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外烟霞客,尘中求道人◎
一眼扫过哀嚎打滚的黑衣修士,越殊看向散落满地的白骨,锋利的视线转为平和。
无需拷打审问,在心灵层面的碾压中,所有无生门弟子的记忆源源不断向他敞开。
这是过去一年死在这里的养花人。他们日复一日以鲜血浇灌无生花,轻则气血亏损、折损寿元,重则病骨支离,一命呜呼。
从生到死,他们都被限制在这片灵地中,直到这一轮无生花成熟,才能离开。
只不过,生者得以归家,死者却早已被就地掩埋,永远留在了这片血腥的土地上。
他们的家人甚至连他们的遗体都见不到,只能从生者口中探听他们临终前的口信。
这也是小镇之中为何只有漫天纸钱,遍地哀声,街道上却空荡荡无人出殡的缘故。
在无生门治下,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附近许许多多的村落,许许多多的小镇,且年复一年,早已成为不可动摇的铁则——受到无生门“庇护”的每一户人家都必须服役、纳税,只不过服的是血役,纳的是血税。
无生门规定,每年种植无生花的时节,每家每户必须出一个劳力当养花人,至少养出一朵无生花方可归家,这就是“血役”。
长年服血役对身体的伤害是极大的。一名身体健康的青壮年最多只能坚持三轮,三年接连不断服血役,生机也就基本耗干了。
因此人丁多的人家往往是轮流服役,人丁单薄的人家却只能眼睁睁等待死亡。
久而久之,也有富贵人家不得已雇人代役,只要最后能如期上交无生花,无生门弟子也懒得过问这花究竟是谁养出来的。
而答应代役的人往往本就是气血亏空,命不久矣,与其白白病死,不如最后换取一笔卖命钱,多少让家人后半生好过一些。
只是代役之事也渐渐行不通了。盖因无生门在血役之外又征起了“血税”,每年服役期将尽,便有黑衣修士下山来四处征税,凡人征收世俗金银,低阶修士征收灵晶。
所谓灵晶,既有天然生成,也可人为造就。每一名踏入练气门槛的修士,都能主动汲取天地间的灵气,不纳入体内,而是凝气成液,凝液成晶,就成了灵晶。
不过这是极其辛苦的差事。只有那些在修道路上前途无望,又没有其他来钱门路,一心寄望于后辈的修士才会干这种苦工,用他们辛苦攒的灵晶供养后辈子弟修行。
像是越殊寄宿的客栈,老掌柜就是一名身处修真界最底层的炼气一层修士,每年辛苦凝聚的灵晶至少三成都用来交了血税。饶是如此,他唯一的儿子也逃不过血役。
面对无生门这等庞然大物,逃跑与反抗都是不自量力。血泪斑斑的教训犹在眼前。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后辈子孙天赋出众,将来被无生门选中,一举改变家族的命运。
小芸就是老掌柜的希望所在。
倘若没有越殊的到来,天资禀赋极佳的她将会在年满十岁时进入无生门,她的家人也就自然而然能从血税和血役之中摆脱。这是无生门治下所有修道种子共同的路。
只是魔道森严残酷,若她有朝一日败亡身殒,家中又无后继之人踏入道途,无法再为家人提供庇佑,一家人将再次被阴影笼罩,陷入服不尽的血役,交不完的血税。
归根究底,苦难的源头是无生门这座庞然大物,是屹立于顶端的无生门主薛无暇。
他主宰着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命运。
他需要源源不断的无生花,于是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必须为养殖无生花服务。所谓血税与血役便是诞生于此的畸形产物。
至于薛无暇对无生花的迫切需求究竟是为了练功还是别的缘故,越殊没能从这几个尚未筑基的无生门弟子记忆中找到答案。
唯一能确定的是,门派上下共识,成为无生门主千载以来,薛无暇不曾下山一步。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收集无生花。除此之外,一切宗门运转之事他都懒得过问,上到长老,下到弟子,从来都是被放养的。
所有人心知肚明,事实上沦为魔道的薛无涯从来都看不上魔道中人,不过是将无生门视作他的工具而已。然而在这个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他们除了臣服别无他路。
薛无暇平等地压榨所有人,从来不用考虑太多,只要不断提出需求就够了。不管下面的人用什么办法都必须满足他的需求。
昔日曾有一位金丹长老,不知是疏忽大意,还是出于试探,未曾在时限内上交足够的无生花,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从此以后,再无人敢在此事上懈怠。层层高压下来,“血役”的扭曲制度便诞生了。
至于血税,事实上并不存在,不过是无生门弟子巧立名目、自作主张收的税。从始至终,薛无暇所需要的只是无生花而已。
“所以,不是雪税,是血税?”越殊为此前的误解感到可笑,他轻轻“啧”了一声。
以血为肥,人为血役,凡人如同羔羊,他们的血肉成了供养无生门主修炼的养料。
越殊发出一声淡淡的嗤笑。
“……凡人只需要老老实实服役缴税就够了,无生门上下需要考虑的可就多了。”
或者应该说,薛无暇只用提要求就够了,无数凡人却为此付出道不尽的血泪。上千载光阴,这连绵群山葬送了多少魂灵?端坐群山之巅的那个人“吞吃”了多少血肉?
