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落在大地上, 明昼一瞬。
烈火顺着雷轰轰烈烈地烧起来,携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地劈在明狸身上。
寻常妖怪决计扛不住这一击, 却见明狸被黑雾层层裹缠其中, 竟是连雷都无法劈碎她释放的天魔之气。
下一刻, 风吹散了明狸周身的黑气,她立在空中,白玉般的小臂焦黑, 冒着白烟, 双眸覆满冷霜, 怒意狰狞地盯着沉云欢。
她的头上出现一只象牙白的角,尖锐利长, 而另一只则呈断裂之状。
沉云欢这一记天鼓, 让明狸不敢再轻敌,显露出了天魔本相。此刻的明狸便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天真无邪的模样, 邪肆的黑气在她眉眼流转,无尽的恶意从她体内释放出来, 足以浸染一切凡体灵物。
明狸眸光一厉, 杀意迸现,身形一闪就到了沉云欢面前。
凌厉的风自面门袭来, 沉云欢翻身后仰, 挥刀而起, 地面的裂缝涌出熔浆汇聚, 随着她的刀锋飞舞。她劈砍刺出的每一刀, 熔浆便留下焚烧的痕迹,绚烂的光芒在昏暗的天地频闪,与明狸的长剑相撞, 热浪接二连三地爆炸。
大地不停震动,封印“摇摇欲碎”,师岚野不停变换地形填补山脊,尽力阻止压在山下的妖邪趁机逃出。然而即便是如此,仍有不少妖邪钻了空子,沉云欢以坤舆之火做主攻,势必会引起地脉的震动,所以方才拖延明狸的时间,让其他人将结界建成。
从山脊中逃出的妖邪狂笑着嘶喊着,争前恐后要奔赴人间,却被千万人的灵力凝结而成的“网”拦下。
“一只也不能放出!”谭承志扬起长刀,一张口就灌了满口的雪,于妖魔的喧闹咆哮中大喊:“给我死守!!!”
热血当头,众人已顾不得生死,此刻皆扬起手中的利刃,只朝天怒吼一声“杀呀”,便纵身扑向妖群。
而另一头守山的巫枫见状,也幻出长枪在手,率领众人与想要逃出神山的妖魔厮杀奋战。
沧溟雪域雷云汇聚,狂风撕裂长空,山上是冷冽的霜雪和滚烫的烈火,山脚是以抛头颅洒热血以身躯建立防线的人墙,山下则是奋力冲撞封印想要逃出生天的邪魔。
雪域神山境外百里,是浩劫正临,横尸遍野,群山弟子竭力保护,市井百姓哭声祈祷,承载着芸芸众生的绝望与希望的人间。
沉云欢发现被坤舆之火裹缠的刀刃落在明狸身上时,不再像先前那样毫无痕迹,而是留下一道道焦黑的烧痕,更是会让她吃痛躲闪,于是她开始了不要命的打法。
她多攻少守,每一下都奔着明狸的致命之处而去,为此不得不牺牲闪躲的时间,只能竭力避开自己的命门受击,不过百来招她身上便已布满血窟窿,深的伤势可见白骨,浅的也鲜血直流,与她那潋滟红衣融为一色。
可明狸也并未讨得多少便宜,这从神山之下抽调出来的地火无比凶悍,刀刃落在身上不再是先前那般不痛不痒,灼烧的剧痛侵袭她的皮肤,渗入血流之中,密密麻麻地刺向骨骼。
明狸心中震惊不已,更是有无数后怕。
天火九劫果真是当之无愧的神法之首,六界当中,她的唯一克星。
沉云欢此人,必须杀之!
明狸面容一厉,攻势更加迅猛,一剑抵住她劈下的刀刃,另一只爪裹着黑气朝她心口掏去!沉云欢抽身闪躲已是来不及,只得侧身让那一爪落在肩胛处,整个刺透!
