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被陈昭拽着手腕往厅堂里走时,脑中仍混沌一片。
父亲当真在洛阳时,便说过要将妻儿托付给昭侯吗?
有吗?……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孙策想起父亲向昭侯借粮,还将他送到昭侯麾下的往事。他还曾怀疑过他爹把他扔到昭侯麾下是为了磨砺他,可到了昭侯麾下,他却过得十分顺心,丝毫未受排挤。
定是父亲与昭侯交情深厚,方才将自己托付给昭侯!
孙策恍然大悟,下意识把他挨的那顿揍抛诸脑后,自动脑补出他爹和陈昭那深厚的“异父异母亲兄妹”情谊。
“兄长被贼人所害,我亦痛心疾首,夜夜不能安寝。”陈昭将蜜水一饮而尽,双目赤红紧咬牙根。
她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案上茶盏叮当作响,凤眼圆睁,眸中怒火灼灼:“我已备好三千精兵,连带三万石粮草,一并拨给伯符,伯符速行,为我兄报仇!”
“昭侯——”孙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对父亲与昭侯的深情厚谊更加深信不疑。
若非情义深重,昭侯怎会借兵与他,甚至连粮草都备得如此周全?
他孙伯符不过一介丧父孤子,又有何值得昭侯图谋之处?
“唉。”陈昭忽然长叹一声,落寞道,“伯符当年被公台兄带走之时,并未辞去我帐下官职。我将伯符视为腹心,伯符今日这一声昭侯,实在见外。”
话罢,陈昭又勉强笑了笑,只是面上是掩不住的落寞。
郭嘉斜倚在席间,眼中含笑,瞧着自家主公作戏。见火候正好,便悠悠添了把柴:”主公常念叨伯符,与袁绍交战时还说‘若策儿在此,定要抢着披甲上阵’。”
这话自然也是信口拈河,有其主必有其臣,郭嘉撒起谎来脸皮都不红。
孙策如今还只是父亲初丧的少年,人情冷暖刚感受到一点,心眼还没来得及长出来。
“主公恕罪,策实在是……”孙策急的额头都冒汗。
他回忆起当年离去之事,发觉自己还真没向陈昭辞行——他是被父亲从战场上揪走的,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揍,第二天父亲就带他离开洛阳了,哪有时间辞行?
“无碍,伯符为父悲痛,纯孝至此,一时疏忽难免。伯符是我之旧臣,不必如此客气。”陈昭十分通情达理,听到孙策自己跳入锅中之后,立刻把锅盖盖严。
又看向孙权和孙尚香,陈昭从腰上借下两枚玉佩:“长辈初见晚辈,原该备礼。”
“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昭明书院年后开学,正好一并去拜入大儒门下读书。”
多谢主公!”一声清脆的童音骤然响起,如珠落玉盘。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孙尚香虽身着素服,却掩不住满身灵气。那双杏眼亮若晨星,正捧着玉佩细细把玩,小脸上满是欢喜。
孙策轻咳一声,朝孙权递了个眼色。与孙尚香同坐一席的孙权会意,在案下悄悄扯了扯妹妹的衣袖,低声道:”该称‘昭侯’才是。”声音虽(aFGe)轻,却带着几分兄长特有的威严。
陈昭的笑声却适时响起,她含笑望着孙尚香,语气与和孙策说话时一样正式:“孙娘这声‘主公’我先记下了,若日后你到不了我帐下,我就治罪于你,罚你半年不得吃糖。”
“科举,军功,孙娘也一门也不能落下。”陈昭又补充了一句。
从孙策的武艺和孙权的脑子来看,孙家人就该文武双全,这可不能偏科。
孙尚香整个人已经晕乎乎了。没有一个小孩不想要得到大人平等的重视,尤其是那个位高权重的大人还是自己从学识字那日起就仰慕的偶像。
她一定要勤学苦练,不辜负主公的期望!
孙尚香重重一捶膝盖,唉,没感觉?
孙权面无表情把砸在他大腿上的小胖手推开,默默叹息了一声,只觉心累。
大哥莽撞,小妹盲目,被昭侯三言两语就哄得晕头转向。
这个家,只能靠他了。
孙权心道,他可不是会因为情谊就轻易把自己卖掉的人。他可是深思熟虑之后才——
“权定会勤学自省,早日为主公效力。”孙权微笑。
比起袁术这个昏庸无能的旧主,昭侯要好上何止百倍。自家父亲在袁术麾下为将,自己兄弟在守完孝后十之八九也要在袁术麾下为臣。父亲倒是曾有自立的心思,可父亲骤亡,自立之事也不了了之。
都是给人当臣子,自然要找有前途的主公了。
他可不像兄长一样意气行事,也不像小妹一样抱着神女画像都能傻笑,他深、思、熟、虑!
