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东海为天族安排下榻的宫阙中, 陵昭跟着息棠走入内殿,满脑子都还想着刚才发生的事。

见周围没有其他仙神在,他才终于没忍住开口:“师尊, 被你强取豪夺的, 不会就是这北海龙君吧?”

不过看北海龙君的态度,似乎又不太像, 哪有他被强取豪夺了, 还念念不忘的?

“什么强取豪夺?”一道声音从帷帐后传来,只见景濯缓步走出, 目光直直落在息棠身上。

怎么老是他?!这是陵昭看见景濯后唯一的心情。

息棠竟是不觉得太意外,关于令虞的过往,大约也是关于她, 景濯少有不清楚的事。

“看不出,你原来还会强取豪夺?”景濯实在有些想象不出这等场面,“你那时是什么眼光?”

这和个人族女子纠缠不清的龙族,有何处值得她这么做?

“你想知道?”息棠挑眉看着他。

景濯反客为主,施施然地在桌案前跪坐下,袖袍拂过,颇显魔族君侯的气度:“只是好奇, 你那时为什么会突然瞎了眼。”

息棠觉得他这副神情实在有些欠揍, 没忍住踹了他一脚,这才在对面坐下,示意他为自己倒盏茶。

“这其中颇有些误会, ”息棠在他面前坐下,“说来,总归是当年为稳固神魂惹出的麻烦罢了。”

息棠生来神魂不稳的传闻,景濯也曾听说过。他隐约知道, 她会寄身苦无花,拜入丹华门下,也是为这个缘故。

但当年万象洞天突发雾潮,令商九危还未修成仙君便意外陨落,蕴养神魂之举也就半途而废。

景濯清楚前因,对息棠过去堪称一无所知的陵昭却听得云里雾里,又不知该如何发问,只能先听着。

“大约是在被封为骊丘女君后不久,我体内神魂动摇,又有流散之势,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太初氏从北海龙族中借来了一枚生机早已散尽的龙蛋。”息棠撑着脸,不算太认真地回忆道。

她的神魂被引入龙蛋中,以龙身孵化,希望借此能让她蕴养出一颗龙珠。

有商九危的前车之鉴,这一次,涯虞和宣后亲自出面,将她托付给了当时的北海龙君,请他务必周全照顾,于是北海龙君膝下因此多了个叫令虞的小女儿。

“既然担心,他们为什么不将师尊留在身边?”陵昭不免觉得奇怪。

“当然是因为,我神魂不稳的事,不足与外人道。”息棠勾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至于为什么不足为外人道,她没有详说。

景濯算了算时间,那时他应该正在紫微宫中苦修。

初为令虞时,息棠并没有从前记忆,所以她倒也确确实实做了两千载北海公主。

为着她真正的身份,当时的北海龙君待她很是宽纵,任她想要什么都别无二话。

对于令虞一眼看中了逐曜,定要将他留在身边,北海龙君很是意外,他没想到一条出身修为都很是平常的小龙会入了她的眼。

但既然她喜欢,留在身边便是,至于逐曜愿不愿意,并不重要。

“你为什么会一眼看中了他?!”这回没忍住开口的是景濯。

他分明笑着,神情却莫名显出几分危险意味,让陵昭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退了退,不想被殃及池鱼。

“应该说,我是一眼看中了他的龙珠。”息棠纠正道。

陵昭不明白,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啊?”

“大约是因为,我正好丢了颗龙珠。”息棠漫不经心地答。

逐曜的龙珠,与她丢了的那颗龙珠恰好有共通之处,因此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吸引。

她想让他待在身边,时时刻刻不离,便是为这个缘故。

不过当时令虞并不清楚这一点,问起身边侍女自己为何会对逐曜有这样感觉,她们听完她的形容,只说这叫欢喜。

‘殿下既是欢喜这少年,便要待他好,才能叫他动心呢。’

将这话听了进去的令虞于是便尽自己所能地对逐曜好,认真学着怎么喜欢。

只是那时候的她尚且不明白,对于逐曜而言,她的欢喜不过是种随时可收回的施舍,绝不值得他舍却最后的尊严来回应。

年深日久,在令虞自觉和逐曜的关系有所和缓之际,却突然传来了与他青梅竹马的锦鲤少女陨落在了凶兽獠牙下的消息。

这原本与令虞无关,只是逐曜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没有被强留在北海龙宫,而是一直陪在她身边,她会不会就能活下来。

席卷而来的悲伤下,他压抑日久的情绪爆发,向令虞道尽了伤人的话。

令虞这才知道,原来无论她如何待他好,终归是没有意义的。

爱是要两厢情愿,她恍然意识到。

所以当逐曜三千岁成年,自请离开北海龙宫时,她没有再作强留。!

