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 暄拄着拐杖慢吞吞地回来。茶馆门口站着仙琅宗一众弟子,见了他便一拥而上,像抢食的小鱼一样, 争前恐后道:“大师兄!大师兄!”
“你的腿怎么了?”“你怎么穿得那么多?”“大师兄, 你鞋子穿反了。”
虞暄身上裹着几重厚厚棉衣, 几乎胖成一个球,身体笨重无比,被师弟师妹们挤来挤去, 险些一屁股栽倒。叽叽喳喳的声音响了好一阵, 他一脸茫然, 没机会开口说话。直到薛赤瑶走上来解围,将其他弟子驱退, 这才让他缓了一口气。
薛赤瑶问道:“大师兄, 你腿伤可有碍?”
“无妨无妨,小毛病而已。”虞暄的腿好得不能再好了, 除了走路时歪歪扭扭,看起来像个瘸子, 其他倒是没有任何毛病。他在一旁坐下来, 把自己不小心穿反而且一直没发现就这么走了一路的鞋子拔下来换正,问:“你们怎么在此处?难道也是要进雪域?”
薛赤瑶道:“路上细说吧。”
沉云欢见到虞暄后便也没再耽搁时间, 喊上茶馆里的几人, 众人一起动身出了镇子。行出几里地就进入荒芜大漠, 昙妩召出飞舟, 众人陆续而上。沉云欢站在最前方, 飞舟一起,朔风扑面而来,卷着她的长发翻飞, 连带着眼睫毛都结上一层细细密密的寒霜。
飞舟在云层之中穿梭,将下方的景色尽收眼底,往远处眺望,视线的尽头便是连绵起伏,高耸入云的雪山,巍峨仿若天堑,是凡人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的天山,那便是雪域神山。
师岚野与她站在一处,眸光像是被云雾遮掩,变得模糊不清。他望着那座雪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位久违的故人。
迦萝盘腿坐在栏杆之上,说:“雪山的风,经年如故。”
顾妄与昙妩兄妹在房中拓印地图,虞暄则被仙琅宗的弟子团团围住,他这个大师兄在宗门内本就因有些细腻的性子,经常对底下的师弟师妹多有照顾而极其受欢迎,眼下有来到这种人界禁地,自然对大师兄更多几分依赖,因此对他黏得紧,得知他双腿暂不能利落走路之后,几个师弟恨不得将他走哪抬哪,不叫他的脚落地。
“别胡闹,别胡闹。”虞暄招架不住这些叽叽喳喳的小鸟,耳朵都要被吵得嗡鸣,生出了逃走的心思,便对一旁抱剑而坐,昏昏欲睡的虞嘉木招了招手:“侄儿,过来扶你老叔一把,我尿急。”
虞嘉木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站起来,将穿得圆滚滚的虞暄一下就扛在肩上,脚步平稳地离开。
虞暄还道:“这孩子到底害了什么毛病,怎么整天睡不醒呢?回去吃药调理调理。”
薛赤瑶站在一旁看完了全程:“……”
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些牺牲是必然的。薛赤瑶深谙这道理,但也有些担心再这么下去,保不齐哪一日沈徽年无法忍受直接暴起,在这里敌我不分,大开杀戒。
房门打开,顾妄与昙妩前后走出,手里拿着厚厚一沓纸。顾妄走到船头处,给沉云欢和师岚野一人一张,道:“这是我方才拓印的地图,倘若咱们在半道上发生什么意外走散,就在目的地会合。”
沉云欢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前方,收下地图的时候,她忽而道:“不管有没有发生意外,你跟虞嘉木必须时时刻刻在一起。”
顾妄并未问为何,只道:“我本就如此打算。”
迦萝看着顾妄的动作,忍不住询问:“不用给我一张吗?还有,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有没有人跟我解释一下?”
顾妄道:“你一个鸟,看什么地图,走散了你直接往天上飞便是。”
话虽然有点道理,但不大中听,不高兴道:“什么你一个鸟我一个鸟的。”
顾妄:“……”
最后还是给了迦萝一张地图,让她闭上了嘴。飞舟上的人各领了一张图,聚拢在一起听顾妄发表进入森林之后的行动规划。他有着非常丰富的带队经验,让大家结成三人一组的小队,接下来的几日都要时时刻刻与小队在一起,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可分散,如此便更利于管理人员,一旦谁失散了,便能立即被发现。
仙琅宗和崆阳派的弟子加起来有二三十,组成了八个小队,每个小队之中有一人在顾妄手里领了用以联络的玉牌。顾妄擅以最坏的遭遇来计划行动,因此他道:“诸位,不管接下来的路上我们遇见什么突发危险,请谨记两条铁律:一是绝不可擅自、独自行动,不论什么情况,都要确保与队员同在一处,若有人失散,立即报明。二则是危险之中牺牲为必然,一旦有人陷入十死无生的境地,不可顾及情谊,万事以多数人的性命为先,哪怕背弃同伴,也没有人会怪你,同样,倘若你陷入无法救援的境地,也一样有可能面临抛弃,请诸位谅解。”
“生死无常,此行万分艰险,没有人能确保你的性命无忧,还请各位时刻保持警惕,切莫掉以轻心。”
顾妄立于人前,神色平静,语气不徐不疾,颇有昔日天机门得意弟子的风范。虞暄揣着手缩着脖子,看着顾妄一一交代接下来的行动,道:“不愧是天机门栽培出来的弟子,不疯的时候样子还挺能唬人。”
但是疯起来也挺吓人。前两天夜宿客栈时,他与顾妄还有虞嘉木三人睡一间房,大半夜睡得正香时听见耳边有人说话,醒来之后发现是顾妄在自问自答,一会儿说怎么又跑到梦里吓我,一会儿又说还在生哥哥的气吗?
