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阴虎符(八)

“陛下, 此子留不得。”

永嘉二十年,七月十五,碧光漫天, 云生七彩, 被京城百姓视作祥瑞之兆。永嘉帝抱着襁褓里的孩子, 赐名“玉生”,下令大赦天下,正是普天同庆之时, 天机门掌门人匆匆求见。

掌门人名唤白雁山, 已过耄耋之年, 在当今天下站于玄道的顶峰之位,执掌万象仪。他求见皇帝, 行拜礼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话。

永嘉帝勃然大怒, 当即便要问罪,白雁山撩袍跪地, 叩头三下,只道:“此子天生菩萨心, 至纯至善, 乃善神下凡。”

“吾儿如此,岂非大夏的荣耀?”

“陛下有所不知!善神出世, 必有杀神相伴, 方才属下察觉万象仪有异动, 竟是灾星亮起, 只怕此子将来会给大夏带来灭顶之灾啊!”

“放肆!”永嘉帝早就看着老不死的不顺眼。先有他的皇儿接二连三薨逝, 后有他咒枷缠身多年,面前这人作为玄门之首,平日里被吹捧得本事通天, 却不论如何都没解决这些问题,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皇子,他又在此妖言惑众!

“滚下去!再敢口出狂言,朕诛你九族!”皇帝到底还是给了天机门掌门一些颜面,并未降罚。只是这些年他咒枷加身,皇嗣死尽,不祥的谣言笼罩在他身上,若是今日白雁山所言再传出去,恐怕连他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皇嗣也要被诅咒所困。

赶走白雁山之后,永嘉帝便以“未能照料好九皇子生母,致使她难产离世”之由,让寝宫里的宫人及太医陪葬,处决了当日目睹白雁山求见的所有人。

只是这“至纯至善”四个字,到底在他心里扎下一根深深的利刺,埋入心脏的最底端,多年来横亘其中,无法消弭。

永嘉帝不可能将江山拱手让人,他用尽各种办法,要保住这唯一的子嗣。他在皇宫里打造出守卫森严,极其隐秘的东宫,将太子藏于其中,另寻与他身形姿态相似的替身十二个。不管是外出还是祈神,皇帝身边所站的永远是戴着面具的替身,以至于真正的奚玉生可以行走在灿烂的阳光之下,不受侵害。

永嘉二十九年,谁也不知道那样恐怖的天灾之下,年幼且体弱的太子是如何避过所有人,偷偷跑出城的。等永嘉帝找到他时,他依然浑身冰冷,每一根骨头都被冻得坚硬无比,永嘉帝将他从雪里抱出来时,恍若抱着世上最寒之物,锥心刺骨。

皇帝震怒,势必要血洗东宫,处置所有未能照看好太子之人。回城的路上,却见一位身着白袍的女子突然出现,挡在路前。

她求见永嘉帝,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便是:“咒枷不除,大夏必亡。”

第二句是:“诅咒可解,太子可活。”

永嘉帝将她带回皇宫。按照她的要求,命人打了一副棺材暂存太子尸身,其后她道出了永嘉帝咒枷缠身的原因。

乃是几十年前灭月凤国时,那位国君曾在镇国之宝上立下血咒——若此法器离之月凤国土,夺此物者,必将血咒缠身,子嗣绝尽,待血咒满身之时,便是亡国之日。

而如今那个法器,便镇存于国库之中。此女不仅说自己能够救活太子,还能镇压法器上的血咒,让皇帝身上的咒枷停止蔓延。

皇帝将信将疑,死马当作活马医,先让她做了第一件事。

当夜雪停,天机门之首听昭入宫,因护国不力,藐视皇威,以权谋私等罪名被处死。子时刚过,新禧之日,棺中太子睁开双眼,起死回生。

旁人不知,这是以命换命。

白雁山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此子必将给大夏带来灭亡。”

此女子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在皇帝身上施法镇压咒枷。

镇压仪式完毕后,皇帝心口一轻,脱下衣裳一看,那数十年不断朝心口蔓延的咒枷,果真停下不再增长。

此女所言,镇压不过权宜之计,咒枷非一日能除尽,须得每三年进行一次施法,但到底是暂时解决了惊扰皇帝近三十年的难题,将她收入司命宫。

自那之后的十多年来,太子的身体若脱胎换骨,进入天机门修行后,他再没有生过那些凡俗小病,平安长大。京城也多年无天灾内乱,大夏各京逐渐步入昌盛繁荣。永嘉帝接受了三次镇枷之法,咒枷退至腰间,此女也一步步成为司命宫的掌教,封为大祭司。

