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终章(五)

当年虞青崖以发现传闻中的黄金城为由集结了一队人马, 实则是声东击西,为了从桑雪意的地牢之中救出师岚野。虽然最后成功,但她也因此丧命, 而沈徽年则由此发现了桑雪意并未死, 并且以巫神骨换神血, 洗筋伐髓提高自己的修为。

他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反而选择与桑雪意共谋。

沈徽年在瀚海的中心设下锁魂阵法,将虞青崖的魂魄困于西域不得出, 好让桑雪意早日寻到爱人, 作为交换, 他从桑雪意那里得到了一些师岚野的血液。

此后,鬼阁悄然而生。

在仙琅宗, 他是仙门魁首的掌门人, 是沉云欢的师父。而披上漆黑的长袍,遮住了面容和身形后, 他又是鬼阁的阁主,游走于世间。

他用神血炼出了不同的法器, 每一个都带有师岚野的神力。他蛊惑宋氏在家中布下供奉天魔的子母阵, 让扶笙寄身于木偶,为他所用, 四处杀人取魂, 投于宋氏的子母阵中。

又将附带神力的耳饰送给亡魂徘徊在月凤不肯离去的霍灼音, 告诉她阴虎符所在之处, 如何启用, 酝酿出屠戮京城的大局。

还将月凤亡国时侥幸逃出的小太监安排在山中的村落里,佯装成妖邪在山中作怪,先是阻拦了县官修山路之事, 而后又扮作高人前去指点迷津,建了观音像立在山中,让熏风化身邪神观音,兢兢业业地杀人十数年。

沈徽年像疯了一样宰割人命,那些他日夜奔波,在各处谋划的幻影不断在沉云欢眼前翻过,这十多年的时间里,那些直接或间接因他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在沉云欢渐渐长大,渐渐崭露锋芒的岁月里,鬼阁来者不拒,收纳各种穷凶极恶之人四处敛命。

直到年前,沉云欢前脚带着同门弟子赶赴雪域,他后脚便来到雪域山脚的密林,找到了薛赤瑶——那个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之人。

沈徽年问她:“你想要你娘恢复常人吗?”

薛赤瑶得知自己的族人世世代代都是天下人安宁的祭品,仇恨加上迫切希望母亲变回常人,她加入了沈徽年的,在玉石碑上刻下生辰八字,与当时在雪域之中的沉云欢换了命格。

于是沉云欢灵力尽失,成为废人,被踢出了仙琅宗。

时间就像一根线,串着沉云欢生平发生的事往前,随后绕了一个圈,首尾相接。

其后的时间里,沈徽年是那个浑身污浊,跑向酒馆向沉云欢求助,央求她修复泥像的老头;是坐在方寇松门前,指引她找到被困在镜中的方寇松的大爷[注1];是前往他们渡河前往祥瑞之城时,言明万善城有邪祟作乱的船夫。

他扮作天机门掌门人的模样,将顾妄安排前去西北,又化身虞嘉木混在其中。他让姜夜放出被困的弟子做诱饵,引沉云欢等人深入仙岩洞的地下,带领沉云欢挖出父母过去的故事,又在陇城里将巫神骨放在虞暄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把他逃跑的踪迹告知桑雪意,迫使他吞下巫神骨化身半妖。

他几乎无处不在,计划一环又一环,不停推着沉云欢往前走,让她重重劫难加身,数次踏在鬼门关的边缘死里逃生,一次又一次地进阶神法,提升气运。而在他用计划让沉云欢不停变强的同时,又使三灵汇聚一起,最终得以开山脉,斩封印,救出了他那压在神山之下几十年的爱人。

沉云欢旁观完一切,只觉得头皮发麻,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细细密密的凉意从脚底泛起,迅速包裹她的全身,打心眼里感受到了这与她朝夕共处十三年的师父的可怕。

他简直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一切,说是当世魔头也不为过。

可是他到底要做什么?

倘若他只是为了放出自己的爱人,他也已经成功了,又何须再以幻影重现他昔日对沉云欢的教诲,还留下这个承载了来龙去脉所有事情的木偶,让沉云欢知晓一切。

沈徽年运筹帷幄,密谋多年,绝不会因为闲来无事多此一举。

他有着明确的目的需要达成,因此每一步应都是进行过无数次的推演定下的。

沉云欢并非愚钝之人,她心中的猜想已成,答案呼之欲出,但还差最后一步确认。

“云欢。”混沌的幻影之中,沈徽年的身影由千丝万缕的光影凝聚而成,缥缈地落在她面前。

他一袭竹青长衣,眉目清冷淡漠,静静地看着沉云欢,像过往十数年无数次向沉云欢传授出世之道时的模样,对她道:

“路远,行则将至;事难,做则必成。”

“你是我倾尽所有,精心打磨了十三年的宝剑,现在到你发挥用处的时候了。”

话音落下,沉云欢的神识被猛地弹出,随后身体一颤深吸了一大口气,骤然睁眼醒来。

师岚野就坐在床边,握着她的一只手,察觉到她一动,便立即转头望过来。

房中依旧只点了一盏灯,师岚野较为喜欢黑暗,因此每次沉云欢睡着了他便会夹带私货,将所有的灯都熄灭,要么留月光照明,要么只留一盏小灯。

可他雪白的发又在光下显得相当晃眼,每一根光滑润泽的发丝都折射着微光,落进金色的眼睛里,潋滟生辉,极为漂亮。

他摸了摸沉云欢的掌心,将她手心里的汗擦去,询问:“看到什么了?”

