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希望神神像一起坍塌破碎的，还有裴西心中对叶筝最后一点犹豫和期待，就像扬起的烟尘一样轻轻消散了，他的心卸下了某种重负变得更加轻盈了。
至此，他的剑尖可以正义凛然地对准叶筝，与她对立的他毫无疑问才是正义！
颤抖的手慢慢坚定地握拳，上一次他和她正面交战还是在西区，今天晴空万里看不见一点乌云，神圣广场离最近的河流也相隔好几条街，不是利好叶筝的战斗环境。
战胜叶筝并非没有可能。
他的右臂化作重剑，怒吼一声击穿地面，地面的裂缝游蛇般朝着叶筝的方向开裂，却硬生生止步在叶筝的跟前。
面对敌人坚定汹涌的战意，叶筝微微侧着身站在原地，交握的双手自然垂在身前，她的表情极其浅淡，像是有那么一丝好奇看着孩童挥舞着他的玩具，但对她的吸引力也仅此而已了。
裴西闪过一丝困惑，从一开始叶筝似乎就在等待着什么，她已经拿到了他们的龙骨，那么她还差——
轰——
又是从天而降的一声巨响，龙骨犹如一把利剑插在地上，剧烈的震动摇晃得本就摇摇欲坠的房屋接连坍塌，一时间，广场周围沦为废墟。
裴西被猝不及防的灰尘呛得咳嗽起来，他透过模糊的烟尘望去，叶筝身边多了一道人影。
“叶筝，咳，我还算准时吧。”
武姝一只手搭在叶筝的肩膀上，她也在咳嗽，似乎是呛进了灰尘，另一只手浑不在意地抹去最近的血迹。
她快要接近神圣广场时受到了埋伏袭击，两只巨鸟被击杀，为了不让龙骨落入敌人手里，她在半空中放手一搏，攀住龙骨发动能力，带着体积庞大、重量惊人的龙骨闪现到神圣广场上空。
她第一次尝试带着这样的巨物移动，所幸成功了。
叶筝侧眸注视着面色虚弱的武姝，不动声色撑住她的后背，清凉的水无声无息浸润，修复着她体内的重伤。
“准时，事情交给你，我很放心。”
闻言，武姝扯了一下嘴角，刚刚的见面语匹配不上她轰轰烈烈的出场，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叶筝说，可惜眼下不是恰当的时候。
已经无所谓叶筝的理想是会带来新生还是毁灭，很多事情只有做到最后才知晓结果。
何况，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追寻正义之辈，她的出身平凡能力平庸，即便如此，她依然渴望大展拳脚，渴望被看见，渴望这个世界会记住她！
四面八方有纷杂的脚步声正在逼近，废墟之上涌现了源源不断的人影，他们正在朝这里靠近，有可能是被动静吸引过来的，也有可能是一开始就埋伏着伺机而动。
裴西先是惊讶于武姝的出现，又诧异地望着这群试图包围神圣广场的人，从他们的装束来看，他们不属于白燚和那些贵族安排的队伍，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跑进了东区。
他定睛一看，认出了其中几个人，都是帝国赫赫有名的S级异能者。
答案昭然若揭，裴西都能够猜到，他们一定是皇帝安排的后手。
裴西咬牙，原来他也好，罗伊他们也好，只是被皇帝利用的炮灰负责消耗叶筝的力量，真正被皇帝寄予厚望的精锐，只等着叶筝孤立无援的时机围杀她！
庞大的白色遗骸屹立在广场中央，叶筝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精锐，短促地笑了一声，武姝则笑得更灿烂，在众多敌人警惕而肃杀的视线中，她笑得咳了几声，乏力的身体依靠在叶筝肩上。
“叶筝，看来我真的要陪你遗臭万年了。”
“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叶筝笑着，她伸出手，掌心朝上，托着和煦的阳光，水流自她的指尖汩汩流淌，流入开裂的大地。
就像是山间捧起一汪清泉的旅人，神态泰然自若。
这样和谐的一幕，却诡异得让杀意凛然的战士们不约而同停下前进的动作，警惕的眼神目不转睛地锁定着叶筝。
尽管他们自付强者，听闻了基地那群家伙的惨败依然信心不减，可当他们亲眼看见叶筝这位传奇的圣女、教皇，心里莫名升起敬畏之心，她对于他们的到来没有任何惊讶，平和到像是在教皇宫接见信徒一样……
更让人忐忑的是，他们竟然感受不到叶筝身上的力量波动，无论是强大的、弱小的，没有一丝波澜。
“叶筝，你身为教皇竟与异端勾结，企图复活魔龙，你敢承认你的罪行吗！”
有人疾步上前，毫不畏惧地质问着，仿佛一直等待着这么一刻展露他的正义英姿。
他保养得宜，脸上深刻的纹路依然看得出上了年纪，绸缎衣物和金字佩饰彰显着他的贵族身份，临危不惧的气质让人毫不怀疑他是一位强者。
这张面孔在十几年前曾经为帝国人所熟悉，他年少时游猎于下城区驱逐诡域，其高贵的出身和正义之举备受人们的追捧喜爱。