她旋身一鞭腿,正中沉云欢的肋骨,只听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沉云欢整个摔飞。明狸身影一闪,还没等沉云欢落下,长剑便刺穿她的右臂,狠狠钉在地上。
沉云欢剧痛袭身,咬紧了牙关才没能痛呼出声。地下的雪层疯狂卷起来,冰刃密集落下,被明狸挽着剑花粉碎。战斗当中沉云欢向来明白,不管受什么伤,绝不能停下,一旦让对方抓准了破绽,胜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她翻身而起,忍着全身的剧痛召刀入手,迎着明狸充斥着黑雾的剑而上。
沉云欢先前有意不用刀尖攻击,就是为了隐瞒明狸这刀尖是用她的角打造的,免得让她起了防备之心,赌的便是这一瞬间。
她暗中将墨刀调整位置,对准了明狸的心口,只要能刺中,将地火刺进她的心口,即便不死她也会重伤!
明狸果然不将这一击放在眼里,只汇聚了磅礴的力量凝结于剑,奔着沉云欢的头颅而去,打算用这一击结束战斗,取了沉云欢的命。
两股强大的力量猛烈相撞,神山剧烈晃动,刹那间光芒大作,同时晃了二人的眼睛。
明狸的剑更快,刺进了鲜活的身体里,温热的血刹那便喷溅她满脸,还有血珠滚进了眼中,让她本能地闭眼偏头闪躲。
一声闷哼响起,近在咫尺。
明狸瞬间察觉出不对劲,听出这闷哼似乎是男声,继而风中飘散起熟悉到骨子里的血腥气,她猛地转头,刹那惊愕地瞪大双眼。
就见原本应该留在殿内养伤的沈徽年却不知为何出现在面前,挡在了沉云欢之前,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长剑从后背刺进,将他的心口整个刺穿。
明狸六神无主,停住了所有动作:“为什……”
他出现得太突然,太快,连沉云欢都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一柄墨刀从沈徽年的身体捅进,迅疾地将他捅穿,染着赤红的血,猛力地刺进明狸的心口,刀尖完全没入,地火顺着刀刃燃烧,剧痛让她浑身震颤,没忍住惨叫:“啊——!”
明狸瞳孔剧烈抖动,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可置信。
沉云欢也不自觉睁大眼睛,难掩惊诧,却见沈徽年的嘴边溢出大口鲜血,神色依旧平静严肃,像从前无数次教授沉云欢剑法时的那样,问道:“云欢,何以只攻不守?”
沉云欢怔然地看着他,握刀的手止不住地打颤。
沈徽年的身体刹那就被烈火侵蚀,胸腔被捅出个窟窿,寒风灌进去,带出汹涌的血。
铺天盖地的痛楚之下,握住沉云欢的刀,拔出自己的胸口。
“天魔角……”明狸满面痛苦,捂着心口的伤,死死地盯着沈徽年,唇瓣都在轻颤,几乎失声:“你骗我?为什么?”
沈徽年转身,静静地看向她。
“我爱你啊,我是为你而生的,你为何要骗我?”先前溅进眼睛的血珠流下来,好似一道狰狞的伤口出现在明狸的脸上,充满着困惑不解:“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离吗?”
沈徽年的声音像灌进了雪山盘旋千万年的风,变得苍老而沙哑,听起来镇定极了:“你是我的剑,因我而生,化作天魔祸世,我不能置之不理。”
“那你大可别放我出来啊?让我在神山之下永生永世困着……”
沈徽年道:“我是凡人,不过百年寿命,他日我死后你破封而出,必对人间有着无穷无尽之害,我要在我寿命尽前,彻底除掉你,永绝后患。”
“所以你放我出来,就是为了杀我。”明狸猛然明白,面前这个对她爱之入骨的人早已换了心肠,他斩破封印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彻底除掉她。
明狸实在不解,迷惑甚至盖过了痛苦,一味地追求答案:“为什么,为什么呢?”
