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知收了玉笔, 再转身时,双目已布满红血丝,抿起的唇线溢出了新的血, 落在煞白的脸上极为刺眼。
不过是画了这么一个图案, 晏少知像是受到重创, 精力瞬间萎靡。
沉云欢拧着眉上前扶了一把,“前辈,天枷是什么?”
晏少知抬手, 运起灵力在身体周转。沉云欢没有打扰, 静静地站在一旁, 感受到他体内浑厚纯净的灵力外泄,在整个大殿之内流窜, 半晌之后才渐渐被他收回。
待他再睁开眼时, 脸色已然好上许多,气息也平稳, 不再似方才那般狼狈。晏少知掐了个诀法将身上的血渍清理干净,忽而长叹了一口气, 对沉云欢道:“你随我来。”
沉云欢还等着从他嘴里问出答案, 于是二话不说就跟上去。就见他来到墙边,抬手结印, 掌中猛然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交叠双掌往墙上一拍, 其后那光芒便在墙上如水渍一样化开, 形成了一道门。
晏少知径直走了进去, 沉云欢紧随其后,刚一踏过白光凝成的门,眼前的场景就猛地一暗。沉云欢乍然不适应这样的黑暗, 有那么一瞬是什么都看不见的,还以为走入一个完全漆黑的地方。但随着她另一只脚踏过来,整个进入了另一个地方,身后的光芒也跟着消失之后,她便看清楚了面前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浮在半空中,正缓缓转动的圆形法器,几个大小不一的环圈相互交叠,上方汇聚了很多星星一样的光芒,极其微弱,只有视线落在上面时才会比旁的亮一些。
这些繁密的星芒之中,有几颗分外亮,沉云欢一眼就能看见。除此之外,屋中没有其他灯盏,所以整个法器的全貌看得不太清楚,只隐约听到四周响着一种厚重而沉闷的声音,夹杂着浑厚的灵气于空中飘散。
晏少知往前走了几步,朝着那密集的星芒处贴近,声音从黑暗中幽幽传来,“这是古时期一位姓李的高人造出的法器,名为‘万象仪’,此法器能够推算大夏的气运。四十年前,这法器之上星芒璀璨,熠熠生辉,数不尽的光芒能将整个殿堂照得明亮如昼,而今你看,只剩下这寥寥几颗……”
他这么一说,沉云欢马上就明白了。她将目光再次投向面前那个缓缓转动的巨大星盘,上面那稀疏的星光极为黯淡,像是正在走向消亡前散发的最后一点余晖。
倘若这万象仪当真代表着大夏的气运,那就说明,大夏的气运将尽。
“我师父尚在人世事,这上面的星芒已经开始衰减,为了找到应对的方法,他耗尽了毕生修为,至死都未能扭转这衰败之相。他仙去之前对此事耿耿于怀,咽气之前还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延续大夏气运的方法,只可惜,我寻了三十多年,仍未有结果。”晏少知抬手,在星盘上轻抚,说话间又有几颗星芒消散。
这绝对是一个说出去令整个大夏都陷入大乱的消息,对千千万万的民众都具有毁灭性的打击。
可沉云欢听出他的语气极为沉重,那不是戏说的口吻,仿佛是真的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才会将这核心密事告知她一个外来人。她无法理解大夏的衰败,怔怔问道:“怎么会?十四州的仙门千千万万,民间供奉的神庙也香火旺盛,内外无乱,四海升平,大夏分明正值盛世。”
“世人都道玄门之人,乃凡世半仙,能够看见常人所不知的将来,知晓被掩埋的过去,趋吉避凶,改天换命。”晏少知道:“殊不知天道之下,没有人能够掌控天机。我们这种人,不过是窥探天机之后,再眼睁睁看着结局到来,束手无策。就像我师父在几十年前就已算得大夏走向衰败,从我继任天机门的掌门至今,这重担落在我的身上许多年,仍未有半分进展。”
“原先我也一直笃定,这万象仪所呈现的,并非必定的结果,一定还有转机能够改变逐渐走向衰败的国运。”晏少知抬手,随意往万象仪上一推,整个庞大的法器发出低沉的声响,转动起来,“可在天道的洪流面前,我们的力量好比蜉蝣撼树。”
刹时间,万千星芒频频闪烁,像被揉乱的星河,在殿中流淌。
晏少知站在其中,年轻的背影被星河淹没,万古洪流压在他的肩上。这动作他做得如此娴熟,像是在多年间持续重复了千千万万遍。
晏少知不是怯弱之人,他应当是充满斗志,不停地寻找着国运衰败的破解之法。沉云欢问:“大夏尚昌隆,前辈为何突然丧失了信心?”
