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息棠话音落下, 原本正看着赤羽君的仙妖都向她望了过来,脸上纷纷现出迟疑之色。
她是谁?
息棠无意解释自己的身份,她抬步向前, 不过瞬息, 身形便已经出现在陵昭面前。
还没弄清眼前是什么情况,但见息棠也在这里, 陵昭下意识松了口气, 仰头向她傻笑起来,引得息棠眼底也现出两分笑意。
他每次现身的时机, 都真是别出心裁。
这究竟是运气太差,还是好过了头?她想。
若说差,凤族仅存的一枚天曜火魄, 最后却是落到了他身上。若说好,偏又在满岁宴上暴露了情况,险些要被当场抽去神魂——好在,息棠也在场。
既然她在,运气好或是不好,也就不重要了。
息棠示意陵昭起身,右手按在他肩头, 无形灵力流转, 他身上火焰随之尽数湮熄。
正当陵昭担心自己会走光的时候,息棠微挑指尖,便有一身素白法衣穿在了他身上。
还好还好, 陵昭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毕竟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他也是要脸的。
灵力流经陵昭体内,息棠按在他肩头的手微顿, 这是……
抬目扫过周围,她收回手,如今显然不是深究陵昭体内异样的好时机。
也是在此时,眼见息棠逼退赤羽君,在场凤族大都沉下了脸,神情难看。
虽不知息棠是什么身份,但凤族将这场满岁宴办得赫赫扬扬,不仅是为赤羽君颜面,更是为宣扬凤族威势,如今却被息棠毁去了局面,他们如何能高兴。
门下弟子窃夺了天曜火魄,她还敢如此态度,真当凤族可欺不成?!
面有不忿的凤族族老将目光投向凤皇,坐在主位的凤皇却默然无言,一时不见有什么反应。
息棠为陵昭借浴火池的事,凝光早已告知过凤皇,不过她并未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随口应了。
深吸一口气,凤皇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她倒是希望自己没猜到。
事不关己,赴宴仙妖倒是难以体会在场凤族的心情,只管议论起息棠到底是谁。
依照座次,她不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但从息棠随手掷出玉盏便能逼退赤羽君来看,她的修为只怕更在这位赤羽氏主君之上。
有这等修为,又怎么可能在天上地下寂寂无名?
“观她身上气息,似是草木生灵?”方才与息棠坐得很近的散仙开口,低声向身旁友人道。
但仅凭这一点,尚且不足以分辨息棠身份,任他们将诸天有些声名的草木仙灵数了个遍,都没数出她可能是谁。
诸多席案当中,被茶水淋了一脸的赤羽君与息棠相持对峙,神情在暴怒后显出非比寻常的阴鸷。
他身居高位日久,又怎么能忍得下这样的气。
磅礴灵力爆发,没有问过凤皇如何,赤羽君径直向息棠袭来,身后幻化出巨大的凤凰虚影。
他活了这么多年,自认为天上地下值得忌惮的存在已经不多,而眼前的息棠并不在其中。
翎羽如同点燃的火焰,凤凰振翅而来,口中发出尖锐唳啸,划破云霄。
周围温度陡然升高,凤凰所过之处,簇簇火焰掉落,像是要将一切都点燃。
