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无名客栈初闻旧怨

沉云欢伏在榻上睡了一觉, 醒来时见房中点着灯,窗外一点光亮都没有,心说她这一闭眼的工夫竟然睡得天都黑了?

房中安静得没有任何杂音, 师岚野坐在桌边, 不知在看什么, 她爬坐起来,缓了缓刚睡醒的惺忪,一张口声音竟然哑了:“师岚野, 什么时辰了。”

师岚野的背影一动, 起身缓步走来, 手里端着一杯水递给她,道:“日入。”

日入即为日落时分, 指酉时。西域与大夏其他地方的气候出入极大, 就连天色也黑得晚,一般到戌时末才会天黑, 眼下这个时辰应当天色还亮。

她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随后转头望向窗子, 抬起手指在空中轻划, 那窗子便被灵力驱使,倏尔大开。

外面果真没有了半点亮光, 甚至连月光都没有, 黑色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这种现象显然是不正常的, 沉云欢眼眸微眯, 细细一看, 就见有些黑色的雾气正顺着窗框往房中飘来。

她走到窗边,将手往外一探,惊讶地发现半条手臂都被这股诡异的黑色给掩埋, 方知不是天黑,而是外面起了一种漆黑如墨的雾气,且极其浓郁,可见度不足几尺,似能吞噬一切。

这情况也不用多看,一眼便知是那老板娘所卖的关子,想来也不是说头一次出现的突发状况。沉云欢关上窗,“什么时候起的黑雾?”

“未时。”

“不过才两个时辰,外面就黑成这样?顾妄可知外面的情况,有没有来寻过?”沉云欢这一觉睡得沉,中途没有醒过。

师岚野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着:“来过一次。”

沉云欢暗中思索,虽说这一路走来好些次都将顾妄气得头发倒立,但他骨子里还算稳重的,遇上这种事倘若没有将她唤醒,就说明他已经有过了解,且事态并不紧急。

沉云欢站在桌边,抬手将师岚野面前的书随手拿来,却见上面的文字非是大夏常用文字,竟是一点都看不懂,立即让见多识广、博览群书的她微微皱眉:“这是什么书?”

师岚野道:“西域深处带出来的书,被从前的旅客留在了房中的木柜里。”

“那书上写了什么?”沉云欢纵使是不认识这些字,也因为师岚野方才看得专心而好奇上面的内容。

师岚野道:“记载了西域深处供奉的神灵。”

“谁?你吗?”

师岚野微微摇头,坠在双耳那泛着蓝色光泽的孔雀羽便跟着轻晃,眸色被烛光照出浅淡的颜色。光影落在他瓷白的脸上,覆上的橘光使得他的皮肤有了些暖色,看着也不再那么冷漠疏离。

一个地域多神供奉的事并不少见,但信徒就那么多,香火难免分摊不均,被遗忘或是冷落的神明,最终要离开这片土地,但师岚野好像并不在意。从他的法相来看,西域的百姓对他应当也是尽心供奉的,此地着装向来雌雄莫辨,那些琳琅满目颜色璀璨的饰品挂在身上,像是百姓们献出了自己珍藏的宝物一般。

沉云欢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敛起心中的思绪,随手在这本看不懂的书籍上乱翻,本打算放下了,却不想在最后一页竟然看见了认识的字。

字迹已经非常黯淡,应是许多年前写下的,她连忙凑近了灯火去瞧,就见上面写着:

永嘉三十,丙午年。

重回西域,遍寻不见神迹,须穿过瀚海继续寻找。

此地突现黑雾,邪肆诡谲,危险重重,然所剩时间不多,纵千难万险,吾亦往之。

沉云欢自然认得出这字迹与京城皇庙上所刻下的字体同为一人,那人离开京城之后,当真带着欢欢来到西域,且从小记中看,此人也遇上了这片诡异的黑雾。

“还有别的书吗?”沉云欢转头去柜子里翻,发现上面有很多住客栈的前人所留下的东西,仅有的几本书被她抓下来翻阅,没再找到同样的小记。

纵然沉云欢心里已经有八分认为那个往墙上画云朵,名叫欢欢的小姑娘就是年幼的她,但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尚未下定论,只道:“我们去找这儿的老板娘问问去。”