虞暄还当他梦呓,结果一看,他正一脸认真地捧着木偶说话。
吓得虞暄后半夜连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睛的。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正经走路?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贪图蛇尾行路方便,才懒得认真学走路。”沉云欢塞了一根糖棍进嘴里,瞥了一眼他那身上一层又一层的厚棉衣,道:“若是畏寒的话,你还是别进雪域了,要是半道上你一头栽雪地里冻成蛇棍了,谁能救你?”
虞暄道:“不是有火麟果吗?”
沉云欢道:“不多,还不知够不够用。”
虞暄道:“那我不吃了也成,实在不行我就睡一觉,让虞嘉木那小子背着我,就算我现在变成半蛇,身上还有虞家的血脉,也是他小叔。”
沉云欢笑了一下,咬着糖棍上下晃,没说话。
迦萝便自告奋勇,举手又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好了,倘若你扛不住冻变成蛇棍,我会把你带出雪山。”
虞暄一会儿是人,一会儿又是蛇了:“多谢多谢,还是靠我们同族互帮互助,凡人都是靠不住的。”
飞舟前行十几里,底下便能看见绿荫了,放眼望去那密密麻麻的树林化作浓艳的绿衣,披在荒芜的大地上,呈现出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
“嗯?”沉云欢凝望着那广袤的绿地,疑惑道:“好像有些不对劲,这里怎么一只鸟都没有?”
经她一说,其他人也察觉到异样,迦萝便展开双臂化作翅膀,往下一跃,道:“我去探一探。”
她化出原形,双翅一展就乘着风飞出一丈远,在云层中穿梭。虞暄双眼都是羡慕,“有翅膀就是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想我,连走路都成问题。”
沉云欢没有应声,紧紧盯着迦萝,就见她往前飞了数丈,忽而双翅猛地一颤,继而像是完全失去了平衡一样,竟直直地往地上坠去,刹那就没了影子。
虞暄脸色大变,想上前两步查看,却忘记腿尚不能自如行动,整个人摔在栏杆上,也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他体重太超过,圆滚滚的身体直接将木栏杆撞烂,像球一样滚出飞舟。
被甩出去的瞬间,他下意识抓住木栏杆,挂在边上,一仰头就看见了站在面前的师岚野。
虞暄立即道:“兄弟,救我。”
师岚野望着他,突然想起先前在京城时他对沉云欢小声说自己阴沉古怪,不像好人的画面。
沉云欢无暇顾及虞暄,飞快转身,喊道:“顾妄,前方有状况,快停下飞舟!”
船头发生状况,其他人迅速围了过来,就见虞暄像个球一样吊在船头晃,仙琅宗的弟子一拥而上,赶忙将他给捞了上来。顾妄则抓着沉云欢问:“什么事?”
“前方的天空区域恐怕不能通行。”沉云欢只刚说完这句话,飞舟就剧烈地震了一下,所有人都没有防备,摔得东倒西歪,滚了一地。
昙妩与昙闻戈二人分站船头两侧,同时双手结印,催动灵力控制飞舟。
然而这凭空出现的力量十分蛮横,飞舟的摇晃越来越剧烈,兄妹二人使出全力都毫无作用。“咔咔”的碎裂声密集地传来,朔风形成巨大的漩涡笼罩住飞舟,在蛮力的撕扯下,飞舟底部出现裂痕,像是被生生绞碎,裂痕迅速攀上飞舟表面。
沉云欢见着状况,就知道这飞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往前了,便道:“下落!”
昙妩兄妹行事也果决,当下催动灵力,顺着强劲的风涡往下降。降落的途中飞舟不断解体,木屑碎片被风卷得漫天飞舞,众人纷纷祭起术法结界自保。
飞舟落地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后来甚至没有灵力的缓冲,直直地往地上坠毁,落地时发出剧烈的轰响,飞舟整个摔得稀巴烂。
沉云欢还未动作,忽而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那手掌冰凉干燥,不用看就知道是师岚野的手。她下意识攥紧,而后带着他跃出飞舟,平稳落地。
回身一看,薛赤瑶也踩着剑落下,顾妄则护住了左右几个弟子。
倒是虞暄成了个害人精,他双脚不便,灵力也不敢施展,怕当众幻出蛇尾,于是在飞舟落地时看见虞嘉木御剑而起,便大喝一句“好侄儿,带上你叔!”然后纵身一跃,笨重的身体撞上虞嘉木的后背,撞得他猝不及防跌出灵剑,一叔一侄双双摔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薛赤瑶默默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同时也有些好奇,沈徽年在忍耐到极限的时候,是先杀顾妄,还是会先杀虞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