沈徽年静静看着她。明狸仍旧是当初的模样,几十年的岁月并未在她外貌上留下痕迹,再一次见仍会心动。
明狸终究不同,她是沈徽年的灵剑,是与他出生入死十数年,伴着他一点点长大,又与他灵识相融的存在,独一无二,沈徽年是爱她的。
可这种爱,无法凌驾在整个人间之上。就算是沈徽年对她爱之入骨,恨不能殉情的那段时期,在得知她是天魔后也没有将她从神山封印之下释放的心思,若非当初在西域偶然得知天魔有生机存于世间,沈徽年此生都不会破开万魔封印,早已做好了孤寡一生,隔着千万里与雪山下的爱人相望的打算。
然而终究不行。
沈徽年敛起情绪,冷漠道:“修仙弟子,当以斩妖除魔,庇佑天下苍生为己任。”
“你真可笑,耍我玩吗?我竟然还期待与你共创新人间,还幻想去一处温暖的地方,与你长相厮守,可是到头来你居然全在骗我,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我以为的柔情蜜意却是砒霜毒药,从头到尾,你只是想杀我……”明狸没忍住笑起来,满面嘲讽,眼中全是怒火,扭曲而狰狞,“你想救人间,我偏不如你所愿!”
爱意在神山封印之下蹉跎几十年,又混在恶意里消磨,明狸或许早就已不复当初那般,全心全意地爱着沈徽年,于是比起被欺骗,被背叛的伤心痛苦,她的愤怒和恨意更为浓烈。
她嘶声长吼,身体爆发出滔天黑焰,俯身往地上落下重重一掌!神山瞬间大震,师岚野一口鲜血喷出,皮肤爬满细细密密的裂痕,金光四溢。
山脊在这一震之下豁然开了数里,神山之下的妖魔长啸着奔腾而出,疯狂冲撞着空中结成的灵网。
沉云欢见势不妙,已来不及想其他,提刀便要动身,却见沈徽年身体骤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沈徽年不论善恶,只坚守自己的道。
他会除尽他所遇到的一切恶,包括他自己。
十多年辗转反侧,日日夜夜,他推演过无数次的计划,为了这一场旷世豪赌。
他赌沉云欢跌落云端后傲骨不折,会再次爬起;赌她面对生死之劫能化险为夷,次次都胜;赌她不会败于一己私欲,自断神法进阶的前程;赌她秉持善道,不论受如何磋磨和痛苦,最终都会站在天魔面前,举起手里的刀,用他倾尽毕生所学的传授,斩下彻底消杀天魔的一击。
他为了永绝人界的后患,杀人无数,不计代价。
沈徽年双手结印,用自己最后一丝生命祭出魂灵,狂风大作,地面的雪和尘土翻飞,以沈徽年为中心朝四周扩散。
沉云欢往后退了几步,低头就看见地面竟然隐隐浮现出红色的光线,纵横交错,逐渐形成一个充满咒纹的繁复阵法。
沈徽年哄骗明狸将住处选在此地,果然是别有用心。
几十年前,明狸是不出世的剑灵,天真好骗。
几十年后,明狸是吸收万恶的天魔,却也依旧好骗。
她在沈徽年重伤濒死时因爱而生,爱却也成了她最大的破绽。
沈徽年的魂魄抽身而出,竟是隐隐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沉云欢惊愕不已,上次见到这种光芒的魂魄,还是奚玉生。
他的魂魄猛地没入地面,那原本若隐若现的赤红阵法骤然光芒大作,在地上完整地呈现出来,占地足有十数丈,巨大无比。
沉云欢只看一眼,就明白这是什么阵法。
她曾在宋氏城之中见过,那被供奉着的天魔相之下,就是这种聚阴子母阵。
这便是沈徽年精心准备的,用于对抗天魔的大军。阵法被生魂献祭,散发出赤红如血的光芒,已被完全激活,蓄势待发的模样。
“云欢,拿稳你的武器,看准敌人的命脉,不要分神,一击必杀。”
沈徽年的声音传入耳中,让她猛地惊醒,随后袖中传来嗡鸣的低吼。
她知道沈徽年一定会将阴兵大军送到她面前,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
她看着明狸疯了一样毁坏封印,当下将刀往地上一刺,取出袖中的阴虎符。似乎是感应到了浓郁的阴气,阴虎符身上的金漆线极其明亮,蠢蠢欲动。
沉云欢往腹部的伤口上抹了一把血,随后猛地拍在阴虎符之上。
等了片刻,却不见任何反应,沉云欢也并未感觉到身体有任何变化,想起这阴虎符需要的是至纯至善之人的血液才能开启,她不由有一些心虚。
可沈徽年让关良将阴虎符交给她,绝对有其原因。
下一刻,血液瞬间被阴虎符身上篆刻的线条吸收,磅礴的阴气在刹那间疯狂涌出,一声威武的虎啸震天而响,直上九重天!
