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春晖(一)

霍灼音于东方破晓之际, 在父兄的灵牌前立誓,即便声音不大,甚至像是自言自语, 但声声泣血, 每一字都刻在奚玉生的脑海里。

可笑的是在先前的大殿之中, 他还质问霍灼音究竟为何要如此做,现在倒是得到了答案,却也让他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属于霍灼音的记忆场景消失了, 那个永远埋葬于过去, 令霍灼音痛不欲生的长夜, 奚玉生有幸成为知情者。

随着眼前画面的散去又重组,那落满了幽幽烛光和眼泪的书房变作空旷清冷的宫殿。

“皇上!皇上——!”急声的叫喊贯穿寂静的大殿, 紧接着就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奚玉生循着这声源处飘去,就看见一人正从殿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嘘——”大殿中央, 一男子站在龙椅旁,转头对来人道:“熏风, 别吵, 安静些。”

这男子并未穿象征身份的龙袍,只穿了一身白色的常服, 长发以绸带束起, 灯影照出柔和的侧脸轮廓, 正是崇静公主唤作皇兄的那位。

“皇上……”来人立即压低了声音, 跑到近前便双膝一弯, 往地上一跪,脸就露在了灯下。

那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与霍灼音的不同, 这张脸没有任何攻击力,眉眼秀美,皮肤白嫩,身形并不高大健壮,但脖子处却有着明显的喉结。此面容分外眼熟,奚玉生还不至于忘记,在万善城里作恶的邪神观音,正是这样一张脸。

那邪神观音在死前曾高喊皇上,以熏风自称,原来竟是月凤皇帝的一个小内侍。

“皇上,请您三思啊!万万不可信任大夏那些贼人,您忘记了,他们本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人,岂能在这紧要关头听信他们的承诺?”熏风伏在地上,急得快要哭出来,语速极快地说:“大夏皇帝带了那么多将士来,那便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议和,如今月凤由少将军死守,形势逐渐好转,月凤尚有生机!”

“熏风,话说慢点,你总是这样急性子,当心再咬着舌头。”皇帝温和地看着他,语气轻柔,并无任何帝王的威严。

熏风呜呜地哭了起来,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往地上“砰砰砰”地磕头:“皇上三思,皇上三思!此时大夏那贼皇帝传信要您出去议和,分明就是另有所图!千万别上当啊!”

皇帝叹了口气,好似在无奈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爱哭又软弱的内侍,然而此时殿中没有旁人,显然他对熏风极为信任。他抬手,拍了拍身旁那金闪闪的龙椅,慢声道:“父皇驾崩得突然,崇静也丧命于敌人之手,我于这世间了无牵挂,纵然出城门只有一死,又如何呢?”

“可您是月凤的皇帝!还有十万子民!只要您在,月凤就在!”

“不,并非如此。”皇帝不知为何,还有心情打趣:“月凤子民尚在,便有皇帝,月凤子民尽亡,我这皇帝的头衔便一文不值,骨头里也没镶金子,死在路边不过一捧枯骨。”

“我既为皇帝,当尽我所能舍身为民,若是藏于人后眼睁睁看着月凤覆灭,那才真是千古罪人。虽说大夏敌军一时半会儿攻不进城,但城外大军如此多,八星盘也挡不了多久,城中将士已所剩无几,一旦城门破,月凤……就亡了。”皇帝从案上拿起个东西,拾阶而下,缓步走向熏风:“眼下永嘉皇帝传信于我,邀我出城议和,倘若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议和而成让大夏退兵,即便我踏出城门九成九是死,也要为那个“一”而试一试,总好过什么也不做,不是吗?”

他停在熏风面前,手里的锦布掀开,露出八星盘:“站起来,拿着它。”

“皇上,再等等,再等等——”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传信给了少将军,想拖时间等她赶来?我去意已决,谁也阻挡不了。”皇帝忽而语气严厉,道:“站起来,这是皇令!”