息棠没有动,禁制章纹在她脚下延伸,气浪形成旋涡,与扑逐而下的凤凰相持。力量碰撞,半空中爆发出刺目灵光,令周围仙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也就在这一刻,凛冽如霜雪的力量加入战团,在赤羽君身后,白发神族悍然出手,灵力化作刀锋劈落。
“侍黎神尊——”
振袖而起的,正是侍黎。
他既然应下了要收赤羽君幼子为徒,又怎么能坐视天曜火魄落在陵昭手中。
“既然侍黎神尊出手,胜负看来已经定下。”
诸多仙妖皆作如此想,毕竟,传闻侍黎已有与上神当面而不败的实力,就算是凤皇,修为也并不如他。
由赤羽君灵力所化的凤凰有了溃散迹象,息棠脚下禁制也生出裂痕,随着侍黎刀锋向她落下,这道禁制终于到了强弩之末,轰然破碎,化作无数灵光飞散。
“师父……”陵昭似乎意识到情况不妙,有些紧张地看向她。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自己喊打喊杀,但这些仙神好像都很厉害,比他从前见过的都要厉害。
“你把我交出去好了。”他低声道。
这次,他们显然是冲自己来的。
听他这样说,息棠笑了声,风轻云淡道:“怕什么。”
说着,她抬眸,正对上了侍黎目光。
那分明是一张陌生的脸,却叫白发神族觉出异样熟悉,他心中重重一跳。
目光交错的瞬间,息棠以琼玉花枝变出的化身终于在庞大灵力冲击下崩溃,陵昭下意识想抓住她的袖子,手中却扑了空,脸上露出无言惶惑。
就算相处时间不长,息棠待他的好却毋庸置疑,如今以为她被自己害死,陵昭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还回不过神来。
他身周腾起稀薄灰雾。
灵光飞散,只余一滴灿金鲜血漂浮在空中,散发着隐隐威压。
望着这一幕,侍黎瞳孔微缩。他面沉如水,竟是不能再安坐,飞身上前,趁势要取陵昭神魂。
既然已经动了手,又怎么有轻易放弃的道理。
“我不是说过,要动他,需先问过我。”
息棠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语气并不如何凌厉,却带来了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以灿金鲜血为中心,繁复章纹向周围延伸,徐徐转动。
虚空界隙被撕裂,刹那间,令在场神魔都感到悚然的威压降临。
在感知到威压时,诸多仙妖恍惚生出种喘不过气的错觉,尤其像炎遗这等境界低微的寻常妖族,连坐直身的力气也不剩。
“上神……”上首凤族族老喃喃道,彻底变了脸色。
时至如今,天下尚存于世的上神,不过只剩寥寥几位。
也只有到了上神境,方能如日月不朽。
而今现身丹穴山的,是哪位上神?
素白袍袖在气浪中翻振,层叠薄纱上光华流转,像是将月辉织进裙裳。息棠浮在空中,身体仿佛轻若无物。
长发垂落,她脸上噙着笑,却莫名更显出孤高。
息棠与身为天君的幼弟苍溟同母所出,容貌多有相似,尤其一双眼睛。只是这双眼睛放在苍溟脸上显得风流多情,放在她身上,却显出堪破世情的凉薄。
天君苍溟素有姿容殊丽之称,但对于息棠的容貌,不知为何,却少有敢作评价者。
还以为自己害死了息棠的陵昭伤心到一半,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有些傻眼。
直到那滴神血融入息棠眉心,他也迟迟没反应过来。
他一直唤作师父的竟然是传闻中的上神——
这怎么可能?!
