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尘土飞扬。数千名役夫赤膊挥汗,肩扛巨木,喊着低沉的号子,一步步挪向高耸的台基。木轮牛车吱呀作响,满载青砖石料,碾过夯实的黄土路,留下深深的车辙。

“这等不净之地……”张抚用锦帕掩住口鼻,声音闷在丝绢里小声抱怨。

他打心底不愿意来这种与他名士身份不匹配的地方。可张抚这人好面子,喜欢与人为善,同僚之邀,他又拉不下来脸皮拒绝,就只能日日跟着何赞城里城外来回折腾。

望着何赞那火烧眉毛的背影,张抚不禁摇头。那陈昭最是热衷土木之事,从沟渠到水井,走到哪儿修到哪儿。这书院与水渠又有何异?横竖都是夯土砌墙,何须如此着急?

”现在的年轻人啊……”张抚捋着胡须,望着远处渐渐成形的台基,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在大儒马融门下求学的光景。那时的士人们,个个气定神闲,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何赞熟练穿过工地,找到一处临时搭建的小院,揪住看门的工徒:“去禀告周集,老夫前来拜见他。”

负责主持修建书院的乃是邺城本地的县工曹史周集,修书院一个小活,也用不着什么大匠。

周集惬意喝茶,不急不慢翻看手中这本排遣寂寞的杂书。

此书名叫《汉武故事》,虽不知是何人编撰,可其中内容着实有趣。

“使君,不好了,何功曹又来了!”工徒忙不迭禀告。

噗——”周集一口茶汤全喷在工徒脸上,呛得连连咳嗽。那工徒抹了把脸,眼神幽怨得能滴出水来。

“快、快把那本计费文书找出来。”周集左右张望,慌忙之下把手中杂书塞到席下,手忙脚乱把文书翻开摆在案上。

何赞进来的时候,见到周集正襟危坐,案上摆满了文书,这才点点头。

哼,他头回过来的时候,这个昏官还在职上偷懒,成摞的文书不看,反倒去读什么经史子集。

那些经史子集能当砖瓦使吗?他们交的束脩可不是让这昏官挥霍的!

何赞也不客气,他是郡中功曹,周集只是郡中工曹史,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还有昭侯允许。何赞一个箭步走到桌案边上,把周集案上摆的计费文书拿起来,一目三行。

“文书上怎么一个墨字都没有?”何赞立刻发现了不对劲,怒视周集。

这昏官可是有拿着俸禄偷懒的前车之鉴。

深秋时节周集却被吓出来一头热汗,他抬袖擦汗,嘴唇哆嗦道:“这、这下官刚批阅完上一本文书,这本文书还没来得及看完。”

何赞冷哼一声,也不知信没信,他把手中这册计费文书看完,又在书房内四处乱翻,翻出一本已经批阅过的文书。

他半眯起眼看了一刻钟,又从怀中掏出几张快被揉烂的纸一一对照,而后猛地将文书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

“昨日老夫审查时便觉得古怪了。”何赞一把揪住周集的一斤,恶狠狠瞪着他,“一根木柱要一万钱,你是来修书院的,还是来此贪污营造钱的?”

这幅凶神恶煞的模样,仿佛周集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

“何功曹明鉴,下官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贪污昭侯的钱啊!”周集被何赞一句话吓得两腿发软。

他战战兢兢,声音几乎要哭出来:“历来都是这个造价,今岁干旱,物价飞涨,这根柱子又要用在书院正堂,按照州府正堂规格监造……一万钱已经是压到低的价格了。”

何赞恨恨揪着周集:“呸,今岁粮价虽长,可只有民生之物涨价,乱世谁家会大修府邸?这些木柱根本卖不出去,老夫早就打听过了,今岁营造之物通通都降价了!”

三年干旱,五年战乱,没钱的人饿死了也没钱,有钱的人恨不得钻到地缝去,害怕怀璧其罪。除了兵强力壮的诸侯,谁敢买这么大的木头做柱子,生怕不被饿红了眼的贼匪盯上吗?

“下官实不知啊!”周集浑身哆嗦,他虽说是县工曹史,可他是举孝廉(ZcSJ)出身,因着在乡里有些名气才被选做官员。

这么多年了,他一共就主持修过两次工事,还都是只管批阅文书,对照历年前人留下的记录一板一眼校对,他哪知晓材料价值几何?

何赞气得目眦欲裂:“还有,现在荒年,劳力如此便宜,包吃包住有的是流民愿意来干活,汝为何不多雇几千人一并开工?工期一年你就真打算拖一年?”

一千人修一年,六千人修两月,耗费的钱粮一模一样,却能少浪费十个月的时间,他儿子也能早些来读书。

话未说完,何赞突然捂住胸口,眼前一阵发黑。他想起自家孩儿还在家中苦等,想起那金灿灿的金子如流水般花出去,更想起陈昭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天知道那奸诈的昭侯会不会把工期都算在束脩里!