直到一件事情的爆发，他从此在公众视野中消声灭迹。
“欧文伯爵。”
叶筝准确地说出了他的身份。
“在质问我之前，你正视了你的罪行吗？”
裴西震惊地侧目。
男人的额角突突跳动着，他提高音量，声如洪钟，“如果你指的是当年的血花事件，罪魁祸首温简已经死了！我当年被困在诡域里，根本无法阻止诡域外的行动——叶筝，你不要试图污蔑我转移话题！”
是，当年是因为他们被困在诡域里，血花一刻不停吸食人的血肉，温简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才会想出那样恶毒的办法，把无辜人送进诡域换取他们活下来，间接害死了不少人……
在叶筝洞悉一切般的注视下，欧文伯爵又忍不住开口辩解。
“我们只是向外求助，没有人命令温简用那种方法！活下来以后，我也因此日夜备受折磨，离开上城区在偏僻的领地为逝者祈福，希望神明能宽恕我的罪孽……”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气势越来越弱，突然间止住话头，言辞再次激烈起来，“叶筝，你敢直视那些仰慕你的民众的眼睛吗？你以为自己可以毫无代价践踏别人的生命吗？今天我们不仅会阻止你，还会让你付出代价！”
他似乎浑然不觉，自己的一字一句正是在痛斥着他本人。
叶筝想，如果是赛拉在这里，她估计也懒得争辩，懒得一桩桩控诉欧文等人在当年的罪行，她会狞笑着把对方劈成两半，或者带回去折磨。
欧文他们当年对外的求助是否包含其它命令，大概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赛拉作为亲历的存活者，曾经眼睁睁看着他们躲进防护罩，任由被赶进诡域的无辜人被血花吞噬，直到血花餍足到撑爆身体，他们得以苟活。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清算你们吗？”
叶筝没有回应对方的痛斥，自顾自抛出一个反问，她的咬字很轻，但全场都能清晰听见。
欧文伯爵注视着她，背脊莫名窜上一股寒意，叶筝的话是什么意思？她难道和当年的事情也有关系？
那件事过后，他再也没有踏足过下城区，直到今天。
他忽然想起来，当年促使他隐居在中城区领地的不仅是愧疚，在那之后还发生了一件颇为轰动的事情，负责审理血花事件的法官意外死亡。
即便那位法官被认定是醉酒意外溺死在湖里，年轻的欧文却胆战心惊认定为这是神明的警示，他确实间接导致了那些人的死亡，他应当赎罪，因此放弃了前途大好的生活。
今天再次踏上东区土地，阻止叶筝，正是他向当年无辜民众的赔罪啊！
“吼——”
男人一声怒吼，他的身体迅速膨胀变形，竟化身成了足有三层楼高的盔甲巨人，像远古神话中威武的巨人族。
他的身形坚不可摧，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叶筝周围的土地，气势惊人。
随着男人一马当先的冲锋，其他人不再迟疑，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爆发出惊人的能量，狂风、冰霜、电光、剑影等奇异的招式绚烂交织，霎那间让天上的太阳也黯然失色。
最前方的盔甲巨人挥起双拳狠狠往下一砸，重于千斤的力道足以让锤裂大地内部。
裴西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了思绪，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呈包围之势袭向叶筝，在众人全力以赴的攻势下他只能看见一点若隐若现的影子，就算是叶筝在这一刻也显得渺小而脆弱。
“我之所以没有找上你们。”
忽然间，一道清脆的声音熄灭了打杀的、嚎叫的嘈杂声响，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站在不远处的裴西为之一颤。
叶筝的指尖抵住了比她整个人还要大上数倍的拳头，化身成巨人的欧文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甚至无法再前进一厘米。
她抬起眼睛，黑眸带笑，如同一副死神像深深烙印进男人铜铃大的瞳孔。
“因为我知道你们必然挡在我的路上，我不需要刻意安排，你们注定被我清扫进垃圾桶。”
“你、你做了什么……”
盔甲巨人的身体迅速萎缩，盔甲下的皮肤也在一点点变得干瘪，很快变得比叶筝更小，不得不仰视着叶筝深刻的面庞。
