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诡异的暗道让队伍缩减了几人, 漫长的折磨让每个人都心力交瘁,听得前面是暗道的尽头,众人纷纷按捺不住, 加快了脚下的脚步。
尽头是一个相当宽敞庞大的空间, 岩顶距地面约莫有两丈之高, 当间有一汪澄澈见底的小泉,两边则围绕着泉水修了环抱式的石板路。墙面光滑平整,不再刻有星斗图, 反倒挂了壁灯, 被众人一一点燃。
终于得见光明, 众人心里的愤恨烦躁也逐渐消散,纷纷趴在泉水边用澄澈的水来清洗身上的污秽。沉云欢绕着半圈墙壁走了一遍, 并未在墙上发现异常, 见这些人也都个个累得如牛喘,只得宣布在此地暂作休息。
南筠寻了一处空旷地方盘腿而坐, 掏出了法器进行龟卜。樊沂简单擦洗脸手后,带着身边的三人去角落休息。迦萝仍记着沉云欢先前给她打的眼色, 一休息就去找那披着黑色罩袍的男子, 主动递上了打湿的麻布,道:“我见你也没有去擦洗, 就拿了干净的布给你。”
那男子十分警戒她, 用一个蜷缩身体的姿势坐在地上, 见迦萝靠近就将罩袍拉紧了些许, 不露半分皮肤, 低声道:“我不需要。”
迦萝笑道:“贵人,至少擦一擦手和脸,那位夷喏大人说这些秽物留在身上, 对身体不利。”
男人罩在面具下的眼睛朝她看了一眼,似欲言又止,见这样的拒绝打发不了迦萝,便飞快地将湿透的麻布夺走,藏在黑袍下,胡乱擦了两下装模作样,又扔给迦萝:“好了。”
迦萝“哎呀”一声,将麻布捡起来后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一边作势扒他的外袍一边道:“贵人这般敷衍可不行,毕竟这都是关系到生命安危,万不可马虎,我既是拿钱办事,自然要办得周到,贵人若不想动手,我给你擦就是了。”
男子骇然受惊,动手挣扎起来,拽着黑袍抵挡迦萝的攻势,又不敢将动静闹得太大,只不断低声呵斥:“滚开,别碰我!”
两人的肢体动作并不剧烈,迦萝又面带笑容,落在旁人眼里好似打情骂俏一般。那跟在樊沂身后的男子瞧见了便笑着调侃:“凌,你倒是很受这丫头的欢迎。”
黑袍男子怎么也推不开纠缠的迦萝,向自己的同伴投去了求救的眼神,但换来的却是冷眼旁观。同行的女子嗤笑:“还真有人中意这种怪人。”
被唤作凌的男子稍一用力,将迦萝推了个跟头,自己反倒是像受惊一样缩进了角落。迦萝也不再勉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小声对樊沂道:“大人,那姓桑的胡人似乎知道些黄金城的事,我现下去打探些消息。”
樊沂正将折扇摆在腿上仔细盯着扇面,似乎在研究什么,听到这话只随意地点了点头。
迦萝放轻脚步离去,转而来到沉云欢几人休息的地方。沉云欢已经在地上躺下,脱了外袍叠起来枕着,跷着腿轻晃,墨色的眼睛正在头顶来回巡视,不知看什么。墨刀则竖在墙边,贴着师岚野而放,这二人的脸看起来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出汗的模样,与旁人的状态截然不同。
常心艮倚着墙闭目休息,坐在已经睡死过去的虞嘉木身边,桑雪意和顾妄正挤在泉水边洗脸。
迦萝走过去,装模作样喊了一声“桑公子”,脚步却停在沉云欢的边上,动作极为隐蔽地向她丢了个东西。
沉云欢余光瞥见,转脸与迦萝对视,见她稍微歪了歪脑袋,指向角落里坐着的黑袍男子,便当即明白这是迦萝来给她送消息了。
迦萝并未停留,走向泉水蹲在桑雪意的身旁,漫无边际地闲聊着。顾妄擦洗了脸和颈子,冰凉的泉水附着在皮肤上,奇特地消除了他内心的躁意和身体的疲倦,正如桑雪意所言,这灵泉乃是给通过暗道之人专门准备的,只要触碰之后就会变得一身轻松,夷喏对此解释为“神明的嘉奖”。
