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天子者刘辩

雪后初晴,层层积雪凝聚光华,与朝阳交相辉映。街边两侧树木裹银装,空荡荡的枝头垂着冰棱。

陈昭从张让府邸中的仆人口中得知张让府邸附近有一片梅园,便打算也附庸风雅一回,出门去看梅花雪景。

陈昭一脚踩在雪地上,鞋履陷入雪中半寸,发出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她看着不远处依然一副少年老成模样的赵云,玩心大起。

她弯腰搂过一大把雪,捏成一个拳头大的雪球,颠了颠,确保这个雪球砸到人身上会立刻炸开。

“子龙!”

赵云听到呼唤立刻抬头看向自家主公,一团雪球扑面而来,对危险的敏捷让他下意识侧身躲开雪球。

“哎呦!”

雪球砸中了别人。

陈昭尴尬跑过来向倒霉蛋道歉:“我方才和好友嬉戏一时不察砸到了你,请君见谅。”

“无碍,操身体还算康健,撑的住这小小雪团。”来人爽朗一笑,抬手拍拍肩膀上残存的碎雪。

被陈昭砸中的倒霉蛋是个男子,细眼长髯,眼睛虽不大却炯炯有神,个子不高,比陈昭还矮几寸。

陈昭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她身高现在七尺露头,此人身高应当在七尺左右。

东汉时候一尺约合二十三厘米,这人身高一米六。

可她还在窜个,此人年纪可不小了加上方才那个自称。

陈昭轻轻挑眉,眼中带上了玩味。

她扔的那团雪球玩笑的意思居多,普通百姓躲不过也就罢了,习武之人躲不过就不对劲了。

曹操那么多次在战场上死里逃生,没道理躲得过箭矢却躲不过雪团。

“在下姓曹字孟德,沛国谯郡人,如今在朝中担任议郎官职,不知女郎是何处人士?”

曹操拱手率先自言名姓。

曹操府邸与张让府邸隔街相对,这宅子是祖上所留。曹操祖父曹腾是汉桓帝时期的大宦官,宦官府邸大多都修在邻近位置。

这几日曹操已经不是第一次撞见陈昭在张让府中进出了,他细心观察了两日,发现这个女郎居然住在张让府上。

只是男女有别,曹操也不好贸然接近一个年轻女郎,直到今日才找到机会搭话。

陈昭自上而下打量曹操,细碎的雪花落在曹操身上,他脸上带着亲近和一点不仔细找便很容易忽略的警惕,

现在的曹操似乎和其他官宦子弟没什么不同,都是仰仗先人荣光,在朝廷中担任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颍川陈熙宁。”陈昭浅浅一笑。

“原来是颍川陈氏的女公子。”曹操不动声色,“操亦有好友出自颍川陈氏,敢问令尊姓甚名谁,操或许与令尊亦有所往来。”

曹操脑中思索,颍川陈氏向来与宦官为敌,为何会有族中女子在张让府上居住

“你就是曹孟德?”陈昭惊讶捂住嘴巴,“家中长辈曾对我提起过曹公,说你文武双全,是世间难得的英雄人物。”

“我尤其喜爱你的诗,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执则”

曹操听到陈昭念他所作的《度关山》,颇为诧异。

“女公子竟知晓操所作之诗?”

不仅知晓,我还背过好几首,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陈昭面带笑容,顺口就和曹操谈论起了诗词。

二人越聊越投机,曹操几乎要抚掌感慨:世上竟有知己如此懂操。

就在此时,一道爽朗笑声从远处传来:“阿瞒,我寻你半天了!”

陈昭打住,看了一眼来人方向,微笑和曹操告别。

来人终于走到曹操身边,看着陈昭悠然离去的身影打趣:“阿瞒原来是与佳人有约,倒是我唐突了你们。”

“本初不可妄言。”曹操对袁绍解释,“此女居于张让府上,操不过是想打探清楚她与张让到底是何关系。”

袁绍不关心谁住在张让府上,十常侍是人,有亲故也正常,何况还有数不清的人走他们的门路买官,若是张让府上来往之人他都要一一关注,那早就被累死了。

他随口一问:“想必阿瞒已经从那女子口中问出些东西了。”

“这”

曹操猛然回过头才发现他和陈昭聊了半天居然什么都没问出来,反倒是他被陈昭引进了沟里。

“那你们刚才热火聊天都聊了什么?”袁绍大笑揶揄。

曹操老脸一红:“诗赋”

“阿瞒好文章,我懂。”袁绍了然,他自小和曹操就是好友,自然也知道曹操对文章诗赋独有情钟。

曹操皱着眉毛不争辩,心里却觉得不对劲。

寻常闺中女子,哪能看穿他的套话,甚至还反过来引着他岔开话题呢?

