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暮春的庭院里,一树梨花簌簌落在石阶上。周瑜独坐青石案前,一袭素色深衣垂落如静水,广袖半掩着膝上古琴。修长指尖拨过五弦,泠泠声里似有流水撞玉,惊得檐下新燕倏然振翅。

“郎君,孙小将军来信。”仆从捧信疾步而来。

周瑜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他接过信函,目光略过熟悉的字迹,目中浮现疑惑。

伯符竟邀他即刻前往南阳,共投昭侯?这般仓促,却是为何?

去岁年末,孙策来信言及自昭侯处借得精兵时,周瑜便已料到这位挚友终将投效陈昭。他亦想过,孙策必会向昭侯举荐自己。

只是这时机……周瑜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光洁的下颌。他原以为伯符报得父仇后,会守孝三载,待伯符孝期届满,自己加冠之后,再前去相投。

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备马。”

不过半个时辰,周瑜已褪去青衣,换上一身浅色劲装。玉冠束发,长剑悬腰,匆匆向南阳赶去。

伯符邀他,刀山火海他也要去一趟。

岷山脚下。

孙策百无聊赖地趴在案上,下巴抵着竹简,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

他是无聊透了,黄祖已死,刘表派来了一个号称皇叔的刘备,守得南阳城水泄不通。

昭侯给他的任务是奇袭袁术,而非死磕南阳。就算他今日破城,明日他率军东进,刘表必定卷土重来。三千昭明军再精锐,也分不成两半用。

为了注定守不住的城池流血没意义,孙策干脆就装作一副要攻打南阳复仇的模样,每日派几个兵丁去装模作样射几十支箭,也就糊弄过去了。

偏偏为了防备刘玄德偷袭军营,他还必须待在军营附近,想要外出打猎都不能。

孙策掀起一只眼皮偷窥端坐在对面,让自己不能出门打猎的“罪魁祸首”荀攸,故意又长叹了一声。

荀攸手握书册,仿佛没听到耳边一声声的叹息声一样,依然面无表情读书。

孙策蔫蔫趴回了桌案上。

“将军,周瑜在营外等候!”亲卫一声通传,孙策立刻跳了起来,刷一下窜出了大帐。

“军师,策去迎公瑾,去去就回!”

眨眼之间,孙策已经蹿没了影子。

孙策一路狂奔,远远就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青衣若谪仙,长身玉立,正勒马于营门之外。

“公瑾——!”孙策大笑出声,声音清朗。

周瑜闻声回头,还未及开口,孙策已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

“公瑾可算来了!”孙策揽住周瑜,将他拉入营中。

周瑜被他撞得微微踉跄,却也不恼,只是摇头失笑:“伯符这般急躁,可不像个统兵之将。”

“唉,在旁人面前冷静就罢了,在公瑾面前,你我兄弟,当坦诚相待。”孙策哈哈大笑,眉目都舒展开。

周瑜还惦记着孙策急信,左右看看,揽住孙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低声询问:“伯符来信如此之急,可是遇到了难事?”

也不怪周瑜多想,孙策怕半路信被歹人劫去泄露了陈昭机密,在信中说的语焉不详,只说有要事请周瑜来做参谋。

孙策眨眼:“无事便唤不得周郎乎?”

他也学着周瑜模样压低声音,狡黠一笑:“并非难事,而是好事,你我兄弟,有好事我岂能忘了你?”

孙策看似继承了父亲的莽撞,实则青出于蓝——在孙坚的勇猛之外,更添了几分机敏。

孙策想得清楚,昭侯已经雄踞四州之地,自己这时候才投昭侯,想要成为昭侯心腹,靠资历是不行了,只能靠军功后发先至。

亲眼见这一营的精锐昭明军在战场上厮杀之后,孙策更加清楚自家主公的本事。上千铁甲兵一起冲锋,就是吕布来了也得转头就跑,何况区区袁术?

这样收益比风险大的好事当然要喊上自家兄弟一起分军功了。当然自家兄弟指的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公瑾,孙权那小屁孩还是老实守孝读书去吧。

孙策重重拍着周瑜的后背,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周瑜拍进土里:”公瑾,投昭侯这事宜早不宜迟,再等两年黄花菜都凉了!”