她卷着书出了门。楼道里只点上了两盏灯,暗得连影子都模糊,但下了楼梯之后视线豁然开朗明亮。大堂中几乎坐满,各地方言口音交织一处,相当热闹。

沉云欢二人的出现,让大堂之中的声音削减几分,众人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顾妄坐在其中吃饭,看见两人后招了下手,示意他们过去坐。

沉云欢点点头,转身去了柜台处,胳膊肘往上一支半个身子倚在柜台,道:“老板娘,两碗素面,一壶酒。”

“好嘞,贵人稍等。”老板娘依兰正在提笔记录,听到这话之后提着笔转去了后院,给丈夫报菜去了。沉云欢瞥了一眼搁在桌上的书本,发现她所写也非西域文字,索性站在柜台前等了片刻,待她回来便问:“你非西域人?”

“起初不是,后来在这住了大半辈子,也算半个西域人了。”依兰笑笑,继续低头写字,缓声道:“此地比不得境内繁华,但山高地远,别有壮阔之景,住久了就不愿再离开。”

沉云欢视线落在笔尖,见她不是在记账,问道:“你在记什么?”

依兰叹了口气,道:“起初我详尽记录这里的天气,想从这些里面找到黑雾来临的规律,这样的话也好提醒过路的行人注意避让,不过一直未能成功,这些黑雾来去都随心所欲,没有章法,现在我不过是习惯性地记录,写着玩罢了。”

沉云欢就等着她提起黑雾呢,马上顺着话问:“说来,这外面的黑雾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遮天蔽日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不像是天气造成的。”

“谁知道呢?这东西怪得很,从前是没有的,就是在某一日突然而来,有时三五日就能散,有时则耗个十天半月,被这黑雾赶上啊,只能等。”依兰抬头看向沉云欢,笑着道:“所有来此处的人都是要穿越瀚海圣地的,但这黑雾下的瀚海可不是圣地,乃是只进不出,杀人无数的鬼蜮,奉劝你们还是莫要冒险。”

沉云欢沉静地听完,丝毫没有被此话恐吓,只是将手轻轻搭在腰间的刀柄,唇线轻扬:“嗯?说得这般神秘,我倒还真想去长长见识。”

依兰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目光落在那金丝缠绕的木制刀柄上,问道:“宝刀何名?”

沉云欢眉眼弯弯,露出个看起来颇为纯良无害的笑容,道:“阎王点卯。”

依兰连声称赞好名,恰逢她丈夫在后院喊了一声,她便去将面和酒壶端出来,送到桌子上,道了声:“慢用。”

大堂没什么多余的空位,顾妄与两人拼桌,正鼓着腮帮子吹面条,抽空问了一句:“方才聊什么呢?”

“问了几句外头黑雾的事。”沉云欢从师岚野的手里接过筷子,望了一眼面前的清水面,没什么食欲,翻来覆去地搅和:“她说最短也要个三五日,时间长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顾妄道:“我们耽搁不了那么久。”

路上虽说耗费时间,但起码每日都在前进,若是在这客栈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则完全是浪费时间,绝不能停下。沉云欢也有此意,点头赞同,偏头朝桌子另一头的两人打量。

就见这两人皆是女子,从身形上看,一个肩背单薄尚为年少,一个则支着脑袋姿态慵懒,正与沉云欢所投去的目光对上。

她头上披着长长的黑纱,连同发丝和腰背一同笼罩,身上似随意套了件破破烂烂的衣袍,还戴着一张遮住全面的木制面具,整个人都掩得十分严密,只能通过漆黑的眼眸辨认她非西域之人。

不过这样的装束于此地也不算奇怪,单说这个大堂里就汇聚了不少奇装异服之人,有师岚野这般金贵华丽,也有面前此人破如乞丐,边关多的是萍水相逢,来这里的人都有着自己的目的,没有人会过度在意别人的扮相。

只是这女子旁边坐的少女倒是个眼熟的,她高眉峰深眼窝,略显灰蓝的眼睛,脸颊上有着暗色的斑斑点点。沉云欢细看两眼,在记忆中翻找,很快将这少女的脸与先前在京城祭神节上,不慎摔在他们面前的那人重合。

之所以让沉云欢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当时这少女深深看了师岚野一眼,那一眼分明昭示着她认识或是见过师岚野。

隔了千万里还能再次遇见,这让沉云欢觉得颇为有意思,不由得多看了少女两眼。

“不喜欢吃?”