他顺道将腰间的木偶一同擦洗,耳边听见迦萝询问桑雪意吃饭用筷子还是手,觉得这种问题没有偷听的必要,便转身回了沉云欢的位置,却见她已经坐起,正低头研究着手里的锦囊。
“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沉云欢将锦囊递给他。
顾妄一看,锦囊的正面绣了个图案。那图案有巍峨的高山,潺潺的流水以及卷起的云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木偶的脊背上所留下的图案。
这种诡异的图案似乎受到某种力量钳制,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将其完整地画出来,顾妄已经试过许多次,因此在看见这个香囊之后,他先是惊讶,其后很快就发现,这图案也是仿制,当中有些地方与原图案并不相同。
这跟当初顾妄想用这奇特的咒纹去寻找来历的方法一样,他也是画了张仿制图交给暗门,其后得来的消息便是这图案是鬼阁的门徽,才一路寻来西北之地,追寻鬼阁与他小妹扶笙有何关联。
他半蹲下来靠近沉云欢,低声道:“从何得来?”
沉云欢朝角落里投了个视线为代指。顾妄寻着望去,隐晦地打量片刻:“难怪不肯报上自己的身份来历,原来是鬼阁之人。”
沉云欢自个儿琢磨片刻,还是觉得奇怪,道:“那几人之中,有一人让我有些许熟悉,不知在何时见过。”
顾妄问:“哪个?”
“裹着黑袍的那个。”
话音一落,师岚野也转头望去,目光短暂地在那人身上停留片刻,眸子只轻轻一动,这点细枝末节的变化立即让沉云欢精准地抓住,凑近了询问:“你认识他?”
师岚野道:“无关紧要之人。”
沉云欢顿觉讶异。师岚野不融于世,自下山以来未曾与谁有过社交,对旁人更是吝啬开口,一字千金,唯有一个奚玉生偶尔会因为贪吃得他一二句批评似的话,但那也是因为奚玉生与寻常凡人不同。
她先前在旁人口中听说过神明对至纯至善之人有求必应,虽说这可能只是一种夸大的说法,但师岚野曾在玉兰花盛开的大难之夜落下一滴泪,足以说明此类人的存在对神明来说尤为特殊。
难道这个裹得像只老鼠一样,战战兢兢藏在角落里的人,也有着与奚玉生一样的魂魄不成?
但师岚野却又说他是无关紧要之人。
沉云欢满心迷惑,自然是不打算就这么含糊揭过,正要抓着师岚野追问,却忽而被一声尖利的叫喊打断。
“啊——!”原本蹲在泉水边与桑雪意闲聊的迦萝忽而受到了巨大惊吓一般,仰面摔倒后以手肘撑着地往后退,瞪着惊恐的双眼道:“有、有……”
这一嗓子惊动了围绕着泉水休息的众人,纷纷盯着她。与此同时,南筠的龟卜出了卦象,明晃晃的“大凶”征兆,让她的脸色猛然一白。
沉云欢霍然起身,墨刀已然握在手中,两步来到迦萝的身边将她一把提起:“什么事?”
“方才我和桑公子闲聊时,我忽然瞥见泉水里……有一双眼睛。”迦萝显然被方才的那一幕吓得不行,双腿还发着软无法站直,颤着声道:“虽然一晃就不见了,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挨着泉水边坐着或是正在擦洗的人一听,忙起身后退,警戒起来。林柏上前两步,对着泉水看了看,疑声:“难道是这泉水底下有东西?”
“不会错,一定有东西!”迦萝道:“桑公子也看见了,是不是?”
桑雪意的脸色一向惨白,加之一路走来身体状态一直都虚弱,此时也看不出来多少神色变化,迟疑道:“我尚未瞧清楚……”
顾妄道:“你爹的手札里没记录?”