只是他怀疑也无用,张让在朝中势力一手遮天,不是此时的他能开罪起的。

“阿瞒可知司马直上书陈事,以死相谏之事?”袁绍话题一转,立刻把曹操的注意力引走了。

曹操大惊:“司马直死了?”

今岁南宫云台殿失火,陛下为修缮宫殿敛天下田亩税十钱,钜鹿郡太守司马直素来清廉,不愿意为钱财剥削百姓,此前多次上书陈事,只是最终还是被逼着往洛阳来了。

“回你府上细说。”

袁绍一马当先往曹府方向走,曹操紧随其后。

“晦气。”

临近曹府时,袁绍远远瞧见正朝这边走来的张让,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下意识地低声啐了一口。旋即,他双脚像是钉在了地上,脊背挺得笔直,就这么直接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曹操则垂目收敛情绪,脚下微动缓缓移至一侧。

从宫中回府的张让看到袁绍也没有好脸色,轻蔑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入府。

袁家权势滔天,袁隗更是货真价实的三公。他这个三公是真有权势,而非花钱买来。张让虽说不畏惧袁家,可也犯不着因为一个晚辈就与袁家翻脸。

袁绍和曹操进入府中后,袁绍对曹操抱怨:“张让国贼也,欺下瞒上,祸乱朝纲,满朝公卿竟无一人能斗过他。”

“天子只信宦官,朝廷诸公皆无计可施,只能韬光养晦以待日后。”曹操面色坦然。

“人人都韬光养晦,那这天下何时才能好?”袁绍朗声道,“旁人做不成的事,你我未必做不成。”

曹操呼出一口温热的气,拍拍袁绍胳膊:“本初所言甚是,旁人不敢,咱们敢!该劝说陛下于京中设立新军,你我若能有兵”

张让府中。

“真是晦气,今日又遇上了袁家那个小崽子。”张让向陈昭抱怨。

这段时日,张让对陈昭越发深信不疑,每日都要看到陈昭才能安心,陈昭在通过他的嘴得知朝堂上大小事情的同时,也不得不听张让喋喋不休的抱怨。

琐碎但是有用。陈昭能够感受到张让对她一日胜过一日的顺从,宦官总是下意识围绕帝王行事,他们没有子嗣,没有功绩,性命和富贵由帝王操纵。

宦官像是菟丝子,必须紧紧攀附帝王这棵大树。

可张让知道现在他依附的这棵大树就要死了,所以他必须找到下一棵能让他攀附的大树,于是在他看来全知全能的陈昭就渐渐成了那棵可以攀附的“大树”。

她越强势可靠,张让就越顺从。

陈昭问:“你只遇到了袁绍?”

“还有曹操,不过他挺识趣,他是宦官之后,算半个咱们自己人。”张让撇撇嘴。

是宦官之后,宦官不讨厌他,还能和袁绍这样四世三公的顶尖门阀公子是好友,士人不讨厌他,和大将军何进关系也不错,还能沾染点兵权。

不愧是魏武。

可惜曹操野心太大,不会甘为人下,要不然陈昭还挺愿意试试能不能招揽他。

这样的乱世之枭雄还是留给袁绍吧。

不过顺着曹操,陈昭又想起了另外一人,她心思一动:“你可知蔡邕此人?”

“知道,陛下颇为欣赏此人才华,就是那个老家伙为人痴呆,总得罪人。”

张让思忖:“他得罪过王甫之弟。”

王甫也是十常侍之一。

陈昭慢吞吞瞥了张让一眼:“我和蔡公之女乃是好友。”

虽然现在蔡文姬还不认识她,但是很快就能认识了。

来洛阳一趟空着手回去,陈昭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张让闻弦歌而知雅意:“我找个借口把他调入洛阳?”

“做的隐蔽些。”陈昭默许。

估计张让会用点威逼利诱的手段,但是陈昭一点也不心虚,反正比日后被董卓重用,最终落得个死在狱中,女儿也流落关外的下场要好。

日行一善,她又造了十四层浮屠。

雪落又化,眨眼间便到了中平三年。

长乐宫。

两个孩童正在殿内厚毯上嬉戏,炭炉内点着软炭。

当今天子的生母董太后端坐在高堂上,皇后何氏则坐在她的下首。

“哀家听闻,辩儿如今连《论语》都没读完。皇后,你生了个驽钝的儿子啊。”董太后不客气训斥。

何皇后努力挤出笑容:“辩儿还小”

“我的协儿比刘辩还小数岁,已经开始读书了。”董太后冷笑。

转脸对着正和刘辩打闹的刘协又露出了慈祥笑容:“协儿,到祖母这里来。”

刘协腾腾跑到董太后身边,乖巧靠着董太后:“皇祖母。”

“告诉祖母,你现在读什么书?”

