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此为天后谕令, 命我来取八荒烛龙樽,你横加阻拦,是有意违逆天后之命?!”

琅嬛天贶中, 天后殿女仙逼视着值守于此的仙官, 语气不善。

她自少时便跟随在宣后身边,侍奉多年, 论起身份和修为, 都比眼前仙官更高上许多。

值守仙官声气相比之下弱上许多,脸上现出为难神色:“天君已有令下, 将八荒烛龙樽赐给东荒交界的仙族,用以镇压作乱凶兽。”

所以就算有天后谕令,也没有给她的道理。

随天后殿女仙前来的结嫣闻言, 不由皱了皱眉。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巧,作为天君的苍溟竟正好将她想借的八荒烛龙樽赐下。

就算清楚这应该只是意外,结嫣心下还是控制不住地生出微妙不快,只是没有放任这样的情绪显露在脸上。

天后殿女仙嘴角微抿,却没有轻易退让的打算。

她冷声向值守仙官道:“琅嬛天贶中所藏法器又何止八荒烛龙樽,大可向君上相请,另取一器镇压作乱凶兽。”

话虽如此, 但天君之命, 何以有要向天后谕令让步的道理?

天后为何又非要八荒烛龙樽不可?

值守仙官握住方才取出的八荒烛龙樽,见他执意不肯交出,天后殿女仙也动了真怒。

这原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但思及近来天后殿上下所受冷遇,她便不甘主动退让,空着手再去请宣后示下。

“你当真要违逆天后谕令?!”女仙沉下声,手中已然暗自酝酿起灵光。

值守仙官境界虽不如她, 此时也不曾轻易低头:“我奉天君之命值守在此,非天君下令,琅嬛天贶中法器不容妄动。”

闻言,天后殿女仙冷笑一声,也不欲与他再多说什么,抬手便要夺过这尊八荒烛龙樽。

值守仙官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加之境界本就不比她,法器转眼脱手,他面上现出惊怒之色:“你敢强夺八荒烛龙樽?!”

他伸手想将法器夺回,两方灵力在空中碰撞,发出轰然响声。

此处动静立时引来琅嬛天贶中其余值守仙官,纷纷出手阻止,天后殿其余仙君当然没有坐视之理。

两方相争,场面一时显得有些混乱。

结嫣也没想到情况会急转直下,演变成出手争夺的局面,神情显出几分错愕。

以她鲛人族水君的身份,贸然出手未免不妥,但若是就这么站着不动,似乎也不该。

看了眼空中被争夺的八荒烛龙樽,见法器向自己的方向落了来,她运转灵力,伸手去取。

就在法器将要落入她手中时,却有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量卷过,让她的手落了空。

结嫣皱眉回头,后方玉阶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息棠握着八荒烛龙樽,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神情冷淡,辨不出喜怒。

是她——

结嫣认出了息棠,也就是在这一刻,她被反震的灵力逼得后退两步。狼狈地站稳身形,她抬头看着息棠,眼神在怔然后显出难以言说的复杂。

上神威压降下,原本占了上风的天后殿女仙力量难以为继,横飞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她没想到息棠会出现在这里,眼中闪过惊惧之色。

不敢多说什么,天后殿女仙半跪在地,向息棠俯首:“天后殿麾下,见过丹羲境上神。”

但凡追随宣后足够久的臣属,都不可能对息棠不畏惧。

诸天都知,天君苍溟能安坐玉霄殿上,是这位上神的意思。

当年正是这位上神浴血踏上玉霄殿,才让宣后数万年的图谋都落了空。直到如今,回想起当日场面,天后殿女仙仍觉心神震颤。

她没想到自己只是争一时之气,会正好遇上息棠在此。

在上神威压下,其余交手的仙君也都动弹不得,直到息棠收回目光,身周巨大压力才为之一轻。

这数万载来,息棠少有离开丹羲境,寻常也就不见她现身天宫。在场仙君都没想到,她此时会在琅嬛天贶中,抬头看向玉阶上,先后俯身道:“我等见过上神。”

结嫣却直着身,怔然望向息棠,迟迟不见动作。

“上神在前,水君也当敬以为尊长才是。”见此,与她同来的仙君低声提醒,怕她会因此触怒息棠。

就算她属东海麾下,并非天族,但如今是在天宫,天族上神当面,她还是当以礼敬之。

结嫣回过神,她僵硬地低下头,抬手向息棠见礼,眼中隐下复杂心绪。

息棠的目光不曾在她身上停留,自玉阶步下,看着半跪在地的天后殿女仙,息棠依稀记起,当年前来骊丘迎她的,便有眼前女仙。

那实在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九天都知,丹羲境上神生来体弱,是以自幼被养在骊丘,直到将要成年之际,才被接回天宫。

