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合县的情况比越殊想象中更严重。
倒不是瘟疫已然蔓延到无可救药的程度,而是所有人已经打从心底里放弃了治疗。
击垮他们的并非瘟疫,而是绝望。
瘟疫爆发至今不足一月,病入膏肓者不及十分之一,余下的人中,病情严重失去行动能力的人与依旧活蹦乱跳的人大约五五开。
许多人甚至只是有着感染的嫌疑与预兆,便被毫不留情地封锁在这座城池里。从始至终,朝廷不曾遣一个大夫来救治。
毫无疑问,他们都已被抛弃。
于是,起不来身的躺在路边等死,其中不少人甚至不是病死,而是饿死的;行动力尚存的则一个个紧闭门户,唯恐染病。
厚重的阴云笼罩在合县上空,所有人连同这座城池一道走向慢性死亡。
这也是街道如此空旷的缘故。
越殊若想救人,首先得取得病人的配合。否则势必大大拖累他“研究”瘟疫的进度。须知时间不等人,垂死的百姓也拖不起。
这意味着他要先唤醒死寂的人心。
摆在眼前的第一道难关令三名“打手”直挠头,要是干架,小道长指哪儿他们打哪儿,绝对没有二话;鼓励心灰意冷之人重新振作,属实触及他们的认知盲区。
好在队伍里还有一个能顶用的人。
王阿大自告奋勇:“交给我吧!”
王阿大斗志高昂地走,垂头丧气地回。倘若说从前他打交道的对象沟通难度最多达到A级,那么这一回的难度无疑是SSS。
一群被全世界放弃,连自己都放弃自己,数着日子等死的人。突然听说拯救者的到来,第一反应并不是感激,而是荒谬。
——瘟疫无解,是每个人早已认定的事实。
因此,任凭王阿大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无用功。反而被人当作是对将死之人的恶劣戏弄。
听完王阿大汇总的情况,越殊心里有了底:“……看来有必要再使一回‘雷法’了。”
越殊最是清楚,在医学治疗的过程中,病人的求生动力与积极性,同样至关重要。
不信奇迹,就给他们奇迹。
失去希望,就给他们希望。
哪怕暂时只是虚假的谎言。
而越殊要做的就是变假为真。
这一日,死气沉沉的城池中接连响起雷霆的轰鸣。宛若天人的少年道人伴随雷鸣而至。
他掌握不可思议的神通,他座下的力士挨家挨户将所有能下地的人都召集到一起,他宣称要尽全力拯救每一个人的性命……
有着前世记忆的越殊轻而易举就用使出的几个小戏法得到城中百姓的支持与信服。
接下来的一切顿时顺理成章。
尚且有行动能力的百姓、尤其是身强力壮的青壮被越殊组织起来,对全城展开地毯式搜索。
他们首先将所有染病之人隔离到不同的区域。紧接着,便是对尸体集中焚毁,避免传染。
而后,越殊对轻症患者与重症患者一一进行诊断,安排拥有行动能力的人暂且照顾失去行动能力的人,鼓励众人共度难关……
幸而城中有现成的医馆、药铺、乃至医疗用具,越殊得以争分夺秒地投入研究中。
与此同时,张重光、周猎虎、向豹以及王阿大都没闲着,他们接受越殊分派的任务,领着一帮人四处宣传“防疫小常识”。
尽管目前而言防疫似乎已经迟了,但普及相关卫生常识,至少能延缓瘟疫的蔓延。不至于轻症变重症,重症直接一命呜呼。
此时此刻,越殊的话在城中比圣旨还要管用。
短短一日,乱糟糟的街道得到清理,干净整洁的程度十倍甚于瘟疫爆发前;丐版口罩上线,出门行走之人都成了蒙面大侠;家家户户炊烟滚滚,沸水腾腾……
死寂的城池似乎活了过来,重新焕发出生机。而一切变化的源头直指越殊一人。
截止目前,他并未拿出什么治疗方案。偏偏每个人都打心底信服他的“许诺”。
至于神通广大的小道长为何不能挥挥手就让大家恢复健康?小道长不都说了吗,他擅长的是雷法而非医术。给他些许时日,待他琢磨透彻,区区外邪自当灰飞烟灭!
“或许有人等不到功成之日……”当时,少年道人的语气是如此坦诚,“无论如何,望诸位不要放弃,哪怕多坚持一刻……”
……奇迹,或许就发生了呢?
凝视着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一瞬间,不少人几乎以为眼前的少年是众人中的一员。
他对每个人的绝望、恐惧、不安、期冀,是如此的感同身受,仿佛亲身经历。
这样的他,教人如何不信服?
旁观的向豹等人又是另一番看法。
……什么擅雷法不擅医术的偏科道士,这样的鬼话居然无人不信。小道长成天挂在口中的“封建迷信”,大抵就是如此吧?