便是话本中,也不敢这么写吧。
一心要取陵昭神魂的侍黎已经逼近眼前,息棠横起随手自丹羲境竹林折下的那截青竹,在身形交汇前,两道灵力便于空中相撞。
风烟四起,气浪中发出尖锐的爆鸣声,令修为不足的仙妖气血翻滚,久久不能平息。
风浪中,侍黎不退反进,欺身向息棠前来,气势更显锐意。
他当然知道息棠是谁,但就算知道了她的身份,也没有就这么收手放弃的打算。
对于这一点,息棠并不觉得怎么意外。
她和侍黎,也算得上老相识了,不过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那种。
天族侍黎神尊,自少时便跟随在神秀的女儿身边。
“被世人夸赞两句,便忘了自己从前是如何输的?”息棠笑着,眼底透出彻骨冷意。
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她手中青竹已经抵在侍黎心口。
这么多年过去,曾经追随神秀的余党竟是还未死心。侍黎收赤羽君幼子入门下,图谋的又何止是个将来有望上神的弟子。
他大约已经忘了,当年是怎么败在她手中。
青竹点在心口,白发神族的身体被震退数丈,去势仍旧不减。周身灵力震荡,他拂袖旋身,化解去势向下,以右手撑地,终于稳住了身形,神情显出异样冷厉。
抬头的瞬间,他身周流动的风忽然变得迅疾,化作最锐利的锋刃,尽数卷向息棠。
不见她如何动作,这些风刃便在到了面前时化作和缓微风,扬起一角袍袖。
顺着那缕掠过的风,侍黎转瞬出现在息棠身后,她抬手,青竹挡下如雷霆忽至的一击。
息棠回眸,侍黎以右手与她相抗,而在另一只手的掌心,繁复章纹瞬息展开,化作囚笼,要将她留在原地。
只要能困住她一息,便已经足够。
因为,能出手的,并不止侍黎。
就在这一刹,蛰伏在侧的赤羽君抓住转瞬即逝的时机,手中直取陵昭。
就算他连日来修为长进了不少,在活了这么多年的赤羽君面前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周身气机被封锁,陵昭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危亡之际,他头顶草叶动了动,泄露出一丝危险气息,难以被探知的稀薄灰雾游走,将要显露出形迹。
注意到赤羽君动向,凝光按住桌案,坐正了身,手中酝酿起灵力。既是她的图谋,总没有真让陵昭出了事的道理。
相比之下,景濯却是安坐如山,不会有谁比他更清楚息棠的实力。
上神虽是仙神修行最高的境界,但并非所有上神都长于交锋对决,不过息棠偏偏是世间仅存的几位上神中最能打的那个。
侧目向赤羽君瞥去一眼,息棠眼底闪过冷意,她掷出手中青竹,灵光乍现,囚困她的禁制如若无物,任青竹斩向扑向陵昭的赤羽君。
灼烫鲜血喷溅,洒落在铺地的白玉上,异常显眼。
在场仙妖定睛看去,只见赤羽君向陵昭伸出的右手竟已被青竹斩断,没能作半分抵抗。
这可是赤羽君!
一众境界不足的仙妖看得心惊肉跳,在这位上神面前,凤族一氏主君居然都全无抗衡之力。
身形被掀翻,赤羽君在地上连滚几圈才止住去势,捂着断臂发出一声怒嚎。伤处鲜血喷涌,染红了袍袖,他再看向息棠的眼神中多了难以掩饰的惊惧之色。
他许多年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了。
赤羽君修为不低,又最会见机行事,遇上危急之时比谁都跑得快,否则也不能活到现在。
此番为幼子失了素日反复权衡利弊的小心,他出手时满以为凭自己实力,就算不是上神对手,在侍黎牵制她的情况下,并非没有希望夺回天曜火魄。
不想目的没达成,还赔上了一只手。
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息棠挥袖破去侍黎手中禁制,青竹落回手中,带起凌厉风声。
随着青竹挥过,他身周将成形的气息被尽数打散,气血不受控制地翻涌,来不及催动法诀,竹影已经到了眼前。
体内力量难以为继,侍黎别无选择,只能退后避闪,仓促间动作不免显出两分狼狈。
他有意拉开距离,息棠却好像洞悉了他所有的应对,身形如鬼魅近前,青竹如影随形,准确地落在侍黎身周要穴。
身形交错,在场仙妖只见侍黎不断为青竹击中,却没有什么反抗之举,不免觉得奇怪:“为何不见侍黎神尊动用术法……”
难道是畏惧上神威严,不敢冒犯?