熏风早已泪流满面,啜泣不止,双腿软得像棉花,尝试了好几次才站起来,将八星盘接过。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此盘你交由霍灼音,若我此番死在城外一去不回,她仍能够守城。”

“皇上……呜呜呜……”熏风失声痛哭。

“哭哭啼啼做什么,月凤还没亡呢,莫要把衰运哭来。你有些灵骨在身,本应好好修习仙术,却白白在宫里耽搁那么多年,倘若日后你出了宫,定要勤奋修炼,你心性不定,切莫走上邪门歪道。”皇帝佯装斥责,点了点八星盘:“盘上的阵法我已调试好,你在坤字位按下机括便可。”

熏风用力擦了两把泪,始终不愿动手,往身后的殿门张望了一眼,盼霍灼音盼得望眼欲穿。

却不料这走神的空档,皇帝抬手在八星盘上按了一下,上方的八颗星珠同时亮起。

“皇上!”熏风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匆忙扑上前,似想要抱住他。

然而为时已晚,却不知这八星盘究竟是什么术法,皇帝身体在刹那间就变得透明,只剩下一抹虚影,唯有声音残留在空中。

“熏风,好好活着。”皇帝的身体镀上一层淡淡的光芒,直到最后都仍无法放下心来,叮嘱道:“转告少将军,不管月凤最终的结局如何,都不是她的过错,一旦城破,能逃便逃,别枉费了性命……”

熏风扑了个空,重重摔在地上,待他飞快爬起来再回头看时,空荡荡的大殿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再无皇帝的身影。

熏风号啕大哭,将八星盘抱在怀里猛地朝外狂奔。奚玉生飘着跟过去,就见熏风在宫道上与策马奔来的霍灼音迎面相遇。

她勒马急停,银甲之下穿着一身雪白长衣,翻身而落,“你在这里做什么?皇上呢?”

他摔在地上,哭喊着断断续续将方才发生的事说出,霍灼音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阴沉,一脚踹在熏风当胸,将人踹了个四仰八叉,怒道:“皇上得信之时为何不告知我?”

“皇上、皇上不让奴才外传。”

“月凤的君王身边尽是你这般无能鼠辈,何以不灭?”霍灼音气得指着他鼻子大骂,旋即夺走八星盘,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奚玉生的心也吊起来,飞快跟上,仓促间回头,看见宫道上的熏风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头破血流,赤红染了整张脸,与泪混在一起,哭声传了老远。

他突然明白了月凤如今的局势。先帝猝然驾崩,将军战败而死,公主成俘被当众射杀,月凤国土尽数沦陷,只余下一个皇城在死死支撑,几十万敌军挡在城门前。如此状态下,月凤所面临的并非只有外患,还有内忧。

亡国在即,并非每个月凤人都有誓死守国的孤勇,“识时务者为俊杰”才是大部分人所选择的方向,恐怕这皇城中已有半数人做好了亡国认降的准备。也正因如此,他父皇才钻了空子,让人递信给月凤皇帝,传达了议和的信息。

长夜之下,黄沙几乎笼罩了整个月凤国,不见半点月光。霍灼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奔驰,一路行至城门。刚下马,瞬间便有一众将士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喊着:“少将军,出大事了!”“皇上在城外!”

霍灼音脸色沉着,没有片刻停留,只对身边的副将撂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去查何人给皇上递的信,提头来见。”

副将领命迅速离去,她则踩着石梯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墙头。往下眺望,大夏的军旗已然竖起,无数火把如星芒,隐隐燎原之势,堆聚在城门之外,蓄势待发,一眼望不到尽头。

若非八星盘守护着皇城,月凤这最后一道城门恐怕早就被大夏的几十万铁骑给踏平。黄沙之下,永嘉皇帝披着赤红的披风,威风赫赫,满是得意。在他的马蹄旁,跪着一个身着白袍之人,身上戴着镣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正如熏风所言,永嘉皇帝所递的信不过是个显而易见的拙劣骗局,明面上说是议和,实则只要一出城,永嘉帝便会立即翻脸不认人,将皇帝当作俘虏。

只是此时满心迷茫的月凤皇帝并不知道永嘉帝的目的,毕竟霍灼音在城墙之上目睹父兄被斩首,又射杀公主,以表死守皇城的决心,那么他这个在敌军来前匆匆登基又毫无用处的皇帝,依旧不可能成为让霍灼音开门的威胁。