“太傅教孙儿读《孝经》。”

董太后对何皇后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我的协儿到今日刘辩这么大的时候,应当都要开始读《春秋》了。”

何皇后沉着脸。

当今帝王刘宏有两个儿子,她生的皇子刘辩,还有养在董太后手中的皇子刘协。

东汉的皇帝命不长几乎已经成了天下人默认的事。

董太后想在刘宏去世之后依然能依靠太皇太后的名分拥有现在的权力,何皇后想当太后。两个女人手里又各自拥有一个皇子,你死我活就是她们默认的结局。

谁都想当活下来的那个赢家。

不多会,何皇后气冲冲起身,带着刘辩离开了长乐宫。

皇后的权势到底要被太后压一头。

“老妇”何皇后恶狠狠低声咒骂,穿过在宫道,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长秋宫。

正好经过一处高阁。

忽然,她像是感受到什么一样抬头往上看,何皇后似乎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眸,可再仔细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有半片飞扬的衣角。

陈昭走下高阁,从容不迫登上张让派人给她准备的马车在宫中,十常侍之首的张让势力已经大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接下来就是两头骗了。

陈昭靠在车壁上,带着薄茧的手指一下下轻敲膝盖。

在掀开车帘的瞬间,陈昭的表情瞬间从平静变成了忧心忡忡。

让焦急迎上来的张让心中一颤。

走入屋内,确定四处无人,陈昭长长叹了一口气。

“何皇后是天子之母。”

张让眼前一黑,腿软的几乎站不住。

何皇后的兄长何进是大将军,背后是士人,他是宦官,是董太后一党啊!

完了,新帝登基之后一定任由百官诛杀他。

张让脸色煞白,喃喃问:“相面万一出错”

“刘辩必定是大汉下一个天子。”陈昭冷漠放上了压死张让的最后一根稻草,“若我所言是虚,就让我不得好死。”

反正她这个计策要是不成,最后十有八九也会不得好死。

“再说了,我骗你干什么,你倒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张让瘫倒在地,双目呆滞:“完了。”

他又猛地抬头看向陈昭,膝行匍伏至陈昭身前,痛哭流涕:“请神女一定要救我一命啊!”

这次陈昭忍住了把他踹开的冲动,努力不去看自己可怜的衣角。

半响,陈昭才弯腰扣住张让的下巴,强迫他双目直视自己,轻柔道:“我会想办法救你。”

张让小声抽泣,终于渐渐止住了哭声。

“你想投靠何皇后,但是没有门路?”

这是陈昭从这段时间张让每日的抱怨中提取到的东西。东汉的宦官和士人斗的你死我活,只存在一方彻底压倒另一方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和谐相处。

尤其是张让,朝野内外出了名的擅长迫害忠良,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士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士人不可能放过他。

张让点头,一向尖锐的声音都因为哭泣带上了沙哑:“先前因为太后和陛下,更偏向皇子协,为了迎合圣意我给何大将军找过不少麻烦。”

“你身为宦官,只要皇帝有意庇护,就没人能取你性命。刘辩年纪尚小,心智也未成熟,他登基之后,必定是何太后垂帘听政。只要何太后保你,便没人能杀你。”

陈昭循循善诱,“可你必须给何皇后足够大的利益,才能让她顶住兄长和士人的压力保你。”

张让听到陈昭的话飞快点头。

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何皇后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保他!

“把我引荐给何皇后吧,我为你们搭桥牵线。”陈昭抽出手帕,替张让擦拭泪迹。

“不要哭,莫害怕,还有我呢”

在她的计策中,何皇后才是主角。

至于张让,只是配角和她拉拢何皇后的筹码。

《度关山》曹操

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黜陟幽明,黎庶繁息。於铄贤圣,总统邦域。封建五爵,井田刑狱,有燔丹书,无普赦赎。皋陶甫侯,何有失职。嗟哉后世,改制易律。劳民为君,役赋其力。舜漆食器,畔者十国,不及唐尧,采椽不斫。世叹伯夷,欲以厉俗。侈恶之大,俭为共德。许由推让,岂有讼曲。兼爱尚同,疏者为戚。

是曹操早年的作品。

让、忠等说帝令敛天下田亩税十钱,以修宫室时,钜鹿太守河内司马直新除,以有清名,减责三百万。直被诏,帐然曰:“为民父母,而反割剥百姓,以称时求,吾不忍也。”辞疾,不听,行至孟津,上书极陈当世之失,古今祸败之戒,即吞药自杀。

《后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