她能活到如今,也算不易,息棠不带多少情绪地想。

站在天后殿女仙身旁,她不疾不徐地开口:“我竟不知,如今执掌天君权柄的,是你身后主人。”

她的语气并不算如何重,但话音落下,女仙额上却已经见汗,她不敢为自己辩驳什么,只能低头请罪。

“你错在何处。”息棠平静地看着她。

“诸天之事,当以天君令为准。”天后殿女仙低声道,复述出这句息棠曾经亲口说过的话。

她记得便好。

息棠移开目光,随手将八荒烛龙樽交给值守仙官,冷声道:“在琅嬛天贶中妄动术法,自去领罚。”

“是。”女仙应声,见她没有多加追究的意思,不由松了口气。

没有再说什么,息棠抬步走出楼阁,看着从自己眼前闪过的袖角,结嫣心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她没有看她一眼。

自始至终,息棠都没有多看结嫣一眼,就像她与周围仙君相比,并无是什么分别。

她分明知道自己身份,结嫣想,她分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还对自己视若无睹。

目光看向值守仙官手中八荒烛龙樽,刹那间,结嫣心中涌现出更为强烈的不甘。

但她不甘心的何止是这件没能借出的法器,或许还有更多旁人不知,也不能诉诸于口的念头。

直到空手而归回到天后殿中,结嫣心中升起的不甘也没能消解,反而如同野火,愈演愈烈。

她抬眸看着宣后,杂乱心念中逐渐化作同一道声音。

听随行仙君禀报息棠在琅嬛天贶,宣后显然有瞬间失神。

她并不知此事。

不过以她和息棠的关系,息棠就算来了天宫,无意见她也是正常。

早在不可计数的年月前,宣后就已经放弃了这个女儿。

想起从前,便是宣后,心下也生出些微感触。不过她向来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性情,只数息便摒去了这些念头。

既然苍溟已经将八荒烛龙樽另作他用,结嫣想做的事也不是非这件法器不可,另取一件便是,宣后随口道。

“君后不能为我将八荒烛龙樽讨来么?”结嫣却在这时突然开口。

闻言,宣后看向她,眼神透出几分不可捉摸的意味。

结嫣甚少见她对自己露出这样神情,便是心下生出些微惶恐,终究也没有改口的意思。

“你不过是想抢在龙族少君之前先将海兽镇压,压过她的声势,不必非要八荒烛龙樽不可。”宣后轻声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听她点出自己目的,结嫣眼神闪了闪,说不出话来。

“别去招惹他们。”宣后抚了抚她的长发,动作温柔,话中却透着几分警告。

“阿娘——”结嫣终于忍不住了,脑海中不断回想起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息棠,心中怎么也不能平。

“我也是你的女儿啊!”

为什么同样流着阿娘的血,他们什么都有,自己却只能做鲛人族的水君?!

她继承了阿娘血脉,生来便怀龙珠,并不比东海龙族如今那位少君差上什么,东海却因忌惮太初氏神族,不肯将她认回族中,她只能留在鲛人族长大。

从一开始,自己就失去了一争东海之主的资格,可她明明也是龙族血脉——

她怎么能甘心!

结嫣伏在宣后膝头,眼尾发红,倾吐出多年委屈,已是泪盈于睫。

宣后却没有被她这般神态打动,平静道:“正因为你也是我的女儿,才会有如今。”

这句很是寻常的话,却透出难以言说的冷酷意味。

在些许小事上,她不介意纵容结嫣,但她应该学会适可而止。

宣后看着偎在自己身边的结嫣,不期然地想起,她好像从来没有和息棠这样亲近过。

至亲至疏,莫过于此。

息棠踏过云霭渺茫的曲桥,袍袖薄纱扬起,如同烟影。

母亲这个称呼,于她而言着实充满了讽刺意味。

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有了母亲这个身份。

回到苍溟平日起居之处,已经将呈上的奏报都批阅过的他正和陵昭趴在地上,手边堆满了鸽子蛋大小的明珠。

一大一小头对头,正拿明珠对着弹,神情很是认真。

见此,息棠不由挑了挑眉,看来他们倒是意外投契啊。

察觉她回来,苍溟转过头,也没起身,伸手示意息棠也来。

这是他们少时的把戏了,息棠没想到苍溟到如今还念念不忘,还抓了陵昭陪玩。

虽然觉得有点幼稚,息棠也还是坐下身来,抓了把明珠,打算陪他们玩玩儿。

不过数刻,输得一败涂地的苍溟和陵昭对视,哀嚎了声,齐齐躺平。息棠施施然起身,拂了拂裙袂,心情愉悦了不少。

便是这等小把戏,她也是不会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