无怪乎每逢乱世道教佛教往往能轻易组织起大批信众,事实证明,对百姓而言,“封建迷信”的确比正经医术更令人信服。
几人顿感大开眼界。
越殊倒是没什么特殊感想。
他是个务实主义者。万事万物,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封建迷信亦是如此。
……或许唯一值得忧虑的是,一旦谎言破灭,操控“迷信”之人必将迎来反噬。
这一后果于越殊无足轻重。
反复横跳的[寿数]早已向他宣告:成则生,败则死——既然已将生命作为筹码摆上赌桌,还有什么“反噬”比死亡更可怕?
合县百姓在希冀中度过了第一日。
然后是第二日、第三日……
他们按照越殊的要求,每日清理街道、保持个人卫生、照顾重症患者,每每从城中最大的医馆前路过,都不禁翘首张望。
——医馆中寄托着所有人的希望。越殊与合县仅剩的两名大夫都在其中埋头钻研。
短短几日的功夫显然不足以创造成果。
越殊白天在一个又一个患者之间穿梭,观察、探索、总结、试验,回到医馆继续挑灯夜战,不知不觉已写满《行医手册》。
他的智慧之光开始高强度地燃烧。从习医开始,过往十余年的经验几乎汇作一炉。
偶尔他会有灵光一现的感觉,然而这一线灵光消失之后,他又被眼前的关隘难住。
倘若此时有一道任务进度条,越殊自认他已经将之推进到90%,却依旧差上一些。
——这10%的差距意味着,他可以缓解患者的病痛,却无法帮助他们摆脱死亡。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
终于,自越殊入城以来,出现了第一个死者。
那是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她拼尽全力地挣扎,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至死不曾埋怨越殊。她只是很遗憾,遗憾于生命的戛然而止,遗憾于无法等到奇迹降临。
越殊看着少女阖上眼眸,嗅着周围浓重的药味,仿佛看见前世惨白的医院。
他曾经在那里送走过许多人,熟悉的人,陌生的人。最后,是奋力求活依旧失败的自己。
而今,又一条挣扎求活的生命在他眼前逝去。他习以为常的同时,生出淡淡的惋惜。
无数道沉默的目光落在越殊身上。希冀与信任依旧,怀疑与失望同样在蔓延……
浓烈的情绪几乎将目光凝成实质,厚重如山岳。心志稍有不坚者都将被它压垮。
而越殊神容平静,无波无澜。
……尽管遗憾,但他并无愧疚与自责。身为医者,他已尽己所能,自然无愧于心。
如今他只想赢得最终的胜利。
夜幕渐渐降临,一轮明月高高升起。它撕开万顷夜幕,将无垠的光辉洒向大地。
少年道人迈步而去,月色为他披上一层闪耀的银甲。他踏入一处没有硝烟的战场。
千里之外,同一轮明月下。
大楚皇宫彩绸飘舞,明烛高照,绢花高挂枝头,神都雒阳好似一夜之间春暖花开。
广德皇帝五十大寿,京师百官、各地州牧,统兵在外的大将,尽数入京朝贺。
夜宴正酣,华灯初上。宫娥腰肢如柳,鱼贯而来。金殿亮如白昼,秋色化作春光。
丝弦声起,伶人献舞。水袖飘飞,肤光胜雪。高居御座的天子将一切风光尽收眼底。
他一边满饮美酒,一边抬手打着节拍。苍老的面容上,好似浮着一层霞光。
歌舞稍歇,不断有人起身恭贺。
文武百官穷搜四海之珍奇异宝,此刻尽数献与天子。尤以十三州州牧所献贺礼最为珍贵。
幽州州牧常玉山是个例外。
并非他敷衍搪塞,实则他的贺礼已是颇为贵重。但与其他人相比,顿时相形见绌。
只是他与广德皇帝情分不同一般,昔年曾在猎场上救过皇帝一命,又是皇帝的心腹死忠,故而无人对这位幽州州牧挑刺。
常玉山却并未因此而得意。
望着满堂金玉,他的心不断下沉。御座上的天子早已不复昔年英明神武的模样,常玉山皱纹深深,眼底浮起浓浓的忧虑。
……有必要劝一劝天子了!
他心事重重,无心欣赏歌舞。
随父赴京的常以信同样无心欣赏歌舞,也听不惯滚滚的恭维话,在一旁百无聊赖。
他暗自懊悔自己实在不该来。
哪怕参加万寿宴在旁人看来或许是莫大荣幸,于他而言却不如上战场与敌人拼杀。
酒香混合着脂粉香被夜风送入鼻间,常以信如坐针毡,开始想念幽州的风沙了。
直到一道夸张的声音惊醒了他:
“陛下御极三十载,无一日不勉。今四海升平,天下晏然,皆陛下治世之功!”
“?”
常以信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睁眼说瞎话,莫非是当官的必要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