大难当前,谁都可以做皇帝,此位已经是个烫手山芋,无人愿意接手。而月凤皇帝所想,大概也是赌上了这不可能之中唯一的一点可能,想为月凤最后出一份力。

只可惜在当下的时间里,谁也无法翻看岁月史书,窥不到月凤的结局,更不知皇帝这仓皇一步下的决定,给了月凤国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霍灼音立于城墙之上,她有灵骨在身,自然比所有人的视力都好,想必一眼就看见了黄沙滚滚之下,跪在敌国皇帝马边的月凤皇帝。

也是这一眼,她便明白,皇帝已然无可挽救。

“拿弓来。”霍灼音漠然对身边的士兵吩咐。

“少将军!”将士这次并未听令,急声喊道:“那是皇上!”

霍灼音睨他一眼,眸色冷若寒霜,锐利如刀。就见她身形一动,腰间的长剑在瞬间抽出,一刀便砍在此人的脖子上,当下将人的头颅削飞在地,血液喷了一地,飞溅在她冷漠的脸上,“违军令者,就地处决。拿弓来!”

士兵噤声,飞快送上弓箭,霍灼音丢了手里的长剑将弓接下,弯弓搭箭的动作在瞬间完成,瞄准黄沙中那抹几乎要散在风里的白色身影。

霍灼音绝不会在人前落一滴泪。她亲眼看着父兄死而无动于衷,亲手射杀与自己关系交好的小公主,甚至此刻还要射杀皇帝。

乱世终结后,她可以为世人辱骂,戳着脊梁骨斥责是六亲不认,冷血无情,弑君弑父大逆不道的罪人,却不可在此时有一分一毫的动摇!

“月凤皇帝岂能受辱于军前,倒不如由我亲手了结,死得体面。”

城墙上的士兵皆双膝下跪,以头抢地,悲戚高呼:吾皇万岁——

然而变故在此时发生,还不等霍灼音长箭出弓,却见永嘉帝抬手一刀,刹那间就将月凤皇帝枭首,紧接着他那断裂的脖颈处涌出血柱,竟不像寻常那般飞溅喷涌,反而汇聚凝结,朝半空汇聚。

霍灼音双眸猛地睁大,松懈了拉着弓弦的双臂,看见那些吸走皇帝血液的,是一个巴掌大小,浑身玄黑的虎形法器。

随着鲜血的灌入,那虎形法器上的纹理闪过光芒,继而一声震天的虎啸冲破苍穹,传至所有人的耳中,大地似乎也因此震颤不止。

空中咆哮的黄沙飓风在这一刻停止,云散月明,清亮的银光洒向大地。几十万敌军高举火把,扬起军旗,却无一人说话。

没有号角,没有战鼓,天地间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看见了这诡异的一幕,眼睁睁看着那古怪的法器疯狂地吸食月凤皇帝的血液,直到他的皮肤迅速干瘪,化作一具皮肉紧贴着骨骼的尸体,而后栽倒在地。

霍灼音飞快掏出八星盘,双手结印在上面催动术法,却已经是来不及。狂风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千军万马过境般,卷来了无穷无尽的阴兵,高悬于头顶,迅速将苍穹掩盖,咆哮着涌入原本坚不可摧的城墙。

墙头上的士兵不堪一击,瞬息间就被屠杀殆尽。

霍灼音动作有前所未有的惶急,不断重启八星盘,却猛然意识到,这些像阴鬼一样的东西,根本不受八星盘所影响。那个她从未见过,从未应对过的虎形法器,应是远远比八星盘更高级,更厉害的东西。

她反手将八星盘收入衣襟,一抬手召出银白长枪,自城墙飞跃而下,迎上大夏敌军。

奚玉生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落在人群之中吸干了浑身血液,于马蹄下被随意践踏的尸体,总算是明白为何觉得他与自己有一些相似。

