵光飞掠而过,让息棠得以从繁杂心绪中剥离。

她抬手,指尖将灵光接下,随着神识扫过,神情忽而一凝。

涂延一地封印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