最后一次镇枷是在三年前,大祭司在镇压术法结束后口吐鲜血,当场晕死。此后那原本已经退至皇帝腰间的咒枷再次向上增长,又重新爬上他的两肋,比先前的增长速度快得多。

大祭司称这是万象仪出了异象,牵连了法器,才使得法器上的血咒出现反噬,下次镇压只能对法器进行。果然没几日,天机门现任掌门晏少知传信而来,称万象仪有异,正全力排查缘由。

近日又到了三年一次的镇压之日,皇帝对大祭司的信任已根深蒂固,将国库钥匙给了她。

今夜司命宫爆炸前,永嘉帝还在深眠之中,竟蓦然梦到了几十年未曾想起的白雁山。

梦中是碧光满天,七彩祥云的那日,白雁山风尘仆仆入宫,拜在他的面前。

已是二十余年匆匆而过,永嘉帝竟还能将那番话记得一清二楚,一字不差。

銮驾在前进途中颠簸了一下,外面立即传来告罪的声音,永嘉帝微微睁开双眼,声音里满是沙哑:“将朕的金龙弓取来。”

御龙卫之中的两人飞快撤离队伍,前去取弓。楼啸冲銮驾内低声道:“皇上,城中禁军已在四象阵集结,布下严密防守,天机门猎队和留守在城内的各大修士也正往皇宫赶来。皇城严密,那作乱的妖人定插翅难飞,还望皇上宽心。”

永嘉帝沉默不语,抬手覆上心口,隔着衣袍,他清楚地知道那些浓黑的咒枷已欺近心口,如同跗骨之蛆。

他轻闭双眼,微微低头,好似虔诚祈祷:“既有善神在世,还望神明垂怜,卫我大夏。”

月光皎皎,满地青白。

国库周围没有守卫,更没有灯火照明,只有月亮照出楼影,落在地上,化作漆黑的巨兽。

师岚野立在平坦的石砖之上,抬头望去。沉云欢站在半空之中,双手抱臂,赤红的衣袍在轻盈的黑纱下轻摆,浓密的卷发随风而动,身影遮了月,姿态无比嚣张。

被掷出去的不敬刀又破窗飞出,绕着她旋转两圈,停在她的右手侧。

“云欢姑娘!”一声呼唤由远及近,随后奚玉生便出现在那破碎的窗前,瞧见空中站着的人时,掩不住满眼的惊喜,翻窗而出。

他方才看见不敬刀,便知真正的大救星来了,匆忙将阴虎符塞进衣襟,直奔窗子而去。

窗外有一条宽敞的回廊,奚玉生想也不想,当下就要翻越栏杆往下跳,只是还没攀爬上去,后领子就被一拽,又将他整个人拽了下去。

霍灼音从后方贴上来,她的身体是没有常人温度的冰冷,声音低沉,恍若毒蛇吐信,“太子还是莫要乱动,当心伤着。”

奚玉生当下不敢乱动,身体僵住,捂紧了怀中的阴虎符,将求助的目光投去给沉云欢。

霍灼音凭栏而立,用一双笑眼描摹沉云欢:“沉姑娘的鼻子跟狗一样灵巧,寻来得倒是快。”

看见霍灼音的那一瞬间,沉云欢发自肺腑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有点无奈:“老鼠一样偷偷摸摸,还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沉云欢从不将自己的目光用于搜寻别人身上的秘密,就像她知道奚玉生身份不凡,也知道霍灼音私藏目的,却从来懒得计较。

她从前不与人为伴,如今有所改善,也并未抱有长期同行的心思,这些人在她眼里,不过是路上的同行者,待到了目的地,便会痛快地分道扬镳,再不相见,所以那些探寻没有任何意义。

沉云欢独来独往,可以潇洒地与任何人道别,转脸即忘。

可是这样的弊端也显现出来了。一路同行,并肩作战,可以称得上“伙伴”的霍灼音,终究是站在了皇宫的国库之上,挟太子,盗国宝,打破了京城宁静的夜。

“沉云欢!是沉云欢!”大祭司扒着窗子往外看,见空中站着那煞神,登时吓得六神无主,边翻出来边叫喊:“少将军,快让她将我身上的火种解了!”