自觉心性修养越来越高的越殊燃起了久违的怒意。这份怒火化作坠毁于地的赤日,在心灵层面燃起难以熄灭的天火,运气不好撞上他的几个“倒霉鬼”顿时陷入燎原的火海。
直到那几个穷得买不到法器、只能结伴来盗掘凡人尸骨的无生门弟子死去活来许多次,那燎原的大火才渐渐平息。
长久的折磨迎来终结,他们终于陷入永恒的长眠。
——心灵已死,躯壳成空!
他们的死亡让越殊身上多了几缕漆黑的因果之线,宛如丝丝缕缕烟气缠绕在周身。
越殊随手祭出一丝功德之光,无形的金色火焰顺势而上,将几缕“烟气”焚烧一空。
这是越殊深入研究因果之道挖掘出的功德之光新用法,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一条龙。事后哪怕是天机测算也查不到他身上来。
下一刻,无形的狂风以越殊为中心释放开去,像是洪水决堤,奔流而出。
泥土在狂风的冲刷中下陷,被挖掘而出的白骨重新入土为安,唯有一具尸骸被他牵引而出。
——这就是越殊要找的人。
客栈后院,小芸蔫头茸脑站在爷爷面前,圆鼓鼓的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我只是想阿父了……”被训过一顿的她犹不服气,“解哥哥答应我会把阿父带回来的,爷爷你别不信,他可厉害了!”
说话间,小姑娘悄悄摸了摸耳边凝固不化的冰晶花,亮晶晶的眼里闪烁着小星星。
看似简单的小法术实则源自直指大道的异术,本质远胜于沧海界常见的道法。小姑娘天赋异禀,直觉惊人,哪怕尚未踏入道途,却本能地察觉到越殊的强大。
身形佝偻的老掌柜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还不知错?无生门乃是一方霸主,寻常人哪里招惹得起?你贸然行事,连累那位年轻人出了事可怎生是好!”
越殊主动收敛气息的情况下,老掌柜没能看出他的根底,只当这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看年龄,想来也就是练气境的修为。
——虽说这世上存在容颜不老的老怪物,但越殊年轻的生命力却并非作假。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躯壳是实打实的年轻。
他的气质又颇为非凡,不像是没有根脚的散修,更像是出门游历的大族子弟或者某名门正派的真传,暗中兴许便有人护卫。
因此,老掌柜的担忧来自两个方面,不愿连累无辜只占一小部分,更重要的是担心这出身不凡的年轻人万一出事,其背后势力不敢报复无生门,却是能报复自家的。
更何况,一旦对方与无生门弟子起了冲突,事后被无生门弟子查出导火索在自家,他们这一家子老弱焉有幸存之理?
不怪他杞人忧天。无生门弟子将死去的养花人就地掩埋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懒得将人一一送回去,顺便肥一肥花田而已。
但死者的家人却完全不敢探寻其中动机,哪怕是思念亲人,也不敢贸然寻回尸骨。
一来是能力有限,不知尸骨掩埋在何方。
二来却是万万不敢得罪无生门。哪怕后者可能根本就不在意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弱者为求生,却需要考虑方方面面。
老掌柜无疑就是其中典型。
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万万没想到,一不留神自家小孙女就闹出了大事。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和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修士,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敢招惹无生门!
幸而在他的预计中,对方大概率空手而归,不会惹出什么事端;即便真有本事找到他儿子的尸骨,将之送回,也不至于运气背到家,正好与无生门弟子撞个正着;只有极小的概率才会闹出不敢想的事端。
尽管心怀忐忑,但也不觉得自家会撞上如此小概率的事件。只是小孙女未免太过莽撞,为了让她汲取这次的教训,他故意夸大其词,又强调了许多可能存在的危险。
小姑娘听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她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愿望竟然有可能让唯一愿意帮助她的大哥哥陷入险境,一个劲地点头认错,想赶紧把越殊找回来。
“此事难也!”老掌柜又叹了一口气,“如今你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等了。”
说罢,他瞪了小孙女一眼:“人家若是两手空空,你休要多言,先与他道歉……”
话才说到半截,有长风浩浩荡荡吹来。羽衣星冠、神秀内敛的少年道人从天而降。
伴随他一同落地的还有一副冰棺。棺中是一具腐朽大半的尸骸,隐约可见其面目。
即便面目模糊不清,对已入道途的修士而言,血脉之间的感应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祖孙俩几乎是不约而同瞪圆了眼。
“这应该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对上他们错愕到失语的视线,越殊只是打了个稽首,口吻平静自然:“幸不辱命!”
一老一小扑到了冰棺上,除非无心无情,他们的哭声足以触动任何一个人的心肠。
此时此刻,他们是不幸的。
相较于更多至亲离世却连尸骨都不曾寻回的死者家眷而言,他们无疑又是幸运的。
越殊不可能帮到所有人。
……除非消灭罪恶之源。
注视着这一幕,越殊清澈如水的眼眸中透出一丝怜意,并非居高临下,只是对生命的逝去以及人间离散的悲哀,感同身受的共情罢了。同样的事他早已经历许多回。
正是为了不再经历这些悲哀,挽留他想挽留的一切美好,他才决心走上长生之路。
在这条路上,若是一味苟且,坐视一切的美好在眼前被撕碎,这样的人生毫无意义。
作为一个严格意义上并不惧怕死亡的转生者,不能畅快随心,又为何而活?
‘……西海,不去也罢。’
通过传音告知徐昭与小白龙这个决定,越殊不打算打扰一家人团聚,他化作一阵清风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句话:
“接下来或许要再打扰一些时日,麻烦掌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