沉云欢眨了眨疲倦的眼睛,只觉得脑子里接收了太多的讯息,一时间非常混乱,头痛起来。她缓缓坐起身,捂住了脑袋闭上眼,飞快整理方才所看到的画面。

“奇怪。”沉云欢皱着眉毛疑问:“若是沈徽年将计划周密到了极致,可是他是如何确保我在命格被换变成废人后,得天所授九劫神法?此事应无法预料才是……”

师岚野道:“你并非今年才学会的神法。”

沉云欢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问:“什么意思?”

师岚野耐心地为她解答疑问:“五岁那年你得玉神心续命,形成绝处逢生的命格后,你就已经被授予天火九劫。破封需你以性命献祭,可‘绝处逢生’又要你活,所以你与天魔相生,也相克。”

沉云欢下意识问:“那为何沈徽年从一开始没有教我如何修炼神法?”

可刚问完,她就意识到自己脑子糊涂了,因为这个答案非常简单,稍微思考就会想明白。沈徽年要将她的命格和灵脉换走,若是从前修炼了天火九劫,被换走后便功亏一篑,所以从前沈徽年甚至有意压制她体内的九劫神法,直到她自己进入百妖阵重炼灵骨,才发现体内有天火九劫。

沈徽年磨剑十年,处处算计,只为今日。

她揉了一把脸,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些,对师岚野问:“先前关师伯拿来的东西,你应该没有扔,给我。”

师岚野将那东西收在袖中,就知道沉云欢一定会再向他要,因此很快就拿了出来,放在沉云欢的手上。

入手很有分量,沉甸甸的,但也不过掌心大小,虽然被红锦布一层层包裹,但摸得出来是个硬东西。

沉云欢随手掂了掂,不知为何心跳忽然有些快,她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很清楚关于沈徽年身上的问题,这个东西可以解答,也是她所有猜想里,需要确认的最后一步。

她半晌没动,师岚野也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许久之后,沉云欢抬手,动作缓慢地将红锦布系的活口解开,随着一层又一层的揭开,里面的东西露出了原貌。

那东西只有巴掌大小,通体漆黑,以流利的金漆线描摹出雄壮威武的轮廓,在幽幽火光之下仍十分霸气,阴气极盛。

那正是一个完整的阴虎符。

尽管沉云欢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在求证的这一刻,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黑眸剧烈震颤,久久未能平息。

她立即下榻,一边捡起鞋子蹬上,一边对师岚野道:“先前我们在去参加春猎会的路上,曾路过一个镇子,在里面帮个老头修了泥像,你还记得吗?”

师岚野将她心里所想摸得一清二楚,“你需要那个东西?”

“那时天魔的角。”沉云欢将桌上放着的刀拿起,摸了摸断裂之处,转过身来时黑眸里是过分的明亮和凛冽,“你能将它打作刀尖,融在我的刀上吗?”

师岚野一向保管着两人的东西,于是很轻易就拿出那存放于角落许久的天魔角。经年已过,里面原本残留的最后一丝灵力也被沉云欢用光,已经不在莹白明亮,泛着一种陈旧的黄。

如若没有猜错,这支角应当是天魔身上最坚硬的部位,用它作刀尖,说不准就能轻易伤她躯体。

师岚野在人间游历多年,不管是犁地还是锻刀、织衣、下厨,什么都学,没有他不会的:“不成问题。”

“好。”沉云欢将刀递给他,转而推门走出去,大步前往万法殿。

谭承志本一直守在门外焦急等候,忽然间沉云欢出来,竟是精神抖擞,焕然一新,眉眼间重燃烈烈斗志,意气昂扬。

他大喜过望,赶忙迎上去,“沉姑娘,你可想好了?”

沉云欢道:“想好了,不过我的刀断了尖,要等修补好之后才能出发上山,应该用不了多久,很快的。”

“太好了太好了!”谭承志手舞足蹈,连连称赞,又道:“那我们先去万法殿商议如何对付这天魔,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将这祸害人间的魔头重新压回神山之下!”

“不。”沉云欢转头望向他,黑曜石似的眼睛充满笃定坚毅,断言道:“这次不是封印,是要彻底除掉天魔。”

沈徽年为其大计,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简直如疯子一样。

他杀了那么多人,竟是为了组建一支能够与天魔抗衡的军队,在神山之下镇压的妖魔,也唯有这神器所炼化的阴鬼大军能有一战之力。

他既是为了释放天魔,也是为了杀天魔。

沉云欢细细一想,那些曾为沈徽年所用而四处作恶的人,不管是当初为私欲罔顾是非的仙琅宗师长,还是供奉天魔的宋氏、魔头扶笙、邪神观音、杀孽无数的大夏皇帝、屠杀京城的霍灼音、乔装打扮的桑雪意、曾竞相争夺明狸身体的各个仙门的掌门,皆死了个干干净净。

他满盘算计,步步为营,杀了无数好人,也没有放过一个恶人。

天魔不死不灭,吸收世间之恶为食,一代比一代强大,万魔封印终有破碎的一日。沈徽年便是在看见沉云欢时,发现她身上不仅有天魔的生机,更身负天魔的克星九劫神法,种种际遇造就了沉云欢空前绝后的命格,他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千万年来,杀死天魔的唯一机会。

于是他磨剑十数年载,只为杀曾经的心头挚爱。

沉云欢感慨万千,同时心志也与他的计划合轨。她莫名想起年幼时,她练完了剑站在沈徽年边上,仰头问他:“师父,你相信我将来会成为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吗?”

那时候她只有七岁,个子都矮得不行,心气却冲破脑门顶到天上去,一旁的其他师长都忍不住笑她,让她先把剑招学会再与别人论高低。

唯有沈徽年淡淡地笑着,把手搭在小云欢的脑袋上,应道:“自然相信。”

旁人都以为沈徽年在哄骗小孩,然而如今想来,他不过是实话实说。

沈徽年设了一场旷世豪赌,满盘押在了沉云欢一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