霍灼音皱起眉毛,似乎是一听到她刺耳的尖叫,就满脸不耐烦。

沉云欢的视线扫动。她看见奚玉生除却衣着有些乱之外,发冠整齐,锦衣干净,看起来并无外伤。倒是站在霍灼音另一边的大祭司眼下满身血污,衣衫还有几处撕破,尤其是那一张脸,尽管被擦过还是能看出来七窍流血留下的血痕,疯疯癫癫,看样子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沉云欢不由嗤笑:“一时还分不出来谁跟你一伙的,与你同盟就这般待遇?日后谁还敢在你手底下办事?”

霍灼音轻扬眉毛,并未反驳,只是将目光放远,往后方看了看:“怎么就只有你们三人来?”

话音落下,第三人便已赶到。楼子卿收剑落地,见奚玉生与霍灼音站在二楼回廊,似被劫持之状,当下大怒,指着霍灼音震声:“妖女!放了太子!”

沉云欢不欲多言,心知现在又不是比嗓门的时候,喊得再大声霍灼音都不会放人,当下抬手握住刀柄,身形化作利箭,猛然向霍灼音冲去。

“沉云欢!”楼子卿又在下方厉声尖叫,“不可!”

与此同时,沉云欢冲刺的速度骤然一顿,停在距离回廊一丈之远的地方。她看见霍灼音的刀抵在奚玉生的侧颈,锋利的刀尖已然划伤金尊玉贵的太子,殷红的血珠滚落。

奚玉生一动不动,感觉到侧颈有疼痛,却并未开口求饶或是要沉云欢停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空中站着的人,神色还算镇定,但滚动的喉咙暴露他紧张的情绪。

“不要伤太子!不要伤害太子啊!”楼子卿仍在下方嘶吼,急得双目赤红。

霍灼音懒声:“沉姑娘可以跟我比比谁的刀更快。”

沉云欢料想她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烦躁地啧了一声,只得被迫进入谈判环节:“你若你杀了太子,就绝对跑不出这京城。”

“难说呢。”霍灼音很是无所谓地耸肩,又眯着眼笑起来,指了指身后:“你知道这国库里藏了什么东西吗?”

“阴虎符呗。”沉云欢与她闲聊起来,“这可是传说中的神器,难道你有办法启用?”

霍灼音并未回答问题,只道:“不止,还有大夏的镇国之宝。”

沉云欢听不懂,抬了抬手,佯装谦恭:“请赐教。”

“阴虎符一分为二,早已禁用多年,且另一半还流失民间,哪里算得上是镇国之宝?”霍灼音将抵在奚玉生脖子上的刀撤了下来,翻转着手腕把玩,俯身倚在栏杆上,一副闲散的模样:“真正的镇国之宝,乃是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向四象阵传输灵力,维持万象仪和四象阵运作的八星盘。”

沉云欢以目光丈量了一下距离,判断这一丈远,即使她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霍灼音将刀刺进奚玉生脖子的速度,只得继续陪聊:“从未听过名号,这算什么宝贝?”

“能够逆转乾坤,使山河异位。”霍灼音对它进行了简短的介绍:“从前是月凤的国宝。”

“哦。”沉云欢假装听懂,实则对此毫无所知,只隐隐觉得“月凤”二字耳熟,细细一想,恍然大悟:“被大夏灭了的那个小国?你是月凤的子民?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你贪婪成性,与那些想要盗取阴虎符的人无异,没想到竟然还是国仇家恨。”

霍灼音牵着嘴角,冷笑一下,“是啊。”

站在边上的大祭司什么都听不见,只根据霍灼音和沉云欢的口型来辨认她们的谈话内容,但也无法全部识别,只在沉云欢的脸上看见嘲讽之意,又看见她口中似有“月凤”二字,当下以为她说了什么贬低的话,勃然大怒,一蹦三尺高:“无耻小儿!安敢口出狂言,辱我月凤!是你们皇帝忘恩负义在前,言而无信在后!对月凤干净杀绝,今日遭此报应乃是天谴!尔等愚忠愚孝之人都该死!”