原来,他们都是开启阴虎符的钥匙,隔着四十年的岁月,有着相同的命运。

月凤皇帝的血开启的阴虎符灭了月凤,而他的血开启的阴虎符,则毁了京城。

随后的画面不知是谁的记忆所构建,或许由许多人混合在一起,奚玉生面前的景象在飞快地变换,如轻烟消散又在下一刻重组。

他的双耳充满厮杀声,阴魂大军越过城墙对手无寸铁的月凤百姓进行屠杀,街道横尸遍布,血染长街,将士死守多日在皇城里所建立的那一丁点安宁,在此刻毁于一旦,变作修罗炼狱。

霍灼音的银甲在敌军中矫若游龙,一杆红缨长枪杀敌无数,皆是一击毙命。可她一人,终究无法抵御大夏几十万将士。银甲破碎,为父兄戴孝的白袍也染得火红,穿在里面那件由玉片缝制的中衣也被一刀刀砍得稀碎。

她的身上几乎插满长刀,用长枪支撑着力竭的身体,半跪在城门前,士兵将她层层围住。奚玉生站在她的身侧,好似泪已经流尽,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永嘉帝自人群中负手行出,这场战争所洒下的鲜血淹没了整个月凤皇城,他的铁甲却干净得一尘不染,猩红的披风随风飘摆。

“此番征战月凤,你和你的父兄的确难缠,给朕吃了不少败仗,着实可恨。”永嘉帝嘴边挑着讥笑,似乎嘲笑着霍灼音这死守城门多日皆作无用功,嘴上却假惺惺道:“不过朕也是惜才之人,不会叫你们白白死去,你们霍家人的脑袋会随朕回京,届时挂在大夏京城,向百姓颂扬你们的事迹。”

“……你休想。”霍灼音吃力地抬头,便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直视皇帝,血染红的双眼迸发出的不屈尤其尖利。仿佛到了这最后时刻,已经一败涂地,一无所有,她的脊梁也如钢铁般坚硬,绝不弯折,一字一句道:“永嘉皇帝,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永嘉帝震怒,抬刀便砍,却不想霍灼音以灵力自毁,身体骤然散作云烟,随风飘去。只余下那柄长枪,血染的衣袍,当啷落地的刀,还有永嘉皇帝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八星盘。

崇宁元年,亦是灭亡之年,此战尤为惨烈,然而史书只会将胜利者的事迹大肆记载,月凤之亡不过寥寥几笔。四十年的岁月翻过,关于月凤这个边陲小国,所剩下的也只有那被刻意编排,歪曲事实的,少将军与小公主的凄美爱情故事。

奚玉生在回到本体的瞬间,身体猛地一沉,双腿的无力使他往后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视线恢复清明,那些繁杂的声音散去,他又回到了寂静无声的宫殿之中。

他茫然地左右看看,见殿中无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快步奔向殿外。刚一出殿门,就看见大祭司抱着八星盘站在檐下,脚边则是双臂被铁链锁死,身着龙袍跪在地上的永嘉帝。

霍灼音负手立在边上,身影照在月光之下,紫色的长衣披了银光,落得满身清亮。

她听到动静,耳垂挂着的月亮耳饰晃了晃,转过脸来,是一双平静的眼眸。霍灼音早就不比从前那么尖锐,眼里不再是坚毅不屈,而是充满死寂,如一潭死水,再无波澜。

“太子殿下,可瞧清楚了?”她对奚玉生说:“你如此博爱,奉善而行,那么你觉得,错在哪方?”

奚玉生怔怔地看着她,方才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开始在脑中闪回。霍灼音的情绪分明毫无起伏,语气也轻松,他却在此时猛然听到了她回荡在胸腔内,萦绕在心口中的痛苦,震耳欲聋。

随后他目光一错,看见殿前的空旷之处,竟不知何时站满了阴魂。他们浑身漆黑,冒着浓郁的黑烟,站得拥挤而密集,皆同时地看着奚玉生。

那些人的服饰,样貌,那些充满绝望的眼睛,皆明晃晃地告诉奚玉生——他们都是月凤人。

“你说京城百姓无辜,难道我月凤的百姓就不无辜?”霍灼音道:“你可知为何今日站在这里的,只有我们二人?”

