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世界冠军都是我弟子◎
房门在季琳琅眼前关闭。
她呆愣片刻,终于缓缓回过神来,就听张宏沉声问道:“你没给他充饭卡吗?”
“我充了啊。”季琳琅下意识说道,“开学的时候给他一次性充了三百块呢……”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什么,说不下去了。
而张宏已经迅速反应过来,不敢置信道:“才三百?从开学到现在都三个多月了。”
平均一个月不到一百,每天大约三元……迅速计算出这个数字的张宏陷入了沉默。
他平时工作繁忙,仅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关心自己的儿子,没怎么管过这个继子。反正他这个继父总归是不如亲妈方便的。
他也知道季琳琅因为前夫的原因对儿子有些心结。但亲妈对儿子再差能差到哪去?也没冷着,也没饿着,吃穿总是不缺的。
重组家庭两个孩子,季琳琅愿意疏远亲生儿子、更多关心继子,张宏也乐见其成。
万万没想到,季琳琅居然能这么不靠谱。正在长身体的高中生,每天三块钱,别说午饭了,早饭都不见得吃得起。说出去谁相信这是亲妈,后妈也不过如此吧?
张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倒不是心疼继子,只是想到这事万一传了出去,外人还不得戳他的脊梁骨啊?指不定就要恶意揣测他故意虐待继子呢。
好面子的张宏哪里受得了?
“难怪孩子突然要去寄宿。”他没好气地开口,“你待会好好劝劝他,和他道个歉。”
“——你这是都怪我喽?”
季琳琅的反应很激烈:“我只是一时忙忘了,他不说我怎么知道他缺钱?一天天又要上班又要干家务,我过得容易吗我?”
“大人大人不肯体谅我,小孩小孩不懂事……出了点事一个个只知道怨我……”
积压许久的情绪迅速压过她心头刚刚诞生的些许心虚。季琳琅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张然瞪圆了眼睛。他带着婴儿肥的脸上简直写满了迷茫之色。
他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被一场车祸带走了母亲,父亲一个人将他拉扯长大。父子俩相依为命,感情极好。所以父亲再婚时,他没有像个熊孩子一样大吵大闹。
他希望父亲也能找到幸福。
季琳琅的到来的确让这个家庭温馨许多。这个温柔又漂亮的继母满足了张然对母亲的幻想。他一度以为同学口中的刻薄后妈是对他的恐吓。现在看来居然是真的。只不过,遇上刻薄后妈的人不是他而已……
“够了,孩子还在这里呢。”
张宏看见儿子眼中浮起惊恐之色,终于低喝一声,打断了季琳琅滔滔不绝的抱怨。
“你先回屋去写作业。”
他口吻温和地叮嘱了儿子一句,转头看向季琳琅:“行了,我们谈谈季珏的事……”
他想明白了。继子要寄宿就让他去吧。没有了不安定因素,一家人的生活或许更加和谐。
说到底,他对现任妻子十分满意。不仅相貌好、学历高,工作稳定,生活上也细心妥帖,对他的儿子更是无微不至。张宏不希望这个重组家庭轻易解散。
越殊环顾着自己的卧室。
这是一间由书房改造而来的房间,靠近门的一侧是简易衣柜,一米二的单人床,阳台边是贴墙的一方书桌,桌上摆着相框。
越殊走过去,从相框中取出半张照片。
在游乐场巨大的摩天轮下,女人一手牵着孩子笑容明媚,照片左边边缘是不规则的焦黑,生生烧掉了另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好似要一并销毁所有不堪的过往。
这是季琳琅看到这张照片后动的手,昔日的季珏唯一能做的只是抢救回半张照片。
少年的手指抚过照片的边缘。
这是他十三岁生日与父母一起去游乐园时拍下的照片,也是一家三口最后的合照。
只能说人是既长情又善变的生物,短短两年,物是人非。目光从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孩子脸上收回,越殊将照片放进抽屉里。
从此以后,他不再需要它了。
尽管它曾象征一段美好回忆。
季珏就是他,他就是季珏,这无可否认。哪怕在现在的他看来,昔日的他是如此天真稚嫩。但越殊并不将之视为“黑历史”。
推开记忆宫殿中属于季珏的房间,他看见的是一个在爱中长大又一遭失去的孩子。
这样看来,像他第一世那样,从出生到死亡都不曾感受到父母之爱,会不会更好?
