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太子祭神(五)

这好像是只有她自己察觉的秘密。

沉云欢仔细观察了师岚野片刻, 尽管她已经很隐晦地隐藏窥探的心思,却还是让师岚野的眼睛给抓了个正着。他转过头,正面看着沉云欢, 于是沉云欢就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比方才颜色更淡了一些, 好似灿阳的光芒照进深渊的最底层, 一切都在这样的侵略下无所遁形。

“你的眼睛里充满怀疑。”师岚野的语气里带了些情绪,十分外露。

“怎么会呢?”沉云欢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状似哄慰, “我先前不是起过誓, 要对你绝对信任的吗?你忘啦?”

“自然没忘。”师岚野颔首,又补充道:“你必须做到。”

沉云欢将目光移走, 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说:“那是当然,我可没有空许诺言的陋习。”

然而她的心里想的却是:这算是一个誓言吗?她当初只不过说了“我起誓”三个字, 却没有说如若违背将面临什么下场,这就不算一个完整的誓言。并且誓言是需要第三方在中间为证, 一般来说是某位神明, 或是天道,作为给违反誓言之人降下惩罚的见证者。然而她的这个誓言什么都没有, 换言之, 就算她违背了, 也不会得到任何惩罚。

要怪就怪师岚野这个疑似非人的生灵, 照虎画猫, 只将凡人的“起誓”学了一半。

分明隔着面具,沉云欢的表情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但师岚野却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一样, 直勾勾地盯着她,又强调了一遍,“你必须做到。”

“知道啦!”沉云欢不知怎么,有些心虚,“我都说了会做到。”

从前的师岚野哪会这样强调?他不再沉默寡言,呆板木讷,他的语言里有了分明的情绪,眼神冰冷又具侵略。先前沉云欢要感知他的情绪只能靠猜,现在好了,完全不用再猜,他产生了情绪之后马上就会表达出来。

“此处很吵。”他说。

沉云欢道:“祭神当然如此,神仙就喜欢热热闹闹的,你又不是第一天在这街头站着。”

师岚野冷漠道:“无用之举。”

沉云欢不知道他身上的这种变化是为什么,但一定跟面具有关。不过她却并不对这样的师岚野反感,这好像她写在纸上的其中一条愿望灵验,师岚野终于肯多说几句话了。

想到此,她便笑了起来,“别说这太子殿下还真挺神的,难怪人人都说他能将民间的愿望传递给神仙。”

“假的。”师岚野说。

“这里确实吵,我们去安静一些的地方。”周围到处都是爆竹炸响的声音,另有钟声锣鼓持续不断地敲着,沉云欢认为可以理解他对此地的不喜。她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随手挂在刀柄上,又对师岚野道:“你先不要摘下面具。”

向来只会以沉默为应的师岚野却道:“以何为报?”

沉云欢顿了顿,一时没想明白,“什么?”

师岚野望着她,“你既对我有所求,当奉物为祭。”

“祭?”沉云欢精准地抓住了这个字眼,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思索片刻,试探地问道:“我再给你买串糖葫芦?”

师岚野指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我戴着面具,吃不了。”

“那就换成……今日早点回去,不在外面闲逛。”

师岚野这才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将头偏过去,清冷的目光落在街边攒动的人头上,淡淡道:“依你。”

沉云欢觉得这可太有意思了,她得找个人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况,京城里的面具似乎对师岚野有着特殊的成效。

无数缤纷的烟花在高空炸开,一朵接着一朵,几乎将整个夜幕染上了绚烂的颜色。街道上的人同时仰头去看,孩童或是站在大人身边,或是被抱在结实的臂弯里,捂着耳朵欢笑,锣鼓声响彻整条街,这样喧闹的声响吵得人耳鸣,似乎真的能闹上九重天,让上面那些神仙听到。

祭车走到了主街的尽头,那里挨着皇宫,堆聚了密集的贩卖线香和天灯的摊子。奚玉生一早就买好,给几人各分了一盏,沉云欢展开一看,发现这天灯与街头贩卖的还略有不同。糊天灯的纸上有金银交织的如意暗纹,肉眼看上去只觉得上面亮金金地闪,只有举起来对着月光看时,才能看见上面的图案。

奚玉生执笔,埋头在天灯上写下心愿,片刻后搁下笔拿起来,沉云欢便看见那上面写了极为工整大气的一行字:

惟愿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沉云欢只觉得是意料之中,奚玉生这种看见街边坐着的乞丐都要掏尽腰包施舍的人,若真是有了对神明许愿的机会,那必定也是这种不掺杂一丁点个人私心的愿望。

若非沉云欢一路走来已经熟知奚玉生本性如此,恐怕也会怀疑这看起来冠冕堂皇的愿望不尽然全是真。天下人皆有自私的本性,就好比站在旁边的楼子卿,他将天灯上写得密密麻麻,类如:爹娘身体康健、通过天机门的猎妖考核、娶一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爱人共度一生等。

十个心愿里有九个是为自己。

“行了,写不下了。”沉云欢没忍住出口,“希望明日醉仙楼的食谱上有蒸蟹膏,这种愿望就不必劳烦神仙了吧?”