略显沉闷的声音传来,打断沉云欢的思绪,她很快意识到是戴面具的女子在说话,那双眼睛仍在看她,显然是在询问她。沉云欢也不装了,搁下筷子道:“看着不太好吃。”

那女子道:“边关的食物不及境内多种多样,清水面倒是还好,其他食物当地风味太重,更不会合你们这些从境内来的人的口味。”

沉云欢道:“不吃也无妨。”

“不吃不行。”女子说:“你们想穿越瀚海,就必须先饮此地的水,吃此地的食物,否则一进瀚海就会立即迷失方向。圣地会惩罚任何不尊重这片土地的人。”

沉云欢不太赞同,心说哪有那么玄乎?她身边还坐着一位山神呢,先前在仙琅山不也被两个废物压在头上欺负,纵然瀚海诞生了神灵,也绝不会因为这一点去惩罚过路的人,除非,是有人借以神明的名义行恶。

她道:“不打紧,我们手里有人,不怕被惩罚。”

女子便轻笑两声,从面具下传出的声音显得沉郁怪异,道:“我知道了。你们这是抓了个灵物当作供品,是要献祭给瀚海圣地,所以才不怕被惩罚,对吗?”

沉云欢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纳闷:“难道我长了一张看起来很邪恶的脸?何以这般揣度?”

女子道:“那为何将这奴隶打扮得如此华丽?”

沉云欢十分讶异,转头盯着师岚野瞧:“什么奴隶?哪里来的奴隶?”

顾妄这一路看着师岚野给她端茶倒水,对此比较有发言权,完全理解这女子发出的疑问,便解释:“姑娘误会,我这友人素来爱干净且心善,喜欢做这些,并未被奴役。”

“既然双手双脚健全,何须事事由他人所为。”女子的话中竟有批评之意。

沉云欢的嘴角一耷拉,面色看起来有几分不高兴。她这一路从来都是将师岚野当作同伴的,即便是最开始全身的骨头尽断,瘫痪在床榻上,的的确确是事事都要师岚野帮助的情况下,也没有生出半点奴役师岚野的心思。眼下这女子说的话,好像显得她很苛待师岚野一样,简直是对她巨大的污蔑和诽谤!

沉云欢立即低头喝了两口面汤,迫不及待地争辩:“哪有事事,这饭不就是我自己在吃吗?我又没叫别人喂。”

顾妄一边嗦面条,一边在中间劝和:“这小菜味道倒是不错,快尝尝。”

正说着,虞嘉木踩着楼梯,噔噔噔地跑下来。他像是睡饱了精神,脚步都踏得风风火火,抱着剑来到大堂,视线一扫立即看到了坐在中间的沉云欢几人,不由分说走过去一坐:“饭。”

他口吃严重,大多时候不说话,即便开口,也尽量是一个字两个字地说,加之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冷酷的气质。

顾妄看见他就一个头两个大,瞥见师岚野面前的那碗面半点没动,便询问了一下:“你若不吃,施舍给他可以吗?”

师岚野未作声,但顾妄知道,他只要没有出口拒绝,那便是默认的意思,于是动手将面推到虞嘉木面前。虞嘉木也丝毫不介意,将怀中的剑往脚边桌腿边一竖,提着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沉云欢喝了几口面汤就想搁下筷子,却不想又听那女子说:“就吃这两口怎么够?待进了瀚海,一去百里没有人烟,便是这清水面你也吃不到了。且这一碗面你才喝了两口汤就要搁筷,岂非白白浪费粮食。”

沉云欢有些不服气,道:“一顿饱顶个什么用?我就算是全吃完,进去之后也得磕灵药。”

“灵药比不得粮食夯实,你多吃些总是没错。”说着,这女子摇头叹气道:“你们这些从外地来的年轻人什么都不懂,闷着头往里冲,倘若不敬畏这片土地,可是要遭不少罪的。”

这人语气稍显严厉,但并无刻薄和恶意,竟有些像她年少时仙门里对她诸多管教的师长,虽然后来长大后他们就不再啰唆,但年幼时沉云欢没少被念。沉云欢让她说得心虚,转眼看见顾妄和虞嘉木都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就也挑着面条往嘴里送了几根,磨磨蹭蹭。