话音落下,万象仪停下转动,恢复成方才那缓慢滚动的样子,散落的群星归位,又黯淡下去。晏少知缓缓转身,俊俏的脸落了半边光影,一双眼睛里竟充满哀伤,“因为天枷。”
沉云欢与他对视,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巨大的悲伤。
“天枷现世,必将带来灭亡。”晏少知缓声道:“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咒文,它甚至不属于人间,是来自九重天之上的,天道枷锁。天枷不会轻易出现在任何一个妖魔的身上,除非……”晏少知眼瞳微颤,喃喃道:“除非是曾被古神封印在沧溟雪域的天魔。”
沉云欢静静地听着,心道难怪方才晏少知不过是画了一下,就一副受了重伤的样子,原来这图案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也亏得晏少知见多识广,换个人问,恐怕都问不出个所以然。
“可这咒文,我是在一个凡人身上看见的。”沉云欢道。
“只要那凡人沾染了源头的力量,便也会身负天枷。”晏少知颓然道:“天魔现世,生灵涂炭,大夏恐遭万劫。”
沉云欢想了想,道:“你说这是非常古老的咒文,会不会你所知也并不全面?沧溟雪域的封印还在,天魔不可能跑出来的呀,或许这天枷来自天魔的身上。”
晏少知约莫也是觉得这话有道理,沧溟雪域的封印到底是古神留下的,即便是过了千万载,也不至于那么不堪一击,天魔若是想从里面出来,光是开一条缝是不够的,必定引得雪峰崩裂,山河动荡。
他神色稍霁,道:“言之有理。不论如何,天枷所带来的必不是祥瑞,你方才说的那个邪祟作乱的村落,我即刻派人去着重调查,这几日京城的祭神节恐不太平,劳烦你在街上多走动,遇见什么邪祟或是蹊跷之人,可先斩后奏,归于天机门负责。”
沉云欢点头为应,想起了其他事,又接着问:“前辈,我有一个朋友,身份恐怕有些奇特,只是不知为何,每回我想问的时候,他总是缄口不言,能否请你算算他的过往?”
晏少知听后,当下摆了摆手,“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不必算了,他身上算不出任何东西。”
沉云欢得到这个答案没有任何意外,毕竟之前张元清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沉云欢问:“为何?”
“我不知。”晏少知说道:“不过你也不用在意,他非是故意隐瞒你。我先前在他身上起了一卦,只隐约看见他身上有某种限制,约莫就是这样的原因致使他无法将自己的过往和身份托出。我见他身上的‘灵’十分醇厚,不像邪祟。”
沉云欢叹了口气,心说难道真的要用张元清给的那个术法去探知师岚野的过去不成?
她在掌心写写画画,画出了先前张元清传给她的咒文,举起来给晏少知看,“前辈帮我看看这个咒法是什么。”
晏少知瞧了一眼,当下露出惊奇的表情,讶然道:“你是从何处学来这么高深的东西?”
“先前遇见了一位高人,她说与我有缘分,便教给我的。”沉云欢道:“这咒文可有危险?”
晏少知很快就分辨出这个咒文的作用,板着脸提醒道:“你最好还是莫用。这咒文的确能助你潜入对方的心魂之中探知过去,只是你在实施过程必须出灵窍。若是对方对你友善,并且心魂稳定尚可,倘若对方的心魂极为封闭排外,又或者不稳定,你极有可能因此重创,并且在这期间,你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甚至会永远被困在那里不得出,风险巨大。”
沉云欢抬手摸了掌心的咒文,道:“这么危险?那我的确要多考虑考虑。”
她问完了心中的问题,转身便要走,但抬起的脚又放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前辈为何告诉我万象仪的事,不怕我说出去惹得京城大乱吗?”
晏少知笑了笑,抬手一指,指尖落在万象仪上最亮的那颗星,“云欢,那颗就是你。”
沉云欢盯着那颗星星良久,最终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跟随晏少知出了大殿。两人重新在桌前坐下来,像往年一样下了一盘棋。
沉云欢的棋术没有丝毫见长,捻着棋子就乱放。饶是如此,晏少知每一次落棋都很郑重,像是耗尽全部心力博弈,最终勉强赢下了胜利。
沉云欢将棋子一撂,起身行礼,不忘关切他好好养伤,其后推门离开了大殿。
门外无人看守,沉云欢左右张望片刻,自己寻了一条路走。皇宫富丽堂皇,大道宽敞,到处雕梁画栋,金顶闪烁,沉云欢檐廊下,影子被金光照在赤红的墙壁上,显出精致的轮廓。
她见四下无人,将先前虞暄悄悄给她塞的纸条拿出来,展开一瞧,上面只有四个字:当心祭司。
沉云欢只看了一眼,很快把纸条烧毁,化作掌中烟灰飘散。她自然明白这纸上的祭司所指的便是辅佐皇室的大祭司,只是不懂虞暄为何会突然给她这个提醒。
沉云欢思索着前行,不过沿路行了半炷香的时间,忽而有人从后方追上来,唤道:“沉姑娘!”
她转身望去,看见是知棋与怀境二人。她们的装扮很郑重,身着白色的银织长袍,头上戴着玛瑙珍珠串在一起的头冠,眉心画着咒文,脚步匆匆地来到沉云欢面前,像是追赶了一阵。
沉云欢问:“你们找我何事?”
知棋行礼说道:“师父敬请沉姑娘前去司命宫。”
沉云欢心道还真是巧得很,刚得了提醒,这人就找上门来了。她自然是不怕,这种整日转着罗盘,算明日如何,后日如何的人,从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沉云欢当下点头,“前头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