“他用不了。”境界更高深许多的仙神开口,看出了其中关窍。
落在侍黎身上的青竹,每一击都恰好截断他体内流转的灵力,灵力被截断,他又怎么用得出法诀。
对上息棠不带什么情绪的眼神,侍黎心如火灼。
数万载已过,他以为自己的修为足有与她一战之力,如今息棠却以随手折下的青竹,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己妄想。
意识到这一点,侍黎心中不甘愈盛,不顾自伤,他强行催动体内血脉本源,刹那间,在场仙妖耳边隐约都听到了水声。
丹水出于山中,南流渤海,此时竟溯洄而上,如同游龙腾空,咆哮着向息棠卷来,令天地都为之变色。
天边涅槃火燃烧,湖泽之水吞没了她的身形,灵力翻腾,浪潮像是将整座丹穴山都倾覆。
凤皇撑起屏障,护住来赴宴的仙妖,眼中现出几分恼意。
她当然不能坐视侍黎引丹水淹了丹穴山,就在凤皇将要出手阻止之际,盘踞空中的湖泽之水蓦然陷入静止。
息棠现身于水泽之上,侍黎灵力被破,振身欲退,息棠却不打算给他再挣扎的机会。
丹水倒流而回,在流转的水泽中,息棠身形飞掠,青竹不偏不倚,重重击在侍黎心口。
在如山岳倾颓的压力下,他自高空跌落,玉冠在落地的刹那破碎开来,白发散乱,状若疯魔。
息棠足尖终于落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侍黎,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咳出鲜血,染红衣襟。
虽说苍溟心中有数,不过既然撞上了,息棠便不介意顺手为他解决些麻烦。
嘴边噙着笑,她的神情看不出与之前有什么分别。
不过片刻,赤羽君与天族侍黎神尊竟是双双败退,在场仙妖敬畏地看向息棠,对她的身份也有了猜测。
“她是……”
数万载岁月已过,在场亲见息棠的神魔都只在极少数。
好在如今天上地下,尚存于世的上神也不过就剩那么几位,要猜起来也就不难。
“当年在墟渊战场上,以云海玉皇弓,一箭结束了神魔乱局的……”
“丹羲境上神——”
在道破息棠身份后,几乎同时,听到这话的仙妖都将视线投向了景濯。
当年曾受息棠一箭的,便是执掌魔族大军的景濯。
正是这一箭,才打破了向魔族倾倒的胜局,让神魔和谈成了可能。
也正是这一箭,令景濯重伤濒死,险些陨落在墟渊。
这可是生死之仇!诸多仙妖心道,就算数万载已过,大约也难以化解。
据说墟渊一战后,这两位便王不见王,就算神魔修好数万载后,都不曾在任何场合同时出现过。
没想到这场凤族赤羽氏少主的满岁宴,竟然让这两位同时现身,实在叫他们意外至极。
目光徘徊在息棠和景濯之间,这些只在传闻中听过他们名姓的仙妖既觉紧张,又莫名有些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凤皇起身,抬手向息棠一礼:“不知上神前来,凤族有失远迎。”
见她如此,在场羽族先后起身,满座仙妖也难以再安坐,俱都向息棠俯身施礼:“我等见过上神。”
在诸天仙神俯首之际,只有景濯还坐在原地。
他抬头看着息棠,目光流连在她脸上,眼底压抑着不能为旁观者所窥的汹涌情绪。
相隔不过数丈,却是久逾万载的岁月洪流。
凝光了解几分他的心事,便不至误会什么,但在不知内情的仙妖看来,他这样盯着息棠,神情紧绷,分明是还没有放下当年旧怨。
天族上神和魔族君侯,若是这两位打起来……
但叫他们心下略感遗憾的是,息棠并未没有回应景濯意味不明的注视,他们既没有说什么,更没有打起来。
不少天族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往陵昭身上瞟,方才说,上神是说,这少年是她弟子?
若是他们没记错,这位上神近万载间都没有出过丹羲境,如今为何现身丹穴山中,还收了这来历不明的少年做弟子?
赤羽氏诸多凤族对此也颇多疑虑,不过——
“纵是上神的弟子,也没有强夺我族至宝的道理!”直起身,已经忍耐许久的赤羽氏族老终于按捺不住,扬声向息棠道。
陵昭夺了天曜火魄不说,息棠这个做师尊的竟还出手重伤了赤羽君,即便她是天族上神,在丹穴山中如此行事,也未免太不将凤族当回事了!
