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幽暗的军帐内,烛火摇曳,将公孙瓒枯槁的面容映得阴晴不定。他高踞虎皮大椅,甲胄未卸,冷硬神色掩不住眼下的青黑。案几上散落着几卷翻烂的战报,一只酒樽倾倒,酒水蜿蜒流下,浸湿了战报。

“汝来有何意?”公孙瓒语气森然,眼中毫无对美人的怜惜,只有警惕。

貂蝉抬眸,笑语盈盈:“貂蝉来此,乃是奉我主之命,与公孙将军和谈。”

公孙瓒手按剑柄青筋暴起,忽然起身,拔剑刺向貂蝉。

寒光乍现!

锋刃瞬息抵住貂蝉咽喉,堪堪停在貂蝉脖前三寸。

“你不怕死?”公孙瓒望着神色如常的貂蝉,诧异挑眉,“胆子倒是不小。”

剑锋映着貂蝉从容的笑靥:“杀我对将军何益?”

“泄愤足矣!”公孙瓒苍白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下更显阴鸷,喉间挤出一声冷笑。

貂蝉未退,反而上前一步,将自己喉咙直直抵在剑尖上:“若杀弱女子可泄愤,将军请便。”

公孙瓒后退一步,握惯数十斤长枪的手竟微微发抖,很快他额上便沁出了一层薄汗。

“吾不与你计较。”公孙瓒烦躁将长剑抛掷在地。

若是能舞刀弄枪的武人便罢了,他杀也就杀了。可貂蝉明显未曾习武,他堂堂白马将军欺负一弱女子,传出去天下人能把他祖坟耻笑塌。

貂蝉只是轻轻一笑。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这些以勇猛闻名天下的将军,总是会轻视她这个柔弱女子,直到穷途末路的那一日,也不会知道他为何会输的一塌涂地。

“你是来替陈昭劝降?”公孙瓒沉着脸大马金刀坐回大椅,“滚回去告诉陈昭,此地只有战死的白马将军,没有投降的偷生鼠辈!”

在草原上,在大漠上,他被匈奴人和鲜卑人逼至绝路不知多少次。最危险的时候,匈奴人的刀已经砍在了他的胸膛上,若非身边袍泽推了他一把,他公孙瓒的命早就丢在草原上了。

他公孙瓒一生威名,岂能毁于今日?

公孙瓒一番斥责并没有出乎貂蝉意料,公孙瓒是以战功发家的诸侯。在天下大乱之前,公孙瓒便已凭借征战草原的军功封侯了。

可貂蝉清楚,公孙瓒也决计没有他表现出的这般无所畏惧。

公孙瓒死守易京,恰如当年董卓龟缩郿坞。二人皆以军功起家,从行伍中搏杀而出,曾是天下闻名的骁将。

——可猛将之心,是会变的。

当公孙瓒决意筑起易京高墙、死守不出的那一刻,他便已经输了。世上何曾有过畏敌如虎、作茧自缚的名将。

“将军便舍得死于此处?”貂蝉反问。

公孙瓒高扬下巴,语气桀骜:“大丈夫死则死耳!”

“将军是想效仿楚霸王。”

见公孙瓒面露得色,貂蝉话锋陡转:“可惜项羽曾杀得高祖溃不成军,将军却从未胜过我主分毫。原来不是楚霸王,不过是是燕王臧荼。”

臧荼?那是个什么玩意?

公孙瓒一时语塞,根本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当年在卢植门下,他就整日逃学;回到幽州后,除了兵书更是再未碰过其他典籍。

就是学过这么多年过去他也都还给老师了。

“臧荼,高祖封作燕王,后起兵反汉,高祖亲征,臧荼兵败被俘,斩首示众,家族尽诛。”貂蝉伸出手指比划了半个指节。

“史书上不过寥寥一行。若非通读史册之人,都不知世上曾有过这号人物。臧荼好歹是个燕王,将军却连王爵都不是。”

“怕是今日刚死,明日就被天下人忘个干净。”

那不是白死了?公孙瓒面色一变。

公孙瓒面色阴晴不定,良久才瓮声瓮气道:“汝休要诈我。投降岂不更惹人耻笑?”

“我何曾说过要劝降将军?”貂蝉轻飘飘一句话,瞬间击碎了公孙瓒准备好的所有说辞。

“你分明——”公孙瓒瞠目结舌,跳起来刚想否决,却猛然发现貂蝉还真没说过这句话,从头到尾都是他以为。

狡猾!

貂蝉冷静道:“我主敬佩将军驱逐胡虏之功,肯放公孙将军一条生路。公孙将军做不了幽州牧,却做得大漠王。”

那日貂蝉将她的思考告知陈昭之后,陈昭思索许久,略改了一下条件。

将“投降或死”改成了“征战大漠,此生不再入中原”。

“白马义从将军可全数带走,日后将军也可凭胡人俘虏或者牛羊与我家主公换取粮草。”貂蝉补了一句。

公孙瓒闻言心思一动,略一思索便险些压不住笑意。

去草原欺负那些匈奴人和鲜卑人?还能用俘虏换陈昭的粮草?

这岂不是双倍的快乐!既能暴打外族出气,又能吃垮陈昭粮仓报仇。

貂蝉轻巧提了一句,“此等厚待,袁绍之流可无福消受。”

公孙瓒更是眉飞色舞,嘴角的笑容险些压不下去。

对啊!陈昭为什么不让别的诸侯去草原,只给他如此厚待呢。就是因为陈昭崇拜他、看重他!

面子里子都有了,他又打不赢陈昭,天天跟遛狗一样被昭明军玩弄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公孙瓒轻咳一声,倨傲负手:“本将军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败军之将还敢讨价还价?