奚玉生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好似失声,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来。

“因为月凤人已经死光了啊。”霍灼音低叹一声,好似无可奈何:“你让我如何替他们,原谅大夏的暴行?”

奚玉生跌跌撞撞走过去,双膝一弯,跪在永嘉帝的身侧,低声轻唤:“父皇,父皇。”

他好像幼年时那样,充满迷茫地抓着永嘉帝的衣袖,迫切地寻求一个答案:“难道那些都是真的吗?您为了八星盘背弃盟国之约,向月凤出兵,以俘兵为质要挟霍灼音开城门,又以议和为由诱骗月凤皇帝出城,最后用阴虎符屠尽全城,可确有此事?”

永嘉帝已恢复清明,疲老的脸毫无生气,布满颓败和绝望。京城已沦陷,大夏国运已去,他比谁都明白百万阴兵的强大和不可战胜,知道败局不可挽回,也再无辩解的心思。

他看着奚玉生,如今才发现,自己这百般疼爱的儿子,与当年那个只身穿越黄沙来到他帐前的月凤皇帝,有着一模一样的,温和又纯净的眼眸。

他回想起打了胜仗搜刮完月凤的宝物回京,受百姓夹道欢迎的那年。京城与月凤隔了千万里,漫天的黄沙困住了那些坚贞不屈,铮铮铁骨,也卷走了他的卑鄙无耻,无所不用其极,大夏的子民对那些一无所知,他仍是受爱戴和赞誉的君王。

然而天机门的掌门白雁山,却领着他去了万象仪前。此人素来有话直说,从不拐弯抹角,开头第一句话便是问他:“皇上灭月凤之国,是否动用了不属于凡间的力量?”

永嘉帝正是年轻气盛之时,自然不肯承认,白雁山没问出什么,只道大夏的气运在一夜间衰败,本应昌盛数百年如今却急速缩短,认定是皇帝在出征之时做了有违天道之时。

世间铁律从来都是阴阳相合,盛衰相依,永嘉帝动用了非凡间所属的力量去对付凡人,所消耗的正是大夏的气运。

自那之后,白雁山的话语变作诅咒,他的身上开始生长咒枷,阴寒跗骨,没有一日得以安宁。甚至他将阴虎符分作两半,一半压于山下,一半封存国库,也未能消解半分。直到那年天灾降世,大祭司的出现,才缓解了他身上的咒枷,皇帝原以为是他的虔诚拜神致使大夏出现转机,却没想到这仍是索命之链。

从奚玉生降生的那日起,他的报应便来了。

“父皇,你回答我啊!你快说啊!”奚玉生得不到回应,攥紧了父亲的手臂,拔高了声音。

永嘉帝凝望着他,忽而反问:“朕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大夏,何错之有?”

奚玉生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答案,一直按捺在心中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他瞬间崩溃,失声痛哭:“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你怎么能一己私欲杀了那么多人?毁了一个安居乐业,繁盛昌荣的国度!你这样的行径,与强盗寇贼何异?!”

“弱肉强食乃是世间法则,若非如此,大夏如何能强盛?你这个太子又如何能享受荣华富贵?这一切都是朕给你的,你什么资格来指摘我?”皇帝气得脸红脖子粗,怒吼道:“朕唯一之错,便是在当初你诞生时未听白雁山的劝告,将你当场诛杀,才惹来这灭顶之灾!该死的是你!!”

奚玉生听得此言,痛苦至极,心脏裂作千万片,炸得胸腔之内,五脏六腑满是酸毒的血液,平日里总是笑意吟吟的桃花眼此刻如染血般红,死死地凝视着皇帝,滚落血泪:

“我自幼崇拜的父亲,是大夏勤勉治国,善恶分明,秉公行道的君王。他顶天立地,撑起四海升平的盛世,受百姓崇仰敬畏,听得人们对他的赞誉,我与有荣焉。我从他那里得到无数教诲,奉行‘以善行天下,以仁度众生’,一心盼望太平长久。却不想,这一切都是欺骗,假象!原来我的父亲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鼠辈,十恶不赦的罪人!他有着刻满罪痕的过往,手里沾满了无数枉死的之人的鲜血!”