周瑜惊讶道:“伯符竟对昭侯如此盛赞。”

二人是总角之好,亲如骨肉,周瑜知晓孙策的傲气,能让孙策如此盛赞,昭侯必定是英明之主。

“你我曾升堂拜母。我娘就是你娘,我主公自然也就是你主公。”孙策挤眉弄眼,笑嘻嘻道。

“我早已向主公去信一封,将公瑾夸得天花乱坠,主公已经来信,大方命我好生款待新同僚呢。”

周瑜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看来今日瑜是自投罗网,插翅难飞了。”

孙策朗声大笑,一把将周瑜揽入怀中:”你我兄弟本该同进同退!如今我既已投效昭侯,公瑾莫非还想另择明主不成?”

话音未落,孙策已单手扣住周瑜另一侧肩膀,猛地将人往营中一带:”过来吧你!”

周瑜笑着反捶了孙策一拳:“好你个孙伯符。”

他竟然就这么连昭侯面都没见到,就被自家发小骗来,糊里糊涂投了昭侯了!

“分军功乃是其一,还有其二。”孙策哀叹,“公瑾若再不来救我,没人与我说话,我就要无聊地长毛了。”

周瑜眉头微蹙:”伯符与同僚相处不谐?”

孙策表情一下子难以言喻了起来:“并非不合,荀军师神机妙算,只是……”

孙策模仿荀攸——先是把眉眼嘴角都绷得笔直,而后缓缓地、极有分寸地勾起嘴角,嘴角两边各自扬起一个精准到令人发指的,绝不超过三度的僵硬弧度。

“咳、咳。”一道咳嗽声忽然从孙策背后响起。

孙策身体一僵,毛骨悚然,缓缓扭过头,对上了荀攸面无表情的脸。

荀攸无奈道:“攸来迎公瑾。”所以他站在了帐外,正正好看到某人学他。

孙策低着头,从不信鬼神之说的他现在只希望天降神雷把自己劈晕。

荀攸望着面前与他长子一般年纪的孙策,面上神色不变,目中却隐约露出几分温和,“伯符今日还未巡营?”

“策这就去巡营。”孙策如蒙大赦,嗖一下就蹿没了影。

荀攸带着周瑜返回大帐,周瑜解释:“伯符一向……”

“如此甚好。”荀攸平静道。

他长子像他一样沉默寡言,只是不幸早逝,或许就是因为少年老成,思绪太重。年轻人就该活泼些有少年气,这很好。

“昭明军中亦有些将领与伯符年亦相仿。”荀攸言简意赅,主公年前还拉着吕玲绮一起给他这位“孤寡老人”送温暖,结果爬墙给他偷摸塞礼物的时候险些被当成贼抓了。

再加上一个说起话来能顶八只鸭子齐叫的好友郭奉孝,荀攸只觉孙策老实极了。

为着主公颜面,荀攸也只能说“某些将领”,不能说“主公与某些将领”。

周瑜敏锐察觉到了“某些将领”的不对劲,扯开话题:“瑜听闻名满天下的琴道大家蔡氏文姬在主公麾下,不知日后能否有幸与文姬探讨音律。”

荀攸缓缓扭头,语气中带着些许周瑜不懂的情绪:“公瑾亦擅长音律?”

“略有涉猎。”周瑜谦虚拱手。

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瞬间就更古怪了。

周瑜摸不着头脑,最终只能归结于:

这位军师,脾气果然很古怪啊!

*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去年整个春夏都少有雨水,今年则雨水充沛,田间青苗蓬勃生长。

渐渐进入五月。

各地蝗虫纷纷孵化,幼虫刚爬出卵就被每日巡逻的农人发现,一日之内就上报三级,从里正奏报到了太守案头。

陈昭刚开春就下了死令,哪个官员负责的地方形成了蝗灾,从里正到太守,所有人都要三族祭天。

为了取信于官吏,陈昭还特意抓了几个贪污赈灾粮食的官吏,把冀州各地官吏都召集到邺城,向他们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做三族祭天。

不少胆小的官员回去之后连(HqIN)做了半月噩梦才缓过来。效果也很明显,各地太守县令恨不得连自己八十岁的亲爹都派出去巡逻田地。

巨鹿太守李邵正在午憩,忽闻属吏来报发现蝗蝻,连滚带爬滚下了床榻,趿拉着鞋就往外冲:“快!速调鸭兵剿蝗!”