沉云欢莫名其妙地皱眉:“我口出什么狂言了?”

大祭司仍在举臂跺脚,怒骂不休,沉云欢听得心烦,随手施展灵力,引燃大祭司血里的火种,使得她惨叫一声,这才安静下来。

沉云欢耐心已尽,问霍灼音:“你想跟我聊到什么时候?”

“就到这儿吧。”霍灼音的视线从远方收回来,望向沉云欢:“接下来这出戏的角儿不是你,后退。”

沉云欢僵持未动,霍灼音便将刀刃重新抵上奚玉生的侧颈,重复道:“沉云欢,后退,退到五丈之外。”

奚玉生没忍住,紧张颤了颤眼睫:“云欢姑娘……”

霍灼音凑近他,低声好似轻柔:“太子殿下,别说话,当心伤了你。”

沉云欢看着奚玉生这可怜的模样,只得后退,依霍灼音所言,退到五丈之外,落在地上。

她回身看了一眼,见后方那长长的禁军队伍正快速赶来,排成长队的灯笼照亮了此处的暗,金光闪闪的銮驾也出现在视野中。

沉云欢转回头,知道了霍灼音的打算。

这距离已经相当远了,尽管沉云欢仍然能看见回廊上的奚玉生三人,也能听见他们说话,却无法第一时间有什么动作,的确是一个站在外围看戏的距离。

师岚野缓步走来,停在她的身边。沉云欢瞥他一眼,而后低头,往他腰间的万物锦囊摸去,掏了几下,摸出那张以雾霭作底色的面具,递给他。

师岚野与她对视,在第一时间猜到了她的意图,微微摇头以表拒绝。

沉云欢眼巴巴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师岚野的眼睛实在漂亮,像是将头顶的那轮明月揽在了眼底,映照出澄明干净的瞳孔。冷清,淡漠,如万古平静的水,仿佛不会为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动容。

须臾,他微微低眸,抬手将面具接过,道:“只能问三个问题。”

沉云欢立即信誓旦旦地接道:“我绝不会问那些泄露天机的问题,放心好了。”

师岚野戴上面具,玉面上象征着云的白纹、象征着水的蓝纹、象征着山的黑纹被月光一照,散发银金般的光泽。

瞬间,他眼眸里那浓墨般的黑开始被水冲淡。

沉云欢问出第一个问题:“大夏会灭亡吗?”

师岚野静站片刻,沉默不应,忽而抬手要摘面具。沉云欢赶忙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指节,笑道:“我换一个。”

“霍灼音,知不知道催动阴虎符的方法?”

师岚野回:“知道。”

第二个问题:“她还是活人吗?”

师岚野道:“已死多年。”

沉云欢脑中其实还有很多疑惑,关于霍灼音和月凤国的往事,那些已经过去许多年的恩怨,大夏的存亡,奚玉生的生死……

她看着师岚野,视线描摹那双不落凡尘的双眸,轻声:“你无法干预这些,对吗?”

“此为人祸。”师岚野转头,清风随着浩荡的队伍自身后而来,穿过他的衣袍,拂乱他的长发,隐隐遮住了眼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非我力所能及。”

沉云欢分明没有抓住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却不知为何心念一动,抓着他手掌的力道收紧,像是安慰人似的:“无妨,你解天灾,我解人祸。”

“皇上驾到——”

一声尖锐的高喊打断两人的对话,禁军快步跑来,迅速展开队列,将国库前后团团围住。中间辟出宽敞大道,皇帝的銮驾行至殿前,宫人上前跪地躬身,当做人凳,楼啸上前相迎,将皇帝从銮驾上扶了下来。

六个御龙卫在两侧排开,皆已做好随时进攻防守的准备。

“父皇!”奚玉生见到了皇帝,登时红了眼眶。

“你想要什么?放了太子,一切尚有商议的余地。”皇帝今夜现身,不知是没来得及用那些维持体面的灵器,还是已经没有心情,只见他发须皆白,满脸褶皱,苍老得连脊背都挺不直,平日里震慑他人的帝王威严,也因这老态龙钟一落千丈。