天族势大不错,她是上神也不错,但凤族也是与天族平等论交,并非什么任其驱使的臣属!
息棠倒没有为他近乎质问的话动怒,目光掠过凝光,只见她连忙露出了个讨好的笑。
如今局面,算是她一手谋就。
现在也不是同凝光计较的时候,息棠望向凤皇,语气平静:“本尊为弟子借浴火池之事,凤皇当是清楚的。”
这一点自然,凝光应下此事后,立刻便禀过凤皇,她也不曾反对,只让凝光安排便是。
凤皇如何能想到,凝光会借此设局,让陵昭得了天曜火魄。
“他自浴火池落入涅槃火域,得了这枚天曜火魄,本是意外。”息棠轻描淡写地为此事下了定论。
凤皇沉声应是,认下了这一点。
这并非她有心偏私凝光,就像之前将天曜火魄给了赤羽君血脉一般,如今不曾当众揭破凝光做了什么,也是为凤族计。
便是心存疑虑,在场凤族也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出面质疑凤皇认下的话。
“意外既已铸成,稍后丹羲境自会奉上还礼,以作补偿。”息棠也没有多作废话,径直抛出了补偿的条件。
以她身份,说出口的话定然不会有假。
见息棠并无强夺天曜火魄之意,不少心有忿忿的凤族族老都息了不满,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处置,凤族总不算亏了什么。
赤羽氏麾下凤族却犹觉不足。
赤羽氏主君被斩去一翅,原本该为族中少主所用的天曜火魄也落入旁人之手,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只能这么算了。
总不可能从陵昭这个上神弟子神魂中再逼出天曜火魄的力量,息棠还站在这儿呢。
赤羽君在麾下凤族搀扶下站起身,见凤皇竟有意就这么化解此事,自是不会甘心。
天曜火魄原该为他幼子所用,而丹羲境送来的补偿却属凤族,未必能落到他手中。
活了如今,赤羽君还没有吃过这样大的闷亏,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他不甘心落得满盘皆输,但面对息棠,连侍黎也没有为敌的资格,他又能如何。
有资格与丹羲境上神相提并论的,只有——
赤羽君看向景濯,被斩断的右臂还淌着血,他面目狰狞,全然失了平日冷静:“多年仇敌就在眼前,逢夜君要任她放肆吗?!”
席间蓦地陷入静默,在场仙妖的神情凝固在脸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疯了么?!连诸多凤族都在心中想道。
景濯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赤羽君身上,神情中不见有什么波澜,席间来客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看不出他有没有被这句话所激怒。
不等凤皇阻止,见景濯安坐,赤羽君怒声又道:“还是说逢夜君已经被当年那一箭吓破了胆子,连向她出手的勇气也没有……”
话还没说完,他便当胸受到重击,身体倒飞而出,摔出了数丈外。
赤羽的凤鸟趴伏在地,一翅断去,翎羽黯淡,看上去颇为凄惨,口中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看着被景濯一击打为原形的赤羽君,赴宴仙妖噤若寒蝉。
到此时,他们才依稀记起,当年,景濯也是踏着九幽无数魔族的尸骸坐上了君侯之位。
这样看来,赤羽君会有如此下场,也就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
凝光将目光投向气息奄奄的凤鸟,勾唇笑着,眼底却显出彻骨冷意。
一众凤族面面相觑。此事是赤羽君出言不逊在先,也算得上咎由自取,但他毕竟是赤羽氏主君……
在他们还没想好该作何反应时,一旁出身神族的老者却已拍案而起。
他的身份显然不低,此时也不管赤羽君如何,只看向凤皇,怒声喝问道:“神魔修好日久,如今天下承平,凤族出此妄言,是有意要见两族重燃战火不成?!”