沉云欢以前不吃民间俗物,没有“浪费粮食”这么一个概念,自从遇见师岚野之后,她每每吃不完剩下的东西,都会被捡走,不论什么师岚野都会吃个干净。她硬着头皮又吃了几口清水面之后,对着伤害味蕾的食物实在吃不下,又不愿让人说她浪费食物或是奴役同伴,便悄悄朝那严厉的女子偷看几眼。

见她没有盯着自己,就忙从桌下扯了扯师岚野的手臂,同时推了推自己的面碗,小声道:“给你吃。”

却不想师岚野这次却没有将面碗接过去,屹然不动,只是淡声说:“晚间我去后厨给再给你做一碗。”

沉云欢听了后也没有多欢喜,抿着嘴角,心说那面前的这一碗怎么解决?若是她端着面起身走两步,再佯装摔倒砸碎面碗,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吗?

想着,她又朝那女子偷看,这次被她抓个正着,为表示自己没有奴役同伴,沉云欢马上对师岚野说:“那我同你一起,帮你切菜。”

刀上的功夫她还是擅长的,不管是杀人斩妖,还是砍瓜切菜。

沉云欢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极好,体贴又用心,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了,怕那戴面具的女子没有听见,便打算问问她吃不吃,顺道给她做一碗。正要开口,却忽而见有一人跟喝醉了酒似的,走到边上来踉跄了一下。

此人并未撞到人,倒是将虞嘉木放在脚边的剑给撞倒了。他一边说着抱歉,一边蹲身捡剑,虞嘉木十分宝贝自己的剑,不愿往别人碰,也飞快弯身去捡,却仍是让那人抢先。

这动作太过刻意,没有半点“无心”的样子,沉云欢扭头一看,就见他已经将剑拔出了鞘,指着剑身上的徽文,忽而扬高声音质问:“你是不是涿郡虞家人?”

虞嘉木眨了眨眼,咽下塞满了腮帮子的面,“不、不——”

那男子横眉怒道:“虞家的家徽在此,你还敢否认不成!”

虞嘉木也终于将话说完整:“不然呢?”

“你敢承认就行!没想到竟还有虞家人那么大胆,堂而皇之踏足西域,今日算你不走运,撞上我们哥几个,现下就砍了你的人头去桑家领赏!”那男子一抬手,竟一下抽翻了虞嘉木的面碗,摔落在地碎得四分五裂:“弟兄们,来活儿了!”

大堂瞬间静谧下来,所有人停下了交谈,直直地朝此处张望。另一桌的几个壮汉拍桌而起,闹出不小的动静,手里提着武器,走路时还一脚踢翻了凳子,当真是气势凛然,将这张桌子给围住。

虞嘉木满脸茫然,捧着面碗的手仍滞在半空,慢吞吞地开口:“你们,找死?”

沉云欢却是双眼一亮,就此想到了个妙计。眼下这闹剧不存在任何误会,这些人就是奔着涿郡虞家人而来,指名道姓地要找虞嘉木的麻烦,虽然不知虞家与桑家有何旧怨,但沉云欢却伸手,在那男子身前拦了拦,劝道:“误会误会,一定是误会,大家坐下来好好说,别用刀剑伤人。”

那黑脸男子听得这劝话,勃然大怒,一把拂开了沉云欢的手:“他自己都承认是虞家人,何来误会?!”

就见沉云欢被这么一拂,反手打翻了面前的碗,汤汤水水的面条洒了一桌,逼得坐在桌边的几人同时起身躲闪。

“哎呀!”沉云欢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我本打算将这面吃完的,现在可好,白白浪费了,实在可惜!”

顾妄拿着筷子后退两步,嘴角都要抽到天上去,已经懒得拆穿。什么“坐下来好好说,别用刀剑伤人”,这些话能从她沉云欢嘴里出来,也算是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好说。”顾妄道:“我再去后厨帮你要一碗。”

沉云欢沉默不应,此时变成聋子,佯装没听见。

“这是做什么?”那戴面具的女子施施然起身,“好端端的两碗面给你们糟蹋了,今日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你们就舔干净再走。”

“走?”沉云欢将话接过来,装得是像模像样,“打碎我的饭碗还想走,那可不行,起码也要一人留下一只手来。”

挑事的男子一听,阴沉的眼睛钉在沉云欢的脸上,满脸横肉都因怒意而抖起来:“你别急,杀了他,就轮到你了!动手!”