桑雪意摇头,回道:“手札之中关于灵泉的记录只有一句话,我爹他们走出暗道之后在此稍作休息,就继续前进了,没有提及旁的东西。”
南筠匆匆收起法器,沉声道:“我方才卜了一卦,十分不妙,不如我们还是即刻前行,莫在此地耽搁了。”
林柏也赞成此言,转而看向樊沂,却见他合上折扇,笑眯眯道:“诸位慌什么,我们人这么多,难道还怕一个藏在水里不敢现身的东西吗?不过要是现在动身我自然也是没意见。”
说话间,众人已陆续起身,刚打算躺下来休息的人认命爬起来。沉云欢踩在泉水的边上,视线落在水面,就见这泉水澄澈流动,若非此处光芒不太明亮,否则一定能直直看到泉水的底部,这样清澈的程度几乎藏不了任何生物。
正在沉默思考的时候,那轻轻波动的水面忽而探出一双眼睛来。
那双眼睛与人眼酷似,眼角过于宽阔,眼仁黝黑无比,似充斥着阴毒怨恨,正死死地盯着沉云欢。
但只有片刻,很快就消失不见。
沉云欢立即抬头,凛声道:“不是水中,那东西是在头顶!”
自方才她进入这个地方的时候,就隐约觉得头上有微弱的风声传来。但这岩顶挑得太高,应是与方才暗道里墙上涂抹的东西差不多,即便是点了灯光芒也无法触及黑暗的岩顶,沉云欢找来找去,没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东西。
泉水如此澄澈,若是水底当真有东西,不可能只看见一双眼睛,除非这双眼睛是被倒映在水面上,才会如此若隐若现。
沉云欢的话一出,所有人在瞬间拿出武器警戒,同时抬头朝头顶望去。那漆黑无比的岩顶,简直能够吸收所有光芒,人的肉眼落上去什么都看不见。但经过先前一段赶路之后,众人已不再质疑沉云欢的话,只屏息凝神在头顶搜寻。
沉云欢想,那一定是一只活物,因为那双眼睛看起来分明是有灵智,能在水面的倒映中精准地锁定她的视线。并且那东西对他们这些外来者不可能抱有善意,于是她招了招手,低声道:“动作放轻,先离开这里。”
若是换在平时,她定然不会这么轻易离开,自然要上岩顶把那装神弄鬼的东西扯下来剁成几瓣,但眼下还是先去找虞暄的事要紧,就没必要将世间浪费在这地方。
众人听指挥,开始放轻手脚从泉水两边的石板路往中间的通道移动,原本稍微有些放松的气氛在此时再次紧绷,谁也不敢发出声音,寂静得整个岩洞都落针可闻。
然而头顶上那伺机而动的东西显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这些闯入者,见他们有离开的打算,便猛然发难。一声尖利的啼叫传来,同时伴着狂风在半空肆虐而下,瞬间就将墙壁上点着的灯全部熄灭,所有人的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沉云欢抽刀出鞘,催动体内的灵力,正要施以“扶摇”借风纵火,却猛然发现她身体的各个经脉隐隐有堵塞之感。这种堵塞并不明显,却成为她灵力流动的大阻碍,原本能冲出几丈高的烈火却只能蹿出几寸,蔫蔫地沿着刀刃慢吞吞地烧。
沉云欢眉头紧拧,对身体的经脉所发生的变故丝毫不知,显然这地下岩洞所建造的“神殿”并非虚有其表,竟然能对她的身体造成压制。
沉云欢的墨刀所燃起的火焰达不到照明的效果,视线所及仍是一片黑暗,她当下明白那种能够吸收光明的涂层仍然存在,方才的灯之所以能照亮,是因为那些灯是专门针对这些吸光涂层制造的。
黑暗之中,她忽而听得顾妄在身后说:“你们会死在这里。”
他声音有些喑哑僵硬,音调也稍显奇怪。与此同时,沉云欢左手腕上戴着的铃铛手环猛烈地震响,顾妄的声音又从前方高空传来:“沉云欢,当心!这东西带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