奚玉生心痛得快昏死过去,唇边溢出猩红的血,状似疯癫地笑起来:“而我,而我……我却是将一心盼望大夏灭亡的人亲自带进京城的罪人,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劝人留下来,误以为这样繁华热闹的京城会成为她的第二故乡。我自打记事起便一心想要成为一个满心为民,舍身济世之人,结果却害得全城百姓白白遭此灭顶之灾,太可笑了,哈哈哈,我真的太可笑了……”

“他好像疯了?”大祭司轻挑眉毛,对身旁的人道:“不如直接杀了他吧?”

霍灼音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奚玉生。素来尊贵的太子殿下,喜欢簪花,喜欢玉石,喜欢金丝锦衣,喜欢广结善缘、笑脸迎人,此刻却狼狈地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除了先前启动阴虎符在他掌心割了一刀之外,他没有受任何伤,却是生生呕出几口血来,混着眼泪一起,顺着白净的脖子一直往下流,污浊了他的锦衣。

“霍灼音,霍灼音!”奚玉生猛地爬起来,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来到霍灼音的身前,冲她不停地磕头:“有罪的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将我千刀万剐,烹煎炸煮,怎么样都行!求求你放过京城的百姓吧,他们和月凤的百姓一样,都是无辜的生命,求求你放了他们吧!”

“住口!你有何资格提月凤!”大祭司气得跳起,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奚玉生骂道:“你与你那父亲一样,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当死千万次也难消其罪!”

奚玉生将这辱骂一并收下:“对!我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我怎么死都无法赎罪,我愿万劫加身,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偿还,还请你们放过其他人……”他泣不成声,弯下的脊梁显得极其卑微,哭得连话都无法说完整:“他们、他们不该承受这些啊!”

“哭哭啼啼惹人厌烦,少说废话!”大祭司抬手,攥着一把锋利的短刃,当即往他头颅刺去:“不如先送你上路,再让他们晚一步去找你!”

奚玉生不躲不闪,愿承此刃,却没想到大祭司刚出手,就被霍灼音一脚踹中腰子,踢下台阶,地上翻滚几下才停。她仓皇抬头,对上霍灼音的冷眼。

“奇怪得很,你这背恩弃主之人,何时还能替我拿上主意了?”

大祭司匆忙爬起来跪在地上请罪:“属下僭越!少将军饶命!”

“闭上你的嘴。”霍灼音道:“再吵,我便先杀了你。”

大祭司连连点头,将嘴紧紧抿住不敢再说话,却止不住腹诽,这霍灼音当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鬼一般阴晴不定,冷血无情,连她这唯一的同僚都要杀,简直泯灭人性!况且,既以阴虎符放出百万阴兵,京城则必灭之,此时合该离开京城才是,却是不知这位少将军还站在此处等什么。

霍灼音半蹲下来,与跪在地上的奚玉生平视。他的额头已经磕破,血流顺着脸往下淌,实在是脏了这张漂亮的脸。她抬手,将奚玉生额前被血液黏住的发丝往上撩了一把,掌心落在伤处,感受着掌下炽热的体温,她温和道:“太子殿下,你别着急,现在还轮不到你死。”

额头的伤愈合后,她又拾起奚玉生的手掌,指尖轻抚掌心的刀口,糊满尘泥的血痕也消失不见。她掏出锦帕,在奚玉生的脸上轻轻擦拭,拂过他哭红的眼角:“你们父子二人若死得太痛快,我做这些还有何意义?自然是要让你们活到最后,亲眼看着大夏的灭亡,方能平我心中之恨呐。”

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怕是已经疯了!大祭司在心中暗道,且不说大夏土地那么广袤,仅凭屠尽京城就想使之灭亡根本不可能,就单说沉云欢此人还在城中,待她找上门来,还不知对付起来怎么棘手呢!