随着男子的一声令下,其他几人猛地动身,挥舞着大刀朝虞嘉木砍过去。大堂中登时起了惊呼声,周遭几桌纷纷避让,生怕被波及。

却见那平日里只知道睡觉和吃饭,呆傻得像是被妖怪吃了脑子的虞嘉木忽而身形一动,召长剑出鞘入手,啸声凌厉一响,剑光在烛灯下晃过,原本那气势汹汹,要砍下他脑袋领赏的几人皆同时顿住身形。

细细看来,他们的脖颈慢慢浮现出一条极细的血线,连声惨叫的响声都听不到,脑袋就纷纷滚落在地。

再一转眼,虞嘉木仍端坐在桌边,正慢吞吞地擦着剑上的血迹。

“好剑法。”沉云欢难得称赞了一句。

旁人怕是没看明白,但沉云欢习剑十几年,自然看得一清二楚,虞嘉木方才只用了一剑,就像串糖葫芦一样,把这几人的脑袋削下。因动作实在太快,皮肉分离的速度都没追赶上剑刃,所以待他坐下之后,伤处的血迹才慢慢涌出来,且不是以喷溅的方式。

连顾妄都看直了眼,微张着嘴巴一时没缓过来劲儿。

尸体倒在地上,被削得极其平整的断颈不停往外淌血,很快就染红了地面。依兰冲后院高喊了一声:“当家的,出来收拾一下!”

少顷,便有一个十分高壮的男子从后院出来。他的身量瞧着超过了十尺,膀子健硕,门框险些容不下他,还得矮头侧身在进得来,甚至走路时都隐隐震得地面轻颤。

他提着木桶,将地上几人的头颅收起来,再将尸体像收拾被褥一样叠起来,往肩上一扛就这么给拖走了。依兰提着水来清理地面的血迹,显然对此状习以为常,叹气道:“各位贵人,打打杀杀是这里常有的事,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容我劝各位一句,外头的黑雾还不定什么时候散去,一个屋檐下还请互相多包容,别砸了我这小客栈的生意。”

大堂较之方才安静许多,再无纷杂的议论声,众人皆低头吃菜喝酒,更是不敢再直视沉云欢这边的几人,只得用余光偷偷张望。

沉云欢丝毫不在意周围异样的气氛,搬着凳子在边上坐下来,问道:“老板娘,这桑氏和虞氏究竟是有什么过节?”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依兰刚要细说,却忽而被敲门给打断了话。由于大堂已经十分安静,再加上客栈的门早已锁住,拴上了锁链,这么一敲,连带着锁链碰撞的声音在客栈里显得极是突兀,引得所有人同时转头,朝门的方向望去。

敲了几下后,声音突然变大,像是外面的东西开始撞门,惊得众人发出低呼声。

顾妄见依兰站在原地没有半点要开门的样子,道:“外头有人,老板娘,你还是将门锁打开吧。”

“不成!”依兰脸色严肃,沉声道:“黑雾一现,人妖不分,谁知道外面究竟是人是妖,不可开门冒险。”

撞门声仍在持续,外头的人似是非常着急,隐隐约约伴着细微的呼喊声。无人说话,似都打算袖手旁观,但顾妄自是不能见死不救,道:“你只管开门,若是妖邪,我杀了便是。倘若是个人,你拒之门外岂非害人性命。”

依兰听闻,转而又看了看虞嘉木,显然方才他一剑杀了几人的身手也叫人多了几分信任,她点点头,去柜台后面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门只开了一条缝,呼啸的风便裹着黄沙争先恐后地往里窜,随后依兰看见门外有两人,动作飞快地拽着人拉进来,“砰”地关上了门,利落地重新锁上。

风声停息,周遭又静下来,就看见来人一高一矮,满身黄沙,像是在风里走了许久。高个子的男子身体发着抖,那双眼睛一看就知道此人是个没有神智的傻子,嘴里不停地发出无意义的“嘿嘿”声。稍矮的那个像是个少年,有一头胡人的卷发,眼睛蒙了布,面容脏兮兮的,进来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闷头往地上一栽,晕了。

众人只看热闹,无人上前来关切,顾妄只好自己上前,检查那高个子的男子。戴面具的女子紧随其后,蹲在少年身边抬手摸他的脉搏。

那男子神志不清,口不能言,问了几句话丝毫没有回应,顾妄将他周身粗略检查一番,未见有明显外伤,却在他腰间发现了一块玉佩。顾妄摘下来一看,神色一顿,转头望向沉云欢。

这一眼显然不是随意乱看,沉云欢轻挑眉尾,“怎么?”