以景濯和息棠的身份,若是当真动起手来,又怎么会只是他们一神一魔间的矛盾。
“墟渊战场上的鲜血还没有干透,你们就已经忘了当年是何等惨烈局面?!”霜白长须颤动,目光扫过被打回原形的赤羽君,老者面上显出深恶痛绝。
在场神魔都沉默下来,就算出生得晚了些,不曾亲历过当年战事的仙妖也在书简中见过关于记载。
神魔俱湮,白骨堆地,那是场天下生灵都被卷入其中的浩劫。
在场凤族讷然无言,尤以赤羽氏为最,经天族老者点破,赤羽君所言堪称其心可诛。
不过以他现在惨状,也做不了什么,便只能由凤皇出面。她俯身向息棠与景濯施礼,代赤羽君请罪,表明凤族绝无挑拨神魔关系之意。
天下再陷混乱,于凤族又何曾有什么好处。
见景濯无意再追究赤羽君方才所言,凤皇心下稍安。她抬手示意,连忙有族老上前,将赤羽君带了下去,以免他再生出什么事来。
今日的变故已经够多了。
扫了一眼气息微弱的赤羽君,凤皇清楚,以他这样的伤势,怕是花上百年也未必能恢复如初。
这也算是他咎由自取。
凤皇心中叹了声,无论局面如何难看,这场满岁宴终究还是要继续。
身旁凤族族老主动起身,让开席位,凤皇抬手,请息棠入座。她既显露了身份,便没有继续坐在末席的道理。
息棠无意在此事上驳了凤皇颜面,执青竹为杖,缓缓上前。她走得很慢,却没有谁会为此心急,出言催促。
陵昭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迎着众多打量视线,就算他心大惯了,也难免觉得不自在。
丹羲境上神究竟是何时收了这么一个弟子,为何他们不曾听到半点风声?诸多仙妖心中思忖,恨不得将陵昭从头到脚扒光了看。
也不怪他们有这样态度,想入这位上神门下的仙神不知凡几,她却从未松口答应,这少年究竟是何来历,能让她破例收为弟子?
就在他们猜测陵昭有何来历时,下方,炎遗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语气带着几分不可置信,想要求证:“阿姐,他……”
他没看错吧?那是陵昭?!
陵昭在火雀族待了那么些年,如今容貌又未大改,炎遗当然不会认不出。
但这怎么可能?
陵昭怎么可能是上神弟子?炎遗只觉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匪夷所思。
少女没有说话,只示意他噤声。她看向身旁,如今坐在这里的火雀族族老,似乎并没有认出陵昭是谁。
她抿紧了唇,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
谁能想到,他虽失了入紫微宫的机会,如今却成了上神弟子。
或许当日,连乔姑姑不该说他与自己,与火雀族恩义两清……
息棠跪坐在桌案后,一抬头,正对上景濯目光。
大约是考虑到她和景濯的关系,凤族没有安排她与景濯比邻,但如今位置,却正好与他相对。
目光对视,景濯眼底有化不开的墨色,息棠分辨不出他是如何心情,甚至有些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久违地想起了当年紫微宫中旧事。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是神族太初氏的息棠,景濯也还只是不太着调的桓乌景,而非什么魔族君侯。
随着息棠入座,下方,这场满岁宴的仪程也得以继续。
赤羽君不在,便由赤羽氏族老代劳,唤醒玉华髓中幼鸟。
这只才出生不久就做了赤羽氏少主的凤凰将在赴宴仙妖的见证下,正式向侍黎行过拜师礼,入他门下。
虽说在息棠手下败得狼狈,但相比赤羽君,至少他现在还能站得起来。
对上息棠目光,她噙着笑,神情平静,好像方才将侍黎痛殴一顿并非是她一般。
侍黎袖中的手收紧,他强压住体内再度翻腾起的气血,随赤羽氏族老相请,抬步上前。
被唤醒的幼鸟眼神懵懂,在身边凤族引导下向侍黎行礼拜师。周围仙妖无论心中作何想,此时都含笑观礼,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向息棠和景濯的方向投去。