霍灼音从上往下看,下方已经被围得密密麻麻,禁军源源不断往此处汇聚,天机门设立的专门斩妖除魔的猎队也紧跟其后,以顾妄为首散于四周,以身布下阵法。

此处已然极其热闹,阵法散发的光芒和禁军手提的灵灯,将周围照得如同昼日,连月光都黯然失色。

所有人严阵以待,今日怕是连她身上的虱子都不会放走一只。

“我来到这儿,可不是为了跟你商量的。”霍灼音却泰然自若,丝毫没有被包围的恐惧,抓着奚玉生的手晃了晃:“这位可是你唯一的子嗣,他若是死了,你可就绝子绝孙咯。”

皇帝的面容阴云密布,尚为镇定:“你若敢伤我皇儿,我必将让你尸骨无存,魂魄困于炼狱,受尽炼狱酷刑,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霍灼音反手,阴虎符握在手中,展示给众人瞧:“我既然进得了国库,自然也得到了阴虎符,你比谁都知道它的威力,这些人能困住我?”

神器的名号震彻天下,所有人见之都不由自主心头大震,训练有素的禁军尚且只是面露惊色,保持安静,守于阵法各处的天机门弟子却按捺不住低呼。

皇帝并未被她吓住,依旧维持着帝王之姿:“阴虎符是九天神器,你根本不知如何开启,你若是会便早就用了,何须在这里空口说大话。”

霍灼音冷笑一声:“狗皇帝,当真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眼睛也不复当年好使了,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我究竟是谁!”

奚玉生虽性命在她手上,但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有话好好说,何必出口骂人,莫要如此说我父皇。”

霍灼音瞥他一眼,冷声:“闭嘴。”

回廊上的灯火暗,月光也照不下来,霍灼音背光而站,旁人尚且能看清楚她的脸,但皇帝确实已老,眼力不比从前,出来得急也没戴灵器,因此看不清霍灼音的脸。

“明目!”顾妄施了个法诀,白光没入皇帝的眼睛。

永嘉帝眨了下眼,再睁开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明亮。他抬眼看去,视线掠过红着眼眶,满脸担忧和自责的皇儿,落在他身旁站着的人脸上。

刹那间,他的视线猛地盯住,眼睛不受控制地瞪大,好似看见了阎罗恶鬼:“你!竟然是你!”

霍灼音的那双狐狸眼微微一眯,笑得冷漠无比:“万幸陛下还记得我,应当也知道了我今日来所为何事。”

皇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几乎站不稳。楼啸从旁扶了一把,低声关切:“皇上宽心,此处已布下层层杀阵,这妖女逃不得,太子定然也能被平安救下。”

皇帝却如同什么都听不见,苍老的眼珠紧紧盯着楼上的霍灼音,如跨越了几十年的光阴岁月,回到快要被他遗忘,却又铭心刻骨的那日。

“别说我不通人情。”霍灼音拍了拍奚玉生的后背,将他往前推了一步,道:“跟你这唯一的儿子说几句临终遗言,我好送他上路了。”

奚玉生听言,转头看了霍灼音一眼。

那一眼里,好似藏着千言万语,却唯独不见怨恨。他眼底蓄了泪,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终是未言,只是失落地转头,望向地下站着的年迈父亲。

“父皇,儿臣愚昧。”奚玉生想跪下来磕头,可栏杆有些高,他若跪下来父皇就看不见了,于是只得弯腰作揖:“是我被蒙蔽了双眼,亲自将此人带进京城酿下大祸,应当由我担责,死有余辜,还望父皇莫要因我伤怀……”

“皇儿。”永嘉帝颤抖着声音,忽而落下两行浊泪。

奚玉生素来泪窝子浅,从前在街边瞧见个被打得浑身是伤的乞儿都会抹两滴泪水,今日大祸临头,死期将至,却生生忍住了两包泪,哽咽道:“我自幼养在东宫,羸弱不堪,三天两日患病,惹得父皇忙于朝政还要分心为我担忧。我自知不孝,原本想着要快快长大为父皇分忧,而今,我也不能在父皇跟前尽孝了……”

“从前听闻不实谣言,父皇是年轻时杀孽过多,才使得厄运带走了皇兄皇姐们,但自我出宫入天机门,便行善积德,无一日落下,就算我身上真的有厄运应当也早就抵消,是以我的死并非那些谣传,只因我自己愚昧,识人不清,万望父皇不要揽责于自身……”