天光未亮时发现的蝗蝻,日暮时分李邵已亲临现场。他怀里抱着已经翻烂的治蝗虫书,生嘶力竭地指挥着:”速令各县押送鸭群!再挖壕生火!”

见胥吏们手忙脚乱,李邵急得直跺脚:”混账东西!昭侯颁发的治蝗章程都没读过吗?蝗虫喜欢亮堂地方……”

李劭着急来回穿梭,见谁动作慢了上去就是一巴掌:“事关我家三族……关乎万民安康,尔等快些、再快些!”

冀州、青州、徐州,乃至还未彻底平定的兖州,各地官吏都提心吊胆,无数鸭子被运到各地……

一月过去,风平浪静,陈昭才松了口气。

蝗灾一般会有两波,分为夏蝗、秋蝗,夏蝗五月起灾,六月最盛,夏蝗啃食青苗,危害最烈,若夏蝗未彻底扑灭,蝗虫产卵后可能会在八月入秋爆发第二次蝗灾。

六月未能成灾,就算安稳度过了。

“命各地将鸡鸭送往与其他诸侯地盘相邻的郡县。”陈昭有条不紊下发命令。

天下人共在一个大汉,蝗虫又长了翅膀,虽说她去岁已经给其他诸侯送了治蝗法子,可也不能保证其他地方能如她治下一般坚定贯彻执行。

相信其他诸侯的良心和本事,是愚蠢的做法。

并州之地,曹操十分重视陈昭送来的治蝗法子。去岁并州旱情本就不甚严重,今岁虽有零星蝗患,却皆在乡县之内便被扑灭,终未酿成大灾。

可并非每个地方都能有做实事的州牧。

关中平原的青翠麦浪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起初是天地交界处浮起一片昏黄的云,翻滚着向洛阳压来。蝗虫掠过渭水,岸边的垂柳顷刻只剩枯枝;扑向农田,青苗在眨眼间化作齑粉。

孙老叟双膝重重砸在田埂上,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老天啊——你开开眼吧!”几滴浑浊的泪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去岁远在徐州的妹子孙酒妪给他寄了书信,说今年还会有蝗灾,让他养鸭子吃蝗虫,孙老叟将信将疑养了五只鸭子。

此刻那些鸭子正徒劳地扑腾着翅膀,在蝗群中显得如此渺小。五只鸭子哪里够?一人之力如何够?

“没了、都没了。”孙老叟身侧,是他的儿子和儿媳,二人抄起衣裳,试图多扑几个蝗虫。

“早知今日,当年就该跟着昭侯走啊!”老人捶胸顿足,声音嘶哑,“原以为董卓那恶贼死了苦日子就到头了,谁知道,咱们后面还有受不完的罪啊……”

他只恨自己当年舍不得自家祖上留下来的这二十亩地,没跟着昭侯一起离开洛阳。去年那么大的旱灾都挺过来了,卢公生前发的麦种才刚抽穗,本以为苦日子终于熬过去了……谁知道熬过旱灾还有蝗灾。

“大勇,带着你媳妇逃吧。”孙老叟突然抓住儿子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儿子的皮肉,“去投奔昭侯去,你们不能和我这把老骨头一起饿死啊。”

大勇扑通跪下:“爹!咱们一起走!”儿媳也跟着跪下,三人哭作一团。

“洛阳离徐州好几百里路,我这个老不死哪能走的过去。”孙老叟抹泪,“我死也得死在祖宗留下的田地上。”

孙老叟不知道昭侯已经打下了兖州,也不知道洛阳到徐州不仅几百里路……他只知道,逃难路上少一个人就少一张嘴。

没有人号召,没有人领头,越来越多的流民抛家舍业,踏上了往东走的路。

没人知道他们心心念念的昭侯治下是不是也有蝗虫,他们只记得,当年董卓作乱,他们没饭吃,是昭侯发粮赈灾。

还有卢公,可卢公已经死了,大汉天子给不了他们活路,他们只能去寻找他们仅知的活路。

作者有话要说:

攸长子缉,有攸风,早没。次子適嗣,无子,绝。——《三国志·荀攸传》

昭昭给孤寡老人送温暖!昭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