“百万阴兵,听我号令!”
阴魂从脚下的阵法奔腾而出,千军万马顷刻间便占领整个山头,密密麻麻排列于周围,皆同时对沉云欢单膝下跪,臣服听令。
她拔起刀踩着风雪腾空而起,往前一指,“杀尽所有妖邪,不准放过任何一只!”
“是!”震耳欲聋的齐声应答,随后阴兵倾巢而动,疯狂地扑向山脊,如同蝗灾时过境的虫潮,数量多得惊人,几乎将整个碎裂的山脊都填满。
阴虎符炼化过后的阴鬼凶残无比,不会后退不知疼痛,更不会给天魔提供鲜活的恶念和生命,是应对天魔的最好军队。
明狸已然愤怒到极致,见状便放弃了继续砸碎封印,转头朝沉云欢扑过来。
沈徽年已死,明狸将所有的恨和怒皆撒在沉云欢身上,四面八方扑上来的阴兵被她轻而易举撕碎,利爪在沉云欢的身上留下狰狞的伤口,逼得她节节败退。
打破的封印让天魔的力量再次提升,较之方才暴涨,沉云欢便是已经在她心口上留下了伤,却也无法抵御,再加上本身就已伤痕无数,被她一爪子掏了肚子,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摔出数丈之远,血滚了一地,几次挣扎,没能成功爬起来。
明狸幻出剑,飞身而上,要彻底取她性命。
师岚野却忽而自散神体,化作金光融入风雪之中,卷积成飓风将明狸团团困住,山体摇晃,地势不停变幻,将明狸一次又一次推至远处。
她怒而暴起,长剑刺入山体,浓烈的天魔之气肆虐,大地瞬间布满密集的裂痕。
风声凄惨地号着,阴兵与妖邪厮杀,雷声滚滚的密云之下,大地不再颤动,也不再变幻,大雪停歇。明狸平息着急喘的呼吸,抬步朝沉云欢走去。
被血染红的雪似乎还在做最后的挣扎,翻起来,将沉云欢埋住,像是想将她藏起来,不再受到伤害。
她的意识有短暂的昏迷,重伤让她一脚踏进了鬼门关的边缘。虽然她早已习惯如此,但状态还是十分危险的。
沉云欢尚有神识保留,希望自己能赶紧醒过来,继续与明狸战斗。
天魔不愧为天界都闻风丧胆的存在,沉云欢觉得自己已经拼尽了全力,结果仍是不能战胜,甚至比杀桑雪意的时候要难得多了。
天火九劫的最后一阶当真那么厉害吗?进阶了就能打败天魔了?
沉云欢想,可是天魔好像真的不可战胜。
她真的有能力打败天魔吗?沈徽年是不是计划错了呢?
