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主公。”

蔡琰提着衣裙转过屏风,一眼便看见陈昭虚弱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盖着的锦被也掩不住那股病态的憔悴。她的心猛地一揪,眼眶瞬间红了,几步冲到榻前,几乎是跌坐在陈昭身边,颤抖的手轻轻抚上陈昭的额头,声音里带着哭腔:“主公……身体觉得如何?可有哪里不适?伤口还疼不疼?”

陈昭微微睁开眼,见是她,唇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无妨,不过是些皮肉伤,养几日便好。”她的声音低哑,却故作轻松,仿佛真的只是小伤。

——只要一顿香喷喷烤羊腿就能“治好”的胃伤,的确只是小伤。陈昭一想起香喷喷的烤羊腿,便忍不住喉头一股滚,饿得脸色更白了。

蔡琰却从陈昭微微蹙起的眉间看出了隐忍,心头更酸,主公分明是不愿她们担心,才强撑着说无事。

她咬了咬唇,忽然攥紧了袖子,眼中闪过一丝狠绝:“贾文和已经查清了刺客的来历,荆州刘表主谋,扬州豫州一些不服气主公之贼与其同谋……我这就带兵前往扬州,查清江东那几个士族到底有多少人参与此事,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陈昭微微一怔,随即低笑出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头一回见文姬这般决然,莫非是近朱者赤,被我带坏了?”

这熟悉的调侃语气让蔡琰心头一颤,终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陈昭真的从鬼门关回来了。这几日她夜不能寐,脑海中不断闪过无数好的坏的念头。此刻看着陈昭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听着那熟悉的戏谑语调,蔡琰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开,鼻尖猛地一酸。

一刻眼泪倏地滚落下来,砸在陈昭的手背上。蔡琰哽咽道:“熙宁若有三长两短……让我如何独活?”

陈昭怔了怔,随即无奈一笑,抬手轻轻替她拭去泪水,温声道:“傻话。即便没有我,你也能活得很好。你我的平定乱世的志向还没实现,你怎可轻言生死?你可是天下第一才女蔡琰。”

你可是被匈奴掳走之后能在草原上顽强存活的野草,是不会被子嗣牵绊住归乡脚步的大雁;是十二年未归中原,依然默写四百余篇亡父典籍的惊世之才,是挥毫写下《悲愤诗》与《胡笳十八拍》的旷世才女。

你的鸣声本就缭绕于史书。

“主公数日未食,先进些水米吧。”一道略带疲倦的声音从一侧响起。

荀彧缓步踏入内室,眼下青黑一片,眉宇间尽是倦色,手中捧着一碗温热的米糊。

他前段时日养回来的脸颊又消瘦下去。

“我来吧。”蔡琰上前接过碗,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米糊,吹凉后递到陈昭唇边。

荀彧掏出一沓文书,却并没有递给陈昭,他害怕消耗陈昭心神,只言简意赅概括了一下。

“此次刺杀……豫州之地袁氏旧交……扬州大族……”

陈昭边听荀彧禀告,边喝蔡琰喂到嘴角的米糊。

实则心虚不已,这是什么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尽管赵云每日探病时都会详述外界动向,但论及这等错综复杂的政治博弈,终究还是谋士更为老辣。

虽只有短短数日,在陈昭性命垂危这一消息的催化下,仇恨如同最猛烈的毒药般在昭明势力上下蔓延。秉承疑罪从有、先抓再问之策,案情很快水落石出。

荆州刘表,正是主谋。

这位曾以单骑定荆州的汉室宗亲,深知正面对抗绝非陈昭敌手,索性剑走偏锋。他联合豫州、扬州等地心怀不满的世家大族,共谋此局。

刘表虽是汉室宗亲,可出身并不算显赫,单骑定荆州之后才发家,手中没什么能用之人。豫扬二地的世家大族则恰恰相反,他们没有主谋刺杀陈昭的胆子,可家族数百年的底蕴却让他们手中或多或少有几个擅长刺杀的死士。

双方一拍即合,士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刘表“寻访”游侠;刘表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知道在他和陈昭注定是敌非友,主动承担起刺杀主谋。

“我等无能,还未能查清所有牵扯此事之贼。”荀彧语气中带着一丝愧疚。

此事复杂就复杂在如蛛网般勾连的那些势力上。明面上的线索仅指向刘表、许贡及几个袁氏余孽,可他们身后,又藏着多少双推波助澜的手?

许贡愿意出门客,是不是有人向他许诺了什么条件?(gRhi)那几个袁氏故旧当真只是为袁氏报仇,还是其他人将他们推出来当幌子?

亦或者,有些人并没有插手,明知阴谋却默不作声,算不算另一种同谋?

牵扯太大,只有陈昭有权力划定动手范围,其他人谁也没有权力决定如此大事。

陈昭平静道:“证据确凿者,立诛;可疑者,三族送上船去海外寻仙山。”

开拓海疆需世代积累,勘测海图、记录洋流,无不是九死一生的艰险之事。而这些士族子弟,个个熟读经史,识字通医,更兼宗族团结——不必担忧海上内斗,他们自会以血脉相系,互扶互助。实乃开拓海疆的上佳之选。

几个谋士交换了个眼神,从彼此的眼底看到了赞赏。

主公这个送人出海寻仙山的法子实在妙。

要说疑罪从有,尽诛三族,不免血流成河,徒增杀孽。虽也不过是再添几场血雨,毕竟涉事士族再多,也多不过战场枯骨;州县官吏空缺,自有昭明书院和科举年年输送俊才填补。

难的是那支笔。

文人执笔如刀,最擅以笔诛心。若杀人太多,只怕青史之上,难免要落得个暴君骂名。

可换成几十艘大船出海……昭王仁慈,不但饶过他们性命,还免费倒贴造价不菲的大船,可谓仁至义尽、胸怀宽广。

就连造船费用,将这些士人抄家之后所得也足以抵消,甚至还有剩余。

经济实惠听起来又仁慈,完美的了不得!