“狗官!工徒你调动不清,造价你探查不明,一味只晓得伸手要钱,实乃大汉蛀虫,老夫与你势不两立!老夫定要告知昭侯,把汝这狗官绳之以法。”何赞一脚踢翻案几,笔墨纸砚哗啦啦散落一地。

周集闻言浑身一颤,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何公明鉴啊……”

“你这屋里还敢铺地砖?”何赞痛心疾首,“你竟敢让修建书院的工徒来替你铺地砖,草屋难道不能处理公务?这都是民脂民膏啊,你简直愧对先圣教诲!”

何赞深吸一口气,想到自家空荡荡的库房,心如绞痛。

这昭明学院还不是……还不是……就是民脂民膏!

”狗官误我!”一声暴喝炸响,何赞抡圆了胳膊,照着周集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脆响在公廨内回荡,周集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纶巾都摔出丈远。

何赞犹不解恨,扑上去揪住周集衣领,拳头雨点般落下。

他全部身家都压在了昭明书院上,贪污,贪的是他出的赞助费,延误,延误的是他子嗣的前程。

不慌不忙赶过来的张抚听到屋内惨叫声,心中一慌,还以为周集遭了刺杀,连忙后退几步,拽住一个小吏。

“何事?屋内发生了何事?”要是有危险他得立刻跑路。

小吏哪敢管两位上官的斗殴,正慌忙之间看到张抚,连忙道:“何公与我家工曹史打起来了,张公快去看看吧!”

张抚一惊,忙去劝架,一入内就看到何赞在打周集。

“别打了,别打了,咱们都是读书人,怎能如此无礼?”张抚站在门口往里喊。

他年纪大,不敢过去拉架,拉不开事小,被顺手揍了事大。

“张兄,这个狗官贪污咱们的钱。”何赞声音凄厉,“这都是咱们的钱,咱们的钱啊!”

张抚耳边一嗡,脚下生风走到二人身边:“此事当真?”

他依然不信周集有这么大的胆子,往年朝廷拨钱修缮府衙,偷偷贪点也就罢了。可如今邺城是昭侯做主,这个书院更是他们这些冀州本地豪族一并资助监造,周集有多大的胆子敢在此事上钻空子?

“我昨日回府专门去翻了家中祖父留下的手札。”何赞给出了张抚不得不信的证据,“我家祖父乃桓帝时候负责监造宫殿的将作监,我何家正是靠祖父督造德阳殿发的家。”

这下不能不信了,人家祖父就是贪污宫室羡钱发家。

小贼往往比衙役更擅长找出同行。

“这事必须上报昭侯,老夫这就去找人,咱们联名上奏!”张抚二话不说就往外跑。

他家底是比何家厚些,可也经不起如此浪费。谁家的钱粮不是辛苦攒的?何况这回他们有理,必须上报!

二人身后,躺在地上的周集抬手喊冤,气若游丝:“……下官真没贪污……”

次日,州府之外,一群士人乌泱泱往州府涌,三里之外便被昭明卫发现。

“汝等何事?”昭明卫校尉厉喝,长剑已经出鞘。

“老夫来告状!”

“是啊,有人贪污……”

“昭侯必须为冀州百姓做主!”士人七嘴八舌,各个都怒不可遏。

士人你一句我一句,校尉听懂了他们不是来作乱,立刻把人留住,挨个搜完身后才放张抚何赞两个人进去禀告。

先一步禀告混乱情况的昭明卫已经抵达州府,报信士卒单膝跪地抱拳,声音还带着疾驰后的喘息:”禀主公,邺城士人聚众请命,现已堵在了州府街上!”

陈昭正与赵云讨论军中事务,闻言手上动作一顿,起身换上甲胄,心生纳闷:“怪哉,袁本初尸骨未寒时不闹,偏挑这大事已定的时节闹事……”

刚步入正堂,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就灵敏扑了过来,被赵云一把按在了地上。

“还请昭侯为冀州百姓做主。”何赞双手被赵云缚在背后,疼得呲牙,还不忘正事,就着疼痛,两行热泪顺颊流下。

“下官要状告监管书院营造的周集,那狗官贪污无能,有意拖延工期,实存亡昭侯之心!”

陈昭吃惊:“监造书院也能存亡我之心?”

她是命此人去监造书院,不是去监造制造武备的天工营作坊吧?

何赞哭道:“今日周集敢把五千文一根的木柱作一万文用,明日他就敢把冀州卖给反贼!见小利而忘大义,此狗官应当诛其九族,以儆效尤!”

只看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活脱脱是一位冒死也要上谏,为主公考虑的忠臣。

仿佛几月之前为了保住自己小命,把自己前任主公全家卖了,献城投降的人不叫何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