楼子卿这才依依不舍地罢手,“祭神节一年就这么一遭,我要把我的心愿向神明表达清楚。”

沉云欢想说你这也太啰唆,神仙未必有闲工夫看,就听身旁的师岚野道:“无一条能如愿。”

这话简直就是挑衅,换个人这么说,少将军早就一拳打人门牙上了,但此话出自浑身上下都写着“邪门”二字的师岚野,楼子卿不敢轻举妄动。

他现在还记得,上回师岚野对他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之后,他几次窥向此人的脸,都只能看到模糊一片的五官,直到后来与他在皇宫走散,遇见了别人之后,他才发觉并不是他眼睛视物出了问题。

他瞪着眼睛看了师岚野一会儿,不知怎么又惧于他身上那股子迫人的冷漠,最后只得小声表达不满,“这人说话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不中听了?”

奚玉生拍了拍他,安慰道:“岚野兄向来如此,并无恶意,子卿莫挂怀,我们一同将天灯放了吧。”

楼子卿嘀嘀咕咕地跟着奚玉生去放飞天灯。

沉云欢只在天灯上写了四个字:我要飞升。

她点了火举着灯等待时,见师岚野两手空空,揣着手在一旁站着,便问:“你为何不放灯?万一神仙对你的心愿青眼有加,乐意满足你呢。”

“凡人种种心愿,不过生老病死,荣华富贵。”师岚野道:“此类俗愿,神仙不可满足。”

沉云欢看着天灯上自己写的这几个大字,料想自己的心愿应当也囊括在“不可满足”的范围之中,“那你说,神仙会满足什么样的愿望?”

师岚野回道:“至纯至善之人,当受神明垂怜。”

沉云欢听到这话,手里的天灯立马就放飞了,她仰着头看着天灯往上空飘去,说:“那说的不就是我吗?”

万千盏天灯陆续放飞,升至高空,汇聚成庞大的洪流,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中似乎形成流动的星河。承载着百姓心愿的天灯摇摇晃晃,飞向更高更远、凡人所不能企及的地方去。

霍灼音放飞了空白的天灯,仰着头盯着它飞远,神色浅淡,不知在想什么。

“天灯乘着风往前,只要飞越那座高山,便能抵达天界。”奚玉生往前指了指,夜幕之下前方只有万家灯火,但沉云欢知道,那里坐落着直插云霄的山峰,正是白日里皇帝携文武百官所祭拜的方向。

沉云欢想起白日里遗留的迷茫,此时找到了机会问:“你们京城人祭神,为何要祭山神?”

“山神?”奚玉生面露不解。

沉云欢见他这样,也觉得疑惑,“我今日跟随祭神队伍,看见皇帝举高香拜的是那座高山,难道不是山神?”

奚玉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三炷香,动作缓慢地点燃,答道:“云欢姑娘,你有所不知。京人的祖先迁徙至此,傍山而居,繁衍无数后代,经历了数不清的朝代更迭,从一个小小的村落变成如今繁华的皇都,也不过千百年。而那座山峰却早已在千千万万年前就屹立于此,京人祖先认为,那座山是神明留下的遗迹,它以神明留下的神力覆世,庇佑京人生生不息。”

“我们供奉的,是人间之神。”

奚玉生如此说着,举着三炷香躬身而下,虔诚三拜。

沉云欢失神喃喃,“人间之神?”

奚玉生拜完之后,将香插在面前的香炉中,又对沉云欢说:“不过你称其为山神,也不算错。因为那座山的山脉跨越千万里,最终的尽头便是雪域神山。”

雪域神山,是人界唯一一座连接天界的山,从古至今没有凡人登顶,便是当年将天魔和万千妖魔封印山下的古神,也未能见过山顶的风景,所以凡人坚信,那座高不可攀的神圣雪山里住着神明。

可终究无人亲眼见过,一切的一切,都是传说。

沉云欢天南海北地跑,耳朵过了无数个传说,早已见怪不怪,并无深究之意。她的视线在周围转了转,习惯性地落在师岚野的身上,却见他长身玉立,墨发飞舞,正微微仰头看着漫天飘扬的天灯。

烟花炸响,花灯明亮,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的衣袍上,举着鱼灯的孩童从他身旁跑过,一枚爆竹落在他的脚边炸开,周遭人发出惊吓的呼声,他却始终平稳沉寂。

世俗纷闹概不近身,遗世而独立。

她突然对奚玉生问:“奚玉生,你说究竟是什么情况,会让一个人戴上面具后与从前大不相同?会不会是因为有些人因为某些原因,戴上这种神面之后,性格会稍微受神仙的影响?”

奚玉生哭笑不得,“怎么会?哪有这样的面具?”

沉云欢道:“但他看起来也不像是演出来的。”

奚玉生凝眸,认真思考了片刻,反问道:“云欢姑娘认为,面具是何物?”

沉云欢:“遮掩、伪装之物。”

奚玉生却摇头,“非也。”

“倘若平日里我以真性情示人,戴上面具之后换了性子,可称作伪装。但若我平日里都以假面示人呢?”

“那么戴上面具……”奚玉生拿出一张面具,眼角含着笑,轻轻覆在脸上,道:“方现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