“说什么呢沉云欢?”少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你的刀真的很锋利啊,不然我也不会信任你,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完成我的计划。”
沉云欢抬头,发现扶笙忽然出现,挨着她的肩头坐着,说:“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做到。”
扶笙以命作局,把沉云欢当作棋子之一,当时沉云欢将刀刺进她的身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而今想起来心脏竟有钝钝的痛。
“云欢姑娘。”奚玉生戴着玉兰花簪,穿一身织金的锦衣,也在她身边坐下来,对她轻笑:“如今你的刀里,可有了仁慈?”
自那次在京城暴乱之夜,沉云欢的刀开满玉兰花后,就已不再缺了那一抹“仁慈”,是奚玉生的魂魄教会了她。
霍灼音眯着漂亮的狐狸眼,站在她面前探手接雪:“沉姑娘,死在别人手上我或有不甘,但死在你手里,我心服口服。”
顾妄也从混沌之中现身,脖子上的红痕刺目,他抱着臂道:“沉云欢,你可千万别给我倒在半路上,别浪费了我将天魔气引入体内,毁坏沈徽年破封大计的妙招啊。”
虞暄嬉皮笑脸,与顾妄勾肩搭背,一副好哥俩的模样:“吾妹云欢可是人界千年不出的绝世天才,我可不记得她曾被什么难倒过,不就区区一个天魔,奈何得了她?”
鹰啸嘹亮一响,迦萝收翅落地,黑白相间的羽毛簌簌落下,她接了一根递给沉云欢:“拿去,天生灵种的羽毛,有祈福庇佑之用。你,一定会成功的,不要怀疑自己。”
那片羽毛柔软轻盈,轻轻扫过她的掌心,就像是……
就像是师岚野每次悄悄地用指头揉她的掌心一样。
沉云欢转身,看见师岚野站在大雪纷飞的山巅,遥遥看着人间,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月光清亮,像是一捧清水,不染纤尘。
好像在他未入世的数年里,就这么静静地立于神山,听着世间的声音。
沉云欢走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师岚野说:“你听。”
听什么?沉云欢下意识想问,却没有开口,而是站在他身边,仔细去听。
山下的人间正值邪魔侵害,苦难的声音和源源不断的祈祷汇聚,被风送了上来,灌入沉云欢的耳朵里。随后她又听见宗门里的弟子叽叽喳喳地夸赞她,听见万众瞩目的春猎会擂台下,那些各门各派的弟子高声赞美,听见年长的前辈对她的天赋惊叹不已。
她听见了沈徽年说“路远行则将至,事难做则必成”,听见不同的人临死前充满希望的托付,听见那日在密林之中所杀的最后一个女弟子,对她说:“云欢师姐,如果是你,一定可以救人间。”
沉云欢的心跳在这一刻剧烈地震颤起来,原本就要断绝的气息猛然恢复,她在那一刹那,感受到了万物生灵发出的呐喊,发出的对“生”的渴望。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她体内爆发,无穷无尽的灵力从四处涌来,原本沉重无比几乎快要压断的脊梁骨忽然轻盈起来,又充满力量,支着沉云欢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浑身浴血,丝丝缕缕的火苗从身上燃起。
她抬起脸,眼中黑白分明,漆黑的瞳孔盯着明狸。
风云骤变,大地出现裂缝,卷卷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
狂风大作,木灵丛生,雪山长出树木,盛开花朵,是山川草木的生机。
黑色的火焰和白色的火焰交织而成,于沉云欢的背后形成太极之图。
一缕金光直冲天际,骤然冲散了遮天蔽日的邪祟,天穹被生生撕裂,皎月出现,银光披落大地,星芒四散,如银河坠落人间。
雷声滚滚,闪电游弋,重重云涡之中光芒闪烁。
万物化灵,环绕着沉云欢旋转,那原本赤红的火焰在这一刻烧到了极致,先是变成白色,最后化为金色。
明狸被面前骤然爆发的炽热灼得面上一痛,竟是无法忍耐,连连后退数步,胳膊不慎被四溅的火焰波及,竟立即发出滋滋白烟,烧得皮肉溃烂,立见白骨。
她面露惊恐,不可置信地看着沉云欢。
却见沉云欢欢欢睁眼,金色火焰环绕周身,将她从头到脚烧起来,每一根头发丝都点上炽烈的金火,已与方才截然不同。
金火顺着风在空中铺开,那四处游窜的万千妖魔发出痛苦的嘶吼声,刹那就被燎烧殆尽。
天火,这世间万邪的克星,亦是属于天魔的劫难,从古至今从未有人见过,明狸得幸,今日亲眼所见。
天火九劫·上境——
沉云欢握紧手中的刀,在怒号的风中卷起金色烈火,照亮天地,释放出摧毁一切的力量:“碧落!!!!”