顾妄不语,将玉佩抛来,被她接住,翻过来一瞧,玉佩上刻着“仙琅”二字,还雕刻了宗门的徽文,表明此人是仙琅宗的弟子。

“这小郎君没救了,一看就是让食脑鬼吃了脑子。”依兰在一旁道。

沉云欢望向她:“食脑鬼是什么?”

依兰道:“这种妖邪正与我方才要跟姑娘讲的,桑虞两家的恩怨往事有关。”

依兰所讲的这段往事并不算秘闻,似是西域人人皆知的事。桑家乃是西域盘踞百年的修仙世家,平日里积德行善,斩妖除魔,被西域百姓奉为“圣家”。近二十年前,桑家有位修仙近一百五十岁的老圣人即将羽化,活到这种岁数,便是死了也是喜丧,于是邀请各大世家前来赴宴,涿郡虞家自然邀请之列。

然而桑家的盛大宴席却被虞家砸了个彻底,还险些被灭满门。概因虞家人贪图桑家至宝,与妖邪勾结,盗走至宝后对桑家痛下杀手,几乎将全族屠尽,若非桑氏家底浑厚,人才辈出,齐心协力才斩杀妖邪渡过难关,否则这西域圣家便会就此覆灭。

虽说渡过难关,但桑家也因此元气大伤,新的家主登位后便立下了铁律,西域永不欢迎虞家人,一旦发现涿郡虞家人踏入这片土地,便会赶尽杀绝。

而当初那些被妖邪所杀的桑家人,也因怨念难消,化作成一种名唤“食脑鬼”的妖邪,在瀚海之中游荡。凡是撞上食脑鬼的人都会被吃了脑子,从此变得痴傻疯癫,无药可救。

依兰道:“黑雾之中妖邪诡异,若想走出来,只能蒙着双眼,闭塞双耳,这样就不会听到或是看见那些妖邪,不受蛊惑,便不会迷失本心。只是一旦眼睛耳朵无用,难以感知危险,离死也就不远了。”

沉云欢望着面前这痴傻的仙琅宗弟子沉思。她已经不是仙琅宗的弟子,所以此事她管不管都合乎情理,若是她懒得与过去纠缠,大可以“雪域任务”为由拒绝,而顾妄也只能传信给天机门,派人来调查此事。但若是她想留下来管,也并非不行,已经有一批又一批的仙门弟子赶赴雪域,且他们时间上尚有容错,晚个几日也无妨。

沉云欢拿着玉牌若有所思。玉牌上还残留了几丝灵气,确认是仙琅宗的东西不假,而面前的弟子也并不眼生,正是她年前去雪域时随行弟子之中的一人。

当初在沧溟雪域变故突生,那些随行弟子奇异失踪,遍寻不得,她也因此背上了抛却同门,不顾同伴生死的罪名。

沉云欢重返雪域,并非只为了万魔封印一事,更要查明当初那些仙琅弟子去了何处,她的灵力为何突然消失。

但是……

沉云欢握紧玉牌,眉毛轻压,神色稍显凝重。这人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简直就像是有人甩了个鱼饵过来,送到她的嘴边,等她咬钩。可是这饵上挂的也不是假物,一时间让她犹豫不决。

正在她思索间,晕在地上的少年忽而动了。他在几人的注视下吃力地坐起,抬起骨节明显,略显消瘦的手摘下了眼睛蒙着的布,睁开双眼。

就见他污浊之下的皮肤雪白,眼窝稍深,鼻梁高挺而精致,尤其是有一双浅淡的绿色眼睛,像是宝石一样干净剔透,卷发呈现出栗金的颜色,竟是个极其漂亮的少年。

他看起来十七八岁,几乎骨瘦嶙峋,神色怯弱,眸中满是畏惧和谨慎,视线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沉云欢的脸上,与她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