他双手捧着干瘪的脸，恐惧地瞪着叶筝，他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力量正以惊人的速度流失！
其他人同样停下了攻势，有人的火焰燎到了自己的手，有人摔倒在别人的冰锥上，有人武器脱离了控制落在地上，绚烂的、充满杀意的蓬勃力量像是被皮鞋轻巧踩灭的火星，他们在残垣断壁之上发出不可置信的、恐慌的哀嚎，比刚才的阵势更加嘹亮。
混战的一旁，裴西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他也没有办法金属化躯体了。
“……是【万物之母】。”
他抬头恍然大悟道，那个叶筝鲜少在人前展示的能力，他们一致认定为辅助型的能力，它才是叶筝最大的杀招！
难道只要踏入特定范围内就会受到【万物之母】的控制吗？他现在离开这片区域或许就能摆脱它……
裴西缓缓后退，他忽地表情一变，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低下头往脚踝处一看。
细到几乎看不见也感受不到的水线正缠着他的脚踝。
他对它并不陌生，叶筝的水线曾经差点杀了他，那股清凉的杀意他至今难以忘却。
裴西用力地跺脚，又蹲下去试图用手扯断它，然而水做的线根本扯不断，它只会源源不断缠上来，带走他的力量和生机！
“叶、筝……”
一个接一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骨一般倒在地上，他们躺在破败的广场上无能为力地感受着力量的流失，努力抬起头看着路过的叶筝，虚弱的语气呼喊她的名字，或憎恨或乞求。
此刻，他们完全忘记了来到这里的目的，无比期盼叶筝就是人们所歌颂的至善神使，她播撒福音而不是死亡。
叶筝踏过一具威武的盔甲，水光一闪，盔甲隙缝流出暗色的血。
欧文在死前终于想起来了，这位传奇的教皇叶筝出身于一个名声不显的贵族家庭，和当年离奇死亡的法官是同一个家族，而她的母亲则来自于下城区，叶筝的水异能、溺死的法官……
然而，这一真相并不能使他瞑目，他双目凸出，丑态毕现死去了。
叶筝扶着武姝，路过一个个因她而痛苦的人，目光不为所动。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白袍，叶筝低眸。
“你、你还记得我吗？你在东区教堂救过我……我差点死了，没钱找治愈者，听说圣女来了，我拼着最后一口气爬进教堂……”
躺在地上的年轻男人涕泗横流，叶筝没有因为他的丑态露出丝毫嫌弃，安静地注视着他。
“是你给了我爬到高处的这条命，我好不容易……凭着能力成为贵族从属的骑士，马上就能加入中城区，过上梦想的生活……”
“可你，煽动了城区的对立，他们质疑我们的忠心、不愿再给我们机会，甚至抛弃我们……你救了我，又毁了我！”
“你毁了多少人的未来，圣女大人！教皇冕下！”
男人的声音几近凄厉，他抓着白袍的手迸发青筋，又无力坠下，但目光依然乞求地望着叶筝。
似曾相识的目光让叶筝回忆起了一点印象，她救过太多人，正因如此，她不会对他们有期待，此刻也不会失落。
“我救了很多人，也杀了一些人，我从来不曾后悔。”
“就像现在，我不会后悔救了你，也不会犹豫杀了你这件事。”
叶筝移开了目光，在她的身后，水光一闪而过，年轻男人没了声息。
她走到广场边缘，把武姝交给了默默等候在一旁的文德，文德无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转身带着武姝离开。
叶筝目送着两人的离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感受着磅礴的力量正通过【溪流】充盈着她的四肢百骸，外溢的能量波动震颤着地上的碎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呼之欲出。
这是她一直等候的时刻。
“叶筝，原来无论我们还是皇帝，全在你的计划之中。”
她转头。
裴西颤抖着靠近，举起金剑对准叶筝，他的上半身鲜血淋漓，失了异能的他只能徒手撕开身体，取出神剑。
他想不明白，在神剑的加持下连赛拉都无法剥夺他的异能，叶筝竟轻而易举剥夺了上百人的能力。
但他唯一肯定的是，叶筝积蓄力量只有一个理由，就在此时此地，她要拼凑龙骨召唤魔龙！
金剑骤然爆发夺目的光芒，迅疾的速度更胜闪电，肉眼无法捕捉的剑影瞬息间已至叶筝面前。
裴西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阻止她、打败她！
然而下一刻，他整个人连同神剑被猛然升起的土地掀翻，剑势只堪堪擦过叶筝的鼻尖。