奚玉生有许多话想说,但眼下这形势已不容他坐下来长谈,他深知造成今日这局面是他自己的错,也无颜多言,最后只道:“一切罪责在我。我死后,愿化作天上的一颗星,守卫大夏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太子……”楼子卿紧咬后牙,眼角闪烁,死死盯着楼上之人。

传闻太子是天上的一颗福星,他落在京城,变成京城的守护神,将所有人从那场滔天雪灾中救出。即便当初的事是真是假,还是传言夸大已经无可考,但太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却无可动摇,听此一番肺腑之言,无人不动容,数百禁军红了眼眶。

他更是天机门里,受人喜爱的小师弟,平日笑颜对人,性情温和,无人不喜欢。见此情形,众弟子皆露出悲伤不忍之色。

他也是沉云欢下山之后,为数不多能伴在左右的朋友。她仰头,遥遥看着奚玉生,自知这种菩萨心肠的人,向来没什么好下场。但是不管别人如何,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悄声攥紧了手里的刀。

永嘉帝望着白俊的青年,悄然间,他已经从一个孩子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

他半生风雨,蹚着血路坐上龙椅,皮肉下的骨髓都是冰冷的,处决任何人都毫不犹豫。但他对幼子奚玉生——他有且仅有的血脉——倾注了所有的爱。

年幼时的奚玉生体弱多病,困于东宫,情绪恹恹,永嘉帝为讨他欢心,将白玉兰种满京城,春季来时,京城如同落下一场大雪,洁白的花瓣乘着风从远方飘来,落在他的窗口。自那以后,每年奚玉生都会在春季扒在窗边,望眼欲穿地等待飞舞的玉兰花。

后来长大了一些,他安静乖巧,自己读书识字,从不烦扰别人,也从未对看守严密的东宫有过一句抱怨,好似天生就这么懂事。

天灾之年,他才九岁,就敢偷跑出城,凭着一腔孤勇前去郊外的庙里拜神,许是得神明垂怜,那日果真停了雪灾,让京城免于覆灭。

他这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儿子,悉心呵护长大的太子,便是离了皇宫在外,一举一动也尽数被人汇报给他。因此,他比谁都清楚,都知道,太子的确是善神转世,至纯至善之人,有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他甚至意识到自己要死了时,也没能口吐一句恶言,一句责备。

更无舍他人性命,求自己生路的心思。

只求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弓来。”永嘉帝抬手。

御龙卫双手送上金光灿灿的龙弓。永嘉帝拈弓搭箭,纵然身躯已老,多年来习武留下的惯性还是让他将这把大弓拉满,灵力所制的铁箭头直指楼上之人。

他突然的动作惊住了周遭的人,就连楼啸也不由得急声:“皇上!万不可轻举妄动,免得这妖女伤及太子性……”

“命”之一字还未出口,却听耳边风声呼啸,利箭离弦,破空而出!

沉云欢眸光一厉,猛地动身,却发现已经来不及。她所站的位置太远,根本追不上那有灵力加持的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箭飞向回廊之上。

奚玉生的视线因为被泪液蒙了一层,视力朦胧,见父皇弯弓搭箭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似想射杀霍灼音。只是他根本来不及出口,就看见那长箭迎面飞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灵箭头散发着微芒,如同夜空一滑而过的流星,但又因为距离太短而显得极为急促,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直到奚玉生的视线被利箭的光芒占据,直到所有人发出惊叫和倒抽凉气的声音,直到凭空有几人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厉声叫喊:

“奚玉生!”

“太子!”

“师弟!”

“噗!”一声短促的闷响,奚玉生身体一震,心口猛然一痛,被这股凶悍的力道震得往后退了几步,同时在眼眶里努力憋了许久的泪也被震出来,饱满晶莹,滚落下去。

寂静无声的瞬间,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那支有皇帝发出的长箭精准地没入奚玉生的胸膛,太子殿下往后退了两步,栽倒下去。

永嘉帝缓缓收起拉弓的手,闭上眼睛,眼角有泪顺着苍老的层层褶皱滑落,低声呢喃,虔诚祈祷:“吾儿至纯至善,一心为天下,还望神明垂怜,实现他生前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