*

荆州。

刘表在厅中来回踱步,袍袖下的手指紧攥又松开,眉间拧成一道深壑。窗外暮色渐沉,他焦躁的步影摇曳不定。派往邺城的刺客已失联半月,刺杀到底成没成一事如附骨之疽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过了许久,刘表终于等到了密信,他一把扯开,目光如刀刮过字句:“陈昭昏迷,医者断言九死一生……然邺城戒严,陈昭麾下谋士疑我荆州与汝南、江东士族合谋。”

“重伤?重伤最是磨人!”刘表读到最后一页,恨恨拍案,震得茶盏倾翻。

既怕陈昭突然挺过来反扑,又怕陈昭真死了,他犹豫不决错过了最好的反攻时机。

“再等两日。”刘表试图按耐住心中焦躁,可怎么都无法静下来。事关他全家前途命运,刘表不是能置生死于度外的英雄。

刘表干脆将在府上做客的张鲁之母卢夫人请来,请她以巫祝之术诅咒陈昭。

张鲁占据汉中,其母与其一并创立五斗米教,自称仙术是祖父张道陵所传。其他地方都纷纷改信了太平道,荆益之地,却还遍地都是五斗米教的信徒。

刘表夫人蔡夫人便深信五斗米教,时常请卢瑛前来讲道。

刘表秘密遣人将卢夫人迎入内室,她听闻刘表所求,眼神微不可查变了变,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迅速瞥了刘表一眼,而后迅速转为世外高人的平淡。

“刘荆州可有陈昭生辰八字?”卢瑛一派得道高人作风。

刘表为难:“陈昭是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贼,只怕生辰八字难找。”

“既如此,”卢瑛掐指一算,“还请细说前因,贫道方可行咒。”

刘表不疑有他。很多位高权重之人最信任的人不是亲友,而是那些所谓大师,而且往往地位越高,人就越迷信鬼神。

法事持续至三更。卢夫人以五斗米教秘术扎草人七具,每刺一针便诵“陈昭魂归泰山”,最后将染血符纸焚于鼎中。

不管这通法事到底有用没用,反正刘表是得到了心理安慰,表情舒缓许多。

卢瑛面露疲色,以“消耗心神,需返回山中闭关养气凝神”为由,日夜兼程赶回了汉中,寻到张鲁。

“为娘从刘表那处打听到一桩秘事。”卢瑛将来龙去脉告知张鲁。

她们母子与刘表交好,非是看重其人,实因与刘璋有血仇,不得已才依附荆州。

张鲁闻弦歌而知雅意:“母亲意思,是将此事告知邺城,向陈昭卖好?可刘表不是说陈昭生死未卜……”

“不管陈昭是死是活,派人递个消息,不过举手之劳。”

卢瑛轻叹,“若这天下终要易主,我倒是希望得天下之人是陈昭,她性子善,咱们那些教义改改说不准还能传下去。”

五斗米教教义与太平道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五斗米教在路边设立“义舍”放置米面供行人自取,若行人多拿则会遭受“鬼道”惩罚;三赦之后方施刑罚。无官无府,唯祭酒治下,汉夷共居。

卢瑛与张鲁没什么野心,二人设立五斗米教的初衷也只是想凭借教派在乱世中建立一方净土。

扬州吴郡。

陈昭被刺,生死未卜的消息也终于传到了吴郡。

辞官归乡的陆康拄着鸠杖,径直叩开许贡府门。

正在府中惴惴不安等候消息的许贡听闻陆康来见,心中咯噔一声,强撑着笑容迎接陆康。

“陆公亲临——”

陆康拐杖重重砸地,毫不客气打断了他:“汝那几个门客在何处?”

“陆公何意?贡实不知。”许贡强装镇定。

“汝等小人,难道非要见天下动乱、生灵涂炭才安心吗?”陆康痛心疾首。

作者有话要说:

五斗米教某方面来说居然还真是个理想社会……

皆教以诚信不欺诈,有病自首其过,大都与黄巾相似。诸祭酒皆作义舍,如今之亭传。又置义米肉,悬于义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若过多,鬼道辄病之。

犯法者,三原,然后乃行刑。不置长吏,皆以祭酒为治,民夷便乐之。雄据巴、汉垂三十年。——《三国志·魏书·张鲁传》

信徒需诚实守信,生病时忏悔过错,类似黄巾军的做法。祭酒们在道路上设立“义舍”(类似驿站),内放米肉,行人按需自取;若贪心多拿,会遭“鬼道”惩罚。

犯法者可被宽恕三次,再犯才处罚。不设官府,全由祭酒管理,汉人与少数民族皆安居乐业。张鲁据此统治巴、汉近三十年。

鲁迅曾评:“张鲁的理想国,比孔孟的仁政更实在。”

*

卢夫人:史载她“好养生,有少容,兼挟鬼道”,即擅长养生术、容貌年轻且精通巫祝之术。作为五斗米教创始人张道陵的儿媳、第三代天师张鲁之母,她在教内地位崇高,曾担任“治头大祭酒”等要职,参与教义传播与政教管理。

政治作用:促成汉中割据,刘焉派张鲁与张修共击汉中太守苏固。卢夫人可能参与策划张鲁袭杀张修、独占汉中的行动,并协助刘焉截断朝廷与益州的联系,形成割据局面。

道教传说称卢夫人与丈夫张衡在阳平山“白日飞升”,后世尊其为“女师”,地位仅次于天师张陵、嗣师张衡、系师张鲁。

——是一位真的以道教身份参与乱世政治斗争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