“裴西，你想当阻止邪恶教皇的正义骑士，还不够格。”
叶筝略显轻慢地抬起下颌，势不可挡的洪水破土而出！
大地彻底皲裂，无情的水流像是无数双来自地下的手从城区的各个角落爬出来，翻天覆地撕碎一切。
阳光普照之下，洪水席卷了满目疮痍的废墟，吞噬了躺在地上的人，带着厚重的泥土左冲右撞，冲洗着所有人类的痕迹。
裴西被卷进了洪水之中沉沉浮浮，表情绝望地看着这一切，他几乎想不到挽回这一切的办法，叶筝的强大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难道真的没有人能挽救这个即将溺死的城区吗？
在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他瞥见了一道白色影子，比叶筝更白、更冷冽。
神域二阶段，灵控。
白木清的速度几乎快到看不起影子，在她所过之处，怪物纷纷爆体而亡，最大的怪物则由她亲自斩落。
一个诡域消失，她迅速奔赴下一个诡域，直到感受到城市中央传来的巨大能量波动，她拧着白色眉头，心脏沉沉跳动。
白木清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盯”着不远处较为弱小的诡域，没一会儿，白色光罩缓缓消散。
神域三阶段，破界。
她冷不丁跳到一个白衣骑士身边，告诉她东边的诡域已经全部被清除，可以安排人员往那里撤离。
不管对方惊讶的表情，白木清转身就要离开，她忽然听到一道还算熟悉的稚嫩声音叫住了她。
“白木清！”
她转头一看，是曾经在诡域里救下的小女孩，是叶筝的小小崇拜者，好像不太喜欢她。
“你要去哪里？听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和我们一起走呀。”
“人太多，你们需要更宽的道路。”
小女孩瘪嘴，“你干嘛装得很在乎我们的样子，他们都说你在模仿叶筝博取注意，他们还把脏东西倒在你的门口……”
白木清不知道怎么回应，“嗯”了一声，略显敷衍地摸了一下小女孩的头就转身离开。
“你要注意安全——”
小女孩大声喊道，引起了许多人回头，人们只看见了一道白色的风疾驰而过，然后拥挤着想要离开。
突然间，有人大喊着洪水来了，人群更加混乱向前挤。
当白木清被洪水吸引到城市中央之时，城中心已经沦为一片暗流涌动的汪洋。
有力量涌动其中，像铺天盖地的网深入地下，似乎在挖掘着什么散落的东西。
叶筝站在庞大而完整的魔龙骨架之上，俯视着整片城区。
白木清则站在一处快要被洪水没过的屋顶，抬起头，像是在看叶筝的方向。
隔着奔涌的洪流，叶筝也望向她，如同在望一粒渺小的白沙。
叶筝似乎没有打算作出任何解释。
为什么要毁掉东区？为什么要试图唤起魔龙？为什么要一个人站在哪里？
满腔的困惑恨不得倾盆而出，但白木清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白色睫毛扑闪，又眨了一次眼睛，超出正常的频率。
叶筝立在威严的白色头骨之上，白木清看不见她的表情，不是因为距离远，而是她并非用视觉感受世界。
她能感受到叶筝此刻的情绪很活跃，既有畅快愉悦，又有奇异的沉重、悲伤。
叶筝望着她的方向，忽然，她把左手搭上心口，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教廷礼仪，然后遥遥朝她伸出了右手。
白木清微微睁大了白瞳，和叶筝在圣女选举第一次见面时，叶筝就是这样向她行礼，然后伸出了手。
当时十四岁的白木清没有握住那只友好的手，她讨厌这样狡诈又狂妄的人。
“……我明白了。”
白木清也朝着叶筝伸出手，缓缓握住。
两个人隔着汹涌的洪水，达成了无声的默契合作。
——神域四阶段，无界。
白木清刹那间福至心灵，她闭上双目，不一会儿，洁白的光点无边无际地落下。
炽烈的太阳当空，一场飘雪凛然地落进了奔流的洪水，无形的力量提起了意外落水的人，抵御着即将冲进列车站的洪水。
叶筝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她等到了最后一环的归位。
复杂的目光盯着水面，她缓缓抬起右手，似是召唤着什么。
更猛烈的水流从地面冲出来，冲垮了目之所及的所有建筑，它们卷着泥沙从四面八方齐齐涌向了叶筝，仿佛叫嚣着要吞噬她。
叶筝却浑然不惧。
她坦然地张开双臂，随着庞大的白色遗骸一起遁入了滔天的水流之中。
升起又回落的水流像餍足般平静了一会儿。
轰——
冲天的巨浪猛地掀起，震骇的黑色巨龙破水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