这个问题,越殊没有答案。
就算有,对他已没有意义。
身为崔希夷的一生已是圆满,他曾拥有不离不弃的父母之爱、如鱼得水的师生之情、并肩作战的挚友之谊,百代千秋之后依旧为世人所共仰的深厚余泽……他的灵魂因此无比充盈,足以支撑他继续踏上轮回之路。
哪怕是最初的最初,第一世的越殊,也拥有一对合格的父母。尽管吝于向注定活不长久的长子付出父母之爱,但衣食用度、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物质上的所需他们都不吝满足。
少时的他一度渴求父母的关爱,愤恨命运的不公,见惯生死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幸运的。与生俱来的不足之症是他的不幸,没有父母之爱是他的不幸,足够富足、且愿意支撑他治疗的家庭却是他的幸运。
而现在,就连短暂的人生都因奇遇而获得无限的延长,还有什么令他不能满足?
足够了,他拥有的已经足够。
记忆的宫殿里,属于季珏的房间华灯高照,灯光下的少年褪去了所有的阴霾。
现实中,越殊将所有衣物收进一个小行李箱,连带着收走他在这里三个月的痕迹。
他拖着行李箱走出卧室。
季琳琅与张宏早已停止争执,达成共识。两人坐在沙发上,听见动静便齐齐看来。
见越殊拖着行李箱出来,季琳琅的脸色微微一变,她语气生硬:“没和家里打个招呼就要寄宿,现在连行李都收拾好了。怎么,你在家里一夜都过不下去?”
明明是想挽留儿子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生生变成了阴阳怪气和冷嘲热讽。
越殊向来坦然:“没错。”
他没有照顾别人心情的意思。
短短两个字,却如火上浇油,瞬间点燃了季琳琅的怒气。
张宏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的手,顺带将打算起身的季琳琅按在了沙发上。他简直服了这对母子,一个撑着亲妈的架势,不肯向儿子服软,一个又倔又冲,靠三百元午餐费都能捱上三个月。
紧接着,张宏打开微信,点击转账。一连串动作十分流畅。
与此同时,越殊兜里手机振动。他掏出手机,解锁,立刻跳出3000元微信转账。
越殊的眉梢微微一挑。
“这是这学期剩下两个月的生活费。”张宏解释道,“你要是觉得寄宿对学习更好,我们也不拦你,在学校里照顾好自己。”
他事办得漂亮,话也说得漂亮。越殊对这位继父露出礼貌的微笑:“谢谢张叔。”
夫妻一体,义务与财产共享。看似是张宏的钱,怎么就不能算是季琳琅该给的呢?
越殊心安理得地收下转账。
回家一趟,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他再没有别的话想说,索性拉起行李箱准备走人。
“那,我回学校了。再见。”
临走前,他礼貌地道了声别。
“……你!你这就走了?”
身后传来季琳的声音。
“嗯?还有什么事吗?”
少年闻声驻足,态度依旧礼貌。对上他转身看来的视线,季琳琅竟然哑口无言。
少年一如既往清澈的眼睛里失去了天真柔软与对母亲的依赖,只剩下平静与通透。
季琳琅忍不住没话找话:“都收拾好了?没落下东西吧?有什么需要找我……”
少年在晚风中微微摇头。
“……”季琳琅不由沉默。
她似乎突然体会到了“咫尺天涯”的感觉。短短几步距离,眼前的孩子却离她很远。
“没事我就先走了,马上要上晚自习。”见她欲言又止,越殊收回视线。又想到什么,他点开手机,“对了,之前我记下一份欠费清单。张叔已经给了生活费,我就没发。要说有什么需要,您愿意补一下也行。”
言罢,少年转身,再不回头。
大门被轻轻地关上,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远去,季琳琅听见手机微信突然响起。
她低下头,点开新接收的文件。
一行行文字和数字映入她眼中。
[四月一日,替路远打装备,小挣二十元——钱给多了,合理怀疑他在接济我。]
[四月三日,给xx、xx、xxx抄作业,共计十五元。以后有机会了请他们吃零食。]
[四月十日,食堂帮忙一小时,获得八元餐一份,食堂阿姨给我打了满满一勺。]
一条又一条记录在手机屏幕上出现。与其说是欠费单,不如说是一份另类的打工日记。
日记的主人将他赚的每一文钱都记录了下来,连带着记录下来的还有他人的善意。
季琳琅看得逐渐失神。
她终于明白这三个月儿子是怎么捱过来的。
直到她看到最后一条记录:
[五月十九日,郁老师看我没吃早餐,赠送一盒牛奶:2.5元。郁老师说得很对,等拿到生活费,早中晚都要按时吃饭。我要好好养生,好好活着。]
手机再也控制不住,从女人掌心滑落。而她只是呆坐在沙发上,望向大门的方向。
半晌,季琳琅按向心口。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永久失去了什么。昔日从她身上掉下的一团肉,已然离她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