念及还在孝期,陈昭并未留孙策长住,只留了三日空闲整理兵马,便让孙策带兵前去荆州为父报仇了。
还给孙策配了一个军师。
换上一身甲胄的孙策无措看向牵马站在大军前列的荀攸,下意识看向陈昭:“主公……”
“如今昭明军推行‘将师相辅’之制,将军只管冲锋陷阵,这粮草调度、行军谋划之事,自有军师代劳。”前来送行的陈昭笑吟吟解释。
“公达与袁公路先前打过交道,此番借道豫州,正需他这般伶牙俐齿之人周旋。”
孙策闻言,心中稍安。但见荀攸一袭青衫立于马前,面无表情,瞧着平平无奇的模样,不由心中又起了疑心。
这位军师,能当说客嘛,这瞧着怎么感觉愣愣的?
孙策正是藏不住心事的年纪,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荀攸只轻轻瞥了他一眼,便猜到了孙策的心思。
也不争辩,只是僵硬的脸上略微扬起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他先前与张郃搭档,二人都是稳重性格,年纪相仿,配合默契。如今主公忽然把他调过来,让他与这一看就活泼开朗的少年郎一并出征,荀攸轻松就猜出了自家主公的心思。
荀攸与陈昭对上视线,陈昭对他笑着眨眨眼。
没错,就是让孙策带几个与他合拍的谋士回来。
江东之地,陈昭一直未能染指。自开科举以来,虽有些士子远道来投,但肯背井离乡的,多是寒门出身、仕途无门之人。真正的贤才,多半还在观望,待价而沽。
在陈昭眼中,人才不分贵贱。士族也好,寒门也罢,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年长也好,年少也罢——全看本事。能者居高位,庸者去耕田。
江东这片土地上的贤才大白菜也全都归昭侯所有!
”孙郎少年英雄,此去必能手刃仇寇,大胜而归,以慰先将军在天之灵!”陈昭朗声道。
孙策双膝砸地,双目含泪:“孙策定不负主公借兵之恩!”
三千铁骑如黑潮般碾过邺城郊野。孙策一马当先,玄铁铠甲在烈日下泛着冷光,天上洋洋洒洒而下的小雪落在雪白孝服上,与孝衣融为一体。
大地的颤抖越来越弱,直到骑兵消失在与地平线交汇的官道,陈昭才收回了目光。
“好一个美姿容的孙郎啊。”陈昭忍不住赞叹一声。
再把好兄弟周瑜骗来,就更好了,江东双璧站在一起,肯定更赏心悦目。
陈昭心情甚好,孙策到手,不但能拿出萝卜带着泥挖出来一群人才,还能顺势打开江东局面。
如今天下纷乱,中原之地旱魃肆虐,蝗灾横行,兼之战火连绵,数年之内恐难复耕稼之利,还要防备北方的鲜卑人。反观江南水土丰茂,受天灾波及甚微,开发江东已是势在必行。
陈昭回头,见到寸步不离守护在她身侧的赵云,笑道:“子龙无需紧跟着我,如今冀州全境已定,邺城更是巡逻严密,我之安危,还无需子龙亲自护卫。”
“云亦是无事可做。”赵云轻声道。
临近年关,只有紧挨幽州并州的昭明军还严阵以待,其他大营都放了年假,只留下一些孤身一人的士卒在营中驻守,也不用日日巡营。
赵云抿抿唇,道:“孙伯符相貌英俊,的确能担主公一句‘孙郎’赞称。”
陈昭笑眯眯靠近赵云:“我看赵郎也是十分俊美。”
两个人离得实在近,没有穿甲胄的赵云甚至能感受到一团温暖气息忽然靠近,在他下意识想要追寻之后又一触即发的远离。
赵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一声“赵郎”称呼,红了耳尖。
“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赶。走吧,随我去看看曹孟德家眷。”陈昭手拢在袖中,雪花越来越大了。
曹操家眷早已被送到了冀州,兖州毕竟是交战之地,万一哪一日陈留又被与曹操交好的势力攻破,那曹操赔了的夫人就又回去了。
陈昭早命人将曹氏一门安置在冀州城西一处四进宅院,外设三重岗哨,内布十二时辰轮值的精兵。
曹操一串的夫人和子女,院子小了都住不开。
陈昭来时,丁夫人正领着众姬妾围炉裁衣。暖阁里炭火正旺,曹昂带着幼弟们在一旁嬉戏。陈昭摆手止住欲通传的侍从,负手踏入厅中。
听到声音,曹昂一个箭步挡在嫡母身前,右手下意识往腰间按去却什么都没摸到。
刀剑匕首早就被搜走了,如今厅里最锋利的兵器就是裁衣的剪刀。
“不认识我了?”陈昭拨开持剑护在她身前的赵云,笑吟吟看着曹昂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就在洛阳,我与汝父饮酒之时,你应当还能记得。”
当年在洛阳,陈昭毒杀汉灵帝之时,住在宦官府上,曹操府邸就在对门。陈昭专门抱过曹昂和曹丕,就是为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