她的身形化作一缕光,金火烧出千百丈,数十里,焮天铄地。
沉云欢只此一击,明狸被熊熊烈火焚烧,巨大的力量压迫她不得动弹,只得凝聚全身的力量于身前汇聚,黑雾形成厚重的保护结界,用以抵挡。
然而那缠绕着金火的刀尖势不可当,将结界一重一重刺破,明狸只看见那一双凛冽漂亮,充满杀意的眼睛在面前出现,剧烈的恐惧在心腔滋生,她张开嘴,正要说话,心脏却猛地被刺透。
“烧吧。”沉云欢在她耳边低声。
明狸的身体猛地烧起来,天魔之气发出凄厉尖锐的惨叫,她吐出鲜血步步后退,而后摔倒在地。
天火迅速将她的身体吞噬,黑雾被火舌舔舐,一点一点消弭。
好奇怪。明狸心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明明一开始,我只是想修出人身,陪在他身边而已。我那么爱他,我什么都听他的,当初被抽筋剥骨,受尽痛苦折磨,我仍谨记他的话没有伤人半分,为什么到头来我成了最该死的那个呢?
“这世间,善是最不值钱,最坑害人的东西……”明狸死死地盯着沉云欢,满目不甘,奋力说出最后一句:“你们迟早会明白,我是对的。”
沉云欢冷眼看着她,“去死吧。”
明狸在烈火中发出痛苦的惨叫,被天火烧得一干二净,最后变成了一把剑。
剑身已经烧得漆黑,风一吹,叮铃一响,便出现了无数裂痕,炸裂成千万片,散落一地。
至此,天魔完全灭杀于世,不复存在。
沉云欢已经到了极限,身上的火焰一散当下就没有力气站立,往后踉跄了一下,便被一人抱住。
沉云欢扭头,看见师岚野站在她身后,立即有气无力地笑起来,强打起精神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吗?我修炼出了天火,杀了天魔,终于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沉云欢从没有觉得这么疲惫过,她曾以为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事能够难倒她,而今发现天大地大,总有一座高山遮天蔽日,让她必须全心全力,超出自己的极限去攀越。
她背负了太多期盼的目光,沉云欢害怕自己倒得太轻易,辜负了太多人的希冀,也辜负了那些逝去之人的性命。
现在终于结束,她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最好就是一睡不起,在梦中与逝去的人重逢。
师岚野皮肤上满是裂痕,伤痕累累,眉眼却平静得显出几分温柔,俯下头在沉云欢的眉间落下轻轻一吻,像是庆祝她成功。
“我好累。”沉云欢已经无力计较他的小动作,将脑袋抵在他的肩头,呢喃:“死在这里也挺好,神山干净,适合埋我。”
师岚野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凑近了她,柔声说:“你不会死。”
沉云欢筋疲力尽,没有力气跟他争辩。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流逝,这场战斗燃尽了她,想到师岚野会以身躯填山,所有人都已离她而去,沉云欢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
若是死在这,至少还能跟师岚野相伴不是吗?