陵昭只看了片刻,就对所谓的拜师礼失了兴趣,低头盯着桌案上盛放的灵果琼浆,顿时垂涎三尺。
看着就很好吃啊——
只是抬眼一看,见周围仙妖都没有动桌上果肴,他便也不好意思伸手。
注意到他想吃又不敢动的眼神,息棠不由失笑,示意他不必顾虑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便是。
真的?陵昭双目发亮。
息棠神情中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柔和,向他点了点头。
陵昭这才放下顾虑,拿起灵果大快朵颐。
见他神情满足,息棠支着头,心中不知为何,也随之轻松许多。
他原来还是会为这等小事而开心的年纪。
息棠随手剥了枚赤霞珠投喂陵昭,他眨了眨眼,看着息棠,不免为她的动作感到受宠若惊。
这就是师父吗?陵昭有些出神地想,他嚼着息棠喂到嘴边的赤霞珠,不自觉地又傻笑起来。
能有个师父真不错。
‘阿嬴,你说是吧?’陵昭道。
方才赤羽君对他动手的时候,他终于久违听到了重嬴的声音。在凤族浴火池中,重嬴不仅没像陵昭担心的那般出什么事,反而得了不少好处。
头顶草叶抖了抖,刚才还出言安抚陵昭的重嬴此时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成功投喂陵昭的息棠也弯了弯嘴角,难得对自己生出点儿信心。
看来当娘也不是很难?她想。
凝光看着这一幕,眼皮跳了跳,目光投向景濯,果然见他正紧紧盯着陵昭,眼神如有实质。
她都没对他这么做过!景濯暗中磨着牙,怎么看,怎么觉得坐在息棠身边的陵昭有些碍眼。
可惜如今正看着陵昭的目光实在不少,他已经完全不打算在意,只顾低头吃喝,将景濯对自己的关注无视了个彻底。
倒是息棠不经意间抬头,捕捉到了景濯停留在陵昭的视线,微觉莫名。
像是察觉了她在看着自己,景濯抬眼,下一刻,他忽然执起酒盏,向她一敬。
暗地里注意着他们动向的仙神心下狠狠一跳,为他的举动下了定论,这一定是在挑衅无疑!
再看向息棠,面对景濯动作,她神情如常,举起盛了清茶的酒盏回敬。
既然酒量不如何,这等场合,还是多喝些茶水来得安全。
不愧是上神,如此回应,既不失气度,又不曾落了下风,有天族仙神暗道。
息棠并不知周围仙妖在想什么,如果知道,大约只会觉得他们真是想得太多。
不管是她还是景濯,其实都没有那么多言外之意。
但在她晋位上神后,无论如何举动,都免不了为旁人揣度思量。
息棠不喜以丹羲境上神的身份在外行走,不得不说也有几分这个缘故。
她垂眸饮下茶水,挥去复杂心绪,再看了眼身旁的陵昭,觉得还是投喂他有意思。
刚要动作,息棠却从刚才一瞥中觉出几分熟悉,等等,什么熟悉?
她握着酒盏的手一滞,将视线移回陵昭脸上,仔细端详后才再抬头,在她对面,正是景濯的脸。
息棠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陵昭眼熟了。
他怎么会像了少时的景濯?
这是她儿子啊!
或许只是巧合?息棠心下道,却又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方才在陵昭体内察觉的异样。
他体内血脉本源不知何故被封印,经浴火池洗炼后,便如息棠计划一般破除了桎梏血脉本源的枷锁,但除了神族血脉本源,他体内,还出现了另一道本源。
一道属于魔族的本源。
天下的神魔混血并不多,不巧,正坐在息棠对面的景濯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如今,他只能算是魔族了。
突然冒出了个便宜儿子已经够让息棠意外,只顾着解决陵昭的问题,她从来没想过他可能还有个爹。
虽说他有个爹也不是不应该吧,但……怎么可能?
息棠神情恍惚,不由再喝了口清茶为自己压压惊。
坐在一旁的陵昭却注意到她酒盏中的茶水早就空了。
不过师父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吧,陵昭心道,口中半点儿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