貂蝉面上笑意不变:“将军请说。”

“告诉本将军——”公孙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燃着熊熊怒火,“那些辱骂之词,究竟是何人所写!”

他猛地拍案,震得倾倒的酒樽滚落在地。

“某要与此人单挑!”

“生死不论!”

啊。貂蝉眉心缓缓舒展开,那的确人之常情了。

犹豫了半天,貂蝉才十分可惜道:“此人是一士人,主公留他还有用处。”

“不过将军放心,我可托同僚将其殴打一顿,以消将军之恨。”貂蝉又补了一句。

她收缴到一本野史,说她是狐狸成精,迷得主公晕头转向……先前貂蝉忙着上进,没时间计较,如今大事了却,她也该是时候找罪魁祸首“聊一聊”了。

公孙瓒望着貂蝉面上骤然浮现的狰狞表情,被吓得往后一跳。

识趣没再多说什么。

很快,一纸诏书便抵达公孙瓒手中。诏书上的印章除了传国玉玺之外还有一枚陈昭私印。日后陈昭代汉,此封诏书依然有效。

公孙瓒握着这份诏书,又抬头望了一眼拆除过半的易京城墙,神色复杂。

“唉。”公孙瓒一声叹息,似是无奈,又似是放下。

“忙活十几年,空忙活一场。”公孙瓒拎着酒坛独登箭楼,战争戛然而止,这处随城墙而加高了三次的箭楼也空荡荡再无一人。

公孙瓒坐在箭窗旁,拎起酒坛猛灌三大口,窗外朔风呼啸,却吹不散胸中那股空落落的茫然。

城下役夫们的笑声顺着风飘上来,他们抡着铁锤砸向他亲手督造的城墙,那些黝黑的脸庞上洋溢着的,是他多年未曾见过的欢欣。就连昔日麾下士卒,此刻也解甲加入拆除的行列。

从此处往下看,公孙瓒还看到几个他的亲信正围着昭明军中将领套(LxdW)近乎。愿意跟随公孙瓒一同前往草原大漠的士卒,多是些无亲无故之人,有家有业的士卒大多都选择留在幽州,换一个主公效力。

他们都是他军中的精锐,又有多年边军经历,另投陈昭也不难。

公孙瓒头猛灌,略显浑浊的酒液顺着胡须滴落,浸透了胸前铠甲。

“我当初为何要起兵?”公孙瓒喝醉了,嘟囔自言自语。却侧着头半天也没想出来自己为何要起兵。

应该是想当皇帝吧,天下谁不想当皇帝。

那后来又为何建造起了易京筑高楼自困?废话,他再傻过了这么多年也该知道手底下一个靠谱谋士都没有当不了皇帝了。

可是已经晚了,到了那个地步,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了。

公孙瓒长吐一口酒气,忽然大笑:“嘿,还是打外族爽!什么也不用想,也不用和那些士族打交道,也不用听那些读书人吱吱歪歪,爽!”

白马所向,胡虏避战,他白马长史威震北疆,爽!

夜风猎猎,公孙瓒斜倚箭窗,衣袍翻飞如白雀。他信手拎着半倾的酒壶,任残酒洒落城下,化作点点碎星。

楼下星星点点的火把,那些役夫还在连夜拆除易京,和着拆墙的夯声,公孙瓒轻哼着幽州民谣:

“……燕代少年任侠气,相逢半是幽并儿……”

残酒倾洒如星,幽州民谣混着拆墙的夯声飘向夜空。

解脱桎梏的,不止是这座城。

*

六月的原野上,麦浪翻滚如鎏金的海洋,灼热的南风掠过田垄,掀起阵阵带着土腥气的热浪。道旁桑树蔫着叶子,蝉鸣撕扯着凝滞的空气。

陈昭带着刘协和文武百官一起返回了邺城,将刘协安顿在原本袁绍的府邸。

她自己住在州牧府,袁绍府邸便空了下来。袁绍喜欢彰显身份,府邸修的阔气,正好能用来放天子。

收到公孙瓒降信,陈昭过来“借”一份圣旨,刘协眼睁睁看着陈昭从袖里掏出传国玉玺,啪叽一声盖了个章。

刘协攥紧衣袖,敢怒不敢言,也不敢问为何他都没摸过的传国玉玺会在陈昭手中。

“幽州已定,冀州再无外患,陛下可高枕无忧矣。”陈昭陈昭卷起圣旨,竟还笑着解释。

这话听在刘协耳中,却如催命符般刺耳。天下平定之日,岂不就是他身死让路之时?

陈昭看出了刘协的畏惧,她顿了顿,忽然出声:“我听闻陛下喜欢医术。”

刘协垂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医术,卢太傅去后,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这个词了。

“邺城西侧五里外是昭明医学院,院内有数位天下闻名的医家传授医术。陛下若想去,可隐瞒身份微服前去。”

陈昭不怕刘协趁机做事,所以坦坦荡荡。

她甚至开了个玩笑:“想去昭明书院读书也行,我还有家属内部名额,可以破例让陛下插班入学。”

大概是和吕布一个待遇了,陈昭已经听吕玲绮讲了十几遍她要怎么把她爹送进去当大龄学子,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孙瓒打外族还是很厉害的,和晋形成鲜明对比。真是当个将军真绝代,何必费心做诸侯了……所以发配草原!

“胡夷皆畏瓒白马,闻其名辄走。”——《三国志·公孙瓒传》裴注引《英雄记》

《后汉书》载鲜卑首领轲比能之言:“白马长史在,不敢南牧。”

公孙白雀:因白马队疾驰如飞鸟,鲜卑、乌桓称其“白雀”,喻其来去如风。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