沉云欢想着,便闭上眼,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师岚野,抱住这个如今唯一还留在她身边的人,却没想到唇上一软。她惊了一下,骤然睁开眼,就见师岚野的脸近在迟只,吻住了她。
继而七彩光芒从他身上流泻而出,绕着沉云欢盈盈旋转,其后那颗流光溢彩的玉神心再次从他体内飘出,没入沉云欢的身体里。
刹那间,柔和的神力充斥她的身体,迅速填补她的伤口,愈合她的伤势。沉云欢只觉得身体里暖洋洋的,像是在灵泉里泡过一遍,所有疼痛立即消失,身体变得轻盈无比。
沉云欢手上骤然用力,将师岚野推开,惊诧道:“你……”
师岚野顺着她的力道退了两步,拉开了距离,沉云欢没想将人推那么远,又慌忙上前想去抓他,却见他忽而双掌覆了神力,爆发出灿烂的光华,刹那就将沉云欢推出了几丈远。
她堪堪站稳,茫然地喊了一声:“师岚野?”
师岚野没有理会,脊背却散发出耀眼的金光,他双手一动,顺着颈椎处一拽,一节节脊骨竟然被他生生抽了出来!
“师岚野!”沉云欢在狂风之中尖声喊他。
师岚野却冷漠地不回头,抽出脊骨的动作有些缓慢,看起来相当吃力,直到完整抽出后将自己的脊骨完全抽出后抛向天空,刹那间天地昼明,金色的神光贯彻云霄,照亮百里,似天明。
金光笼罩了整个雪域神山,大地震动,山脊开始合拢,原本裂开的封印迅速修补,金光沿着裂缝描摹百里,从前到后严密地合上,其后那一节节脊骨散落,一下一下钉在了山脊之上,将原本裂开的山脉完全钉死,也将震声的哭嚎拢在了山下。
师岚野在此时转头,金色的眼眸像是映了漫天光华,一如既往的漂亮。
他约莫还有话想说,但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未言,只是冲沉云欢微微笑了一下,一如年初的早春在仙琅山脚下的那一次相遇。
或者说,重逢。
随后他的身体猛然化作万千星光散去。沉云欢面前阻隔着她前进的风也同时消散,她立即惊慌失措地扑了上去,控制不住声音大喊道:“等等,等等!你还不能走,我还有话没有跟你说!我还有话……”
她挥动着双手,努力地抓着散去的星芒,却仍什么都捞不到,像曾经那些从她面前流逝的生命一样,什么都留不住:“师岚野!!!”
神魂没入天穹,密云散去,皎月隐匿,东方的天际亮起了一抹光。
一场大雨落下,堆积在神山之上千万年的雪消融。山神为救世而生,皮化作草木生灵,骨骼化作千百种动物,血液化作清澈河流,沧溟雪域重焕生机。
甘霖匆匆赶赴人间,带走了瘟疫、邪祟、战乱。
浩劫在新年的伊始结束,翻过旧篇章,万物逢春,生机又起。
人间依旧还是那个人间。
细说起来,师岚野并不喜欢这个人间,虽然他是为救世而生,但却因为人性的恶吃了不少苦头。
但这是沉云欢所在的人间,是沉云欢背负的人间,他用玉神心为沉云欢续命,也让她从此背上了救世的天责,每每看着她遍体鳞伤,浑身浴血,再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倒下和顽强地爬起,师岚野就难以平复心中的愧疚。
如果不是他,或许沉云欢已经转世,过着富贵平乐的人生。
他对沉云欢终究满是亏欠,所以师岚野还是会履行自己的使命。他将脊骨化作封印镇压万魔,身躯化作生机献于神山,神力化作甘霖献于人间。
只有一缕私心,将心留给了沉云欢。
谭承志带着存活的人匆匆赶上山,原想着为沉云欢提供些援手,却见周围鲜血洒落满地,一片狼藉,甘霖之中万物生长,只有一人站着。
沉云欢站在山巅,衣袍被金光照得近乎透明,肆虐的风卷着她的长发和裙摆,血染的墨刀熠熠生辉。
她转过身,望向人间的方向,眼角晶莹闪烁,似落下一滴泪。
此景被后人立像传颂,称作神女垂泪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