“少将军……”大祭司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要开始劝阻。谁知才刚一开口,肩膀就“噗噗”中了两把短刀,瞬间呲血,她默默拔下短刀,道:“算了,我还是闭嘴吧。”

月辉黯淡,阴兵肆虐的京城火光四起,赤地百里,空中弥漫着腥臭的血腥味,好似将风都变得浓稠浑浊。

主街之上,却有一栋楼散发着白色的光芒,楼中聚满了四面奔逃而来的百姓,像雏鸟一样紧紧依偎在一起。

“阵门有缺便及时补上!别让那些阴魂有可乘之机!”顾妄手持长剑立于众天机门弟子之首,扬声指挥:“既已进来,任何人不得出阵!”

忽而眼前晃过一袭墨纱赤衣,他当下喊道:“沉云欢!”

那从街头火光掠过的身影一晃便消失,速度快得只够顾妄捕捉一眼,还以为是沉云欢行得太快没听见,略有失望。

下一刻,那赤色的身影便从天而降,落在阵前。顾妄一喜,道:“沉姑娘,当真是你!”

面前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雪白金纹的面具,和一双澄明镇定的眼睛:“何事唤我?”

“虽然我知道此为强人所难,但眼下已没有别的办法,我要在城中守着此阵,尽量收留这些百姓,也告知了其他修士来此处集合,只是那阴兵的源头,恐怕要交由沉姑娘了。”顾妄道:“这些阴兵不惧凡刀,任何法术对他们都无用,但他们唯怕一种东西——阳气。沉姑娘,若我没记错,天火九劫的中境,乃是‘阴阳星’三劫,其中的‘阳’便是克万阴之阳,你……”

顾妄未尽之言也十分明显,是想问沉云欢有没有修习至中境之“阳”,但天火九劫并非凡术,半年前她站在春猎会的擂台上时,才刚学会下境,如何能用那么短的时间进阶那么快?

这是凡人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所以他才说自己强人所难。

沉云欢确实还没学会“阳”,她目前的修习只停在阴火,听得此言面具之下的双眉微微皱起,只是还没开口说话,就听见旁处传来尖声怒喊。

“不行,我兄长还在外面!我要去找他!”贺语在阵前大闹,几次想要冲出阵法,却都被天机弟子拦下。

“贺姑娘。”顾妄转头,语气严厉:“这些阴兵乃是由神器炼化,非寻常妖邪可比,此处仗由古帝铜钱剑的阳气镇压,才能暂时保此处平安。一旦你在出阵时让阴兵闯进来,此阵便毁于一旦,所以还请贺姑娘老实待着。”

“我岂能弃我兄长于不顾!”

顾妄道:“我已向城中修士昭告,若是令兄尚活着,定然会来此处。”

“这便是你们天机门的行事?说来也怪,天机门素来享受大夏最好的法器灵物供养,怎么连皇城遭此大难都应对不了?还有你们那掌门人号称算尽天下事,却没算到京城有此一劫?没算到这些阴兵从何而来?!”贺语气急败坏,话语尖锐:“哦,我知道了,或许是因为天机门的神演天机根本就是假的神法,自然不是无所不能,算不到这些!”

顾妄不为所动,面容沉静,只回道:“本门弟子不能过问掌门之事,若是贺姑娘对此有疑,日后可亲自去问掌门。”

“你说得对。”沉云欢突然接话。

“什么?”贺语怔了怔,意外地看向沉云欢,没想到她会应和自己说话。

“非正式神法的神演天机确实算不到这些,晏掌门只能看出京城有大难将至,却一直看不透是什么劫难。”沉云欢像是喃喃自语,声音低缓,又带着一些恍然大悟:“但是真的神衍天机却能算到。”

顾妄疑问道:“此话何解?难道沉姑娘还见识过真的神衍天机?”

她不答,只是抬手从怀中摸出两张雪纸金纹符箓,低头看着,倏尔笑了笑,也不知是对谁说话:“张元清,你好生了得。”

这两张符箓正是张元清在临走前赠她的,当初放在她手里时,上面的咒文完全看不懂,也没告诉她做什么用,只说时机到了便会知道怎么用。

而今再一看,两张符箓上的繁复咒文已然变为八个字。

一张写着:不动如山。

一张写着:万阳敕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