令虞大约明白,这世上有些事,是强求不得的,就像是爱。

也是因此,息棠从没想过溯洄石中会是令虞的残念。若要说逐曜念念不忘,怎么想都该是他青梅竹马,却不幸早夭的那尾锦鲤才是。

就在逐曜离开北海后不久,令虞随当时的北海龙君前往东海龙宫,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结嫣。

在她身上,她感受到了比对逐曜更为强烈的渴望——

令虞扑了上去。

周围无数张脸现出惊异之色,结嫣踉跄后退,挡在她面前的,是宣后。

还没有做天后的漓渚拦下了令虞,母女交锋,恍惚间,她都记了起来。

她是天族太初氏神族涯虞和东海龙族公主漓渚的女儿,生来神魂不稳,被养在骊丘,少见外人。

至于为何会生来神魂不稳——她丢了颗龙珠。

亲手剖出龙珠的,是生下她的母亲。

原来她一生下来,就被自己的母亲舍弃了,息棠后知后觉地想道。

为太初氏和东海的关系,为两族的体面,也为了涯虞神尊的威严,息棠神魂不稳的真相被隐去,世人只知她是生来体弱。

这就是为什么商九危和令虞的存在,都不足为外人道。

陵昭怔怔地看着息棠,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怎么会有母亲这样对自己的女儿。

但这世上,爱是强求不得的。

息棠的目光落在陵昭身上,敛去眼底深意。

她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个母亲。

所以她只能努力先做他的师尊。

景濯嘴角紧抿,他声音有些发紧:“后来呢?”

他问。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息棠撑着脸,姿势没怎么变,后来,阴差阳错堪破了情障,令虞那具龙身将要飞升仙君,体内龙珠只差一步便能蕴养圆满。

只需将蕴养圆满的龙珠与本体融合,便可以补足体内缺漏。

但息棠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啊?!”不等她解释,陵昭便已经坐不住了,急得像只团团转的小狗。

“这颗龙珠养得再圆满,终究也是不足的。”息棠平静道,就是这一点不足,将成为上神境前无法逾越的天堑。

甚至就算将与结嫣血肉相融的那枚龙珠剖出,对息棠也已经无用。

于是令虞龙身飞升仙君的雷劫下,她引雷霆入体,无论是宣后还是涯虞,都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雷劫之下,稍有不慎,她的神魂都会为之寂灭。

撕裂夜幕的蓝紫雷电下,父母与女儿遥遥相望,漫天星斗像是要坠沉。

将圆满的龙珠在雷电中破碎,但属于息棠的神魂撑过雷霆洗礼,却得以凝实。

她赌赢了。

令虞的躯壳从此沉眠于北海龙冢,而息棠以骊丘女君的身份正式登上玉霄殿,迎着九天仙神各异的目光,她向自己的祖父俯身,接下了镇守九天东境的敕令。

景濯站在众多仙神中,目光掠过这位骊丘女君,并不如何在意。不久,他接到调令,与息棠先后前往东境。

目光相对,桌案袖袍的掩盖下,景濯不知何时捉住了息棠指尖。

他的神情,看上去竟是比她自己还要在意这些事,息棠失笑,只觉不必。

宣后生她一场,那颗龙珠也算还了生恩,两不相欠。为此,后来息棠将她拉下君位时,没有半点手软。

就在这个时候,陵昭蓦地扑进息棠怀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抱住了她。

息棠脸上现出愕然,她转头再看向景濯,心中忽然涌起种说不分明的情绪。

只是还没等她感动两息,景濯挪了挪位置,试图不着痕迹地将陵昭从她怀里拔出来。

陵昭当然不肯放手,两相较劲下,连带着息棠一起滚成一团,最后一大一小的重量全压在了她身上。

她仰躺在地,深吸一口气,分别赏了他们一个爆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