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神医妖道35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这一日,长街染血。

一处采生折割的窝点被越殊铲除,揪出来的数十号人贩子被愤怒的百姓活活打死。

从小妾肚皮上爬起来的县令得知治下出了此等大案,高升的美梦灰飞烟灭,顿时一个腿软瘫坐在地:“完了,都完了……”

被解救的孩子却无家可归。

以他们的年龄与身体情况,倘若不能回到家人身边,只怕很难在这个世道活下去。

此事顿时成了首要难题。

越殊惟一能做的便是等待。等待这桩大案的消息传开,等待他们的家人主动找来。

这一等,就是足足三个月。

期间不断有跋涉而来的夫妇,见到孩子前,他们泪眼汪汪,有诉不尽的思念,见到孩子后,许多人却下意识止步不前。

只有极少数人心疼地将残缺的孩子拥抱入怀,而更多的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落荒而逃。他们说:“这里没有我们的孩子。”

有人所言为真,有人满口谎言。

是前者抑或后者,只从孩子的表现就能看出来。他们染着泪水的眼底映着夺路而逃的父母,却乖巧地接受了被抛弃的事实。

整整三个月过去,依旧有二十七个孩子无家可归。于是,越殊带着他们上了山。

山为连云岗,山中有坞堡,名曰连云堡,是一处与卧虎山刘家寨一般无二的地方。

至少对这些年幼的孩子而言算是“桃花源”,也是越殊为其精心挑选的避风港。

昔日越殊途经此山时,曾经救活重病的老堡主,堡主亲口承认欠下他一份人情。只是越殊不曾料到这么快就用到这份人情。

连云堡上下对几人好一番热情款待。堡主得知越殊的来意,二话没说便一口答应下来。

虽则如此,越殊自然不能让他们吃亏。他预留了足够养这些孩子至少十年的银钱。

一切安排妥当,越殊又在山中停留数日,确认被救的孩子渐渐适应堡中生话,这才放下心来。

他不欲惊动任何人,与堡主道过别,次日清晨便悄然下山。一如昔日过辽源时,飘然而至,飘然而走。

然而这一回,越殊却失策了。

尚未走出连云堡的大门,他们就被一帮孩子拦了下来。一行人的脚步不由顿住。

有腿的孩子背着没腿的孩子,有胳膊的孩子扶着没胳膊的孩子,看得见的孩子牵着看不见的孩子……他们三三两两组合,最终整整齐齐出现在越殊面前,一个不少。

此时天方蒙蒙亮,明月尚未全然隐退,朝阳已攀上山头,日月交辉的光照在一张张年幼的脸上,映得他们眼底好似在发光。

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光。

“先生,你要走了吗?”

目盲的男孩背上,失了双腿的小女孩凭借凌驾于众多同伴的高度与越殊对视,她鼓足勇气问:“我们以后要去哪里找你呢?”

“是啊,先生……”

一双双期盼的眼睛都朝越殊看来。他们不曾开口请求越殊留下,只是希冀地发问。稚嫩的童声你起我伏,奏成一支交响曲。

“等我们长大了……”

“将来该去哪里报答先生的恩情?”

迎着一双双期盼的眼睛,越殊沉默了一瞬。而后,少年道人微微一笑:“只要你们好好活下去,将来总有再见之日。”

至于回报么……他并不需要。

越殊将他曾对许多人说过的话又搬出来重复了一遍,他的神色难得带上几分认真。

“尔等之所以得救,在我一念之善。有朝一日遇上抉择,望尔等亦不失一念之善。无论将来如何,切勿践踏昔日的自己。”

言尽于此,他迤迤然下了山。

留下身后一张张冥思苦想的小脸。

高升跟着一道下了山,他好奇地问:“……这些孩子尚且年幼,能听明白吗?”

“他们长大后就明白了。”

高升默默点头,默默思索。

他心知越殊一席话不仅说与孩子们听,更是说与他这个加过冠、读过书的大人听。

下山后,一行人在第一个路口分别,高升拜谢道:“道长所言,在下铭记于心。今日受道长之惠,来日当施惠于众!”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嘛。”望着高升离开的背影,向豹像模像样点头,嘿嘿笑道,“小道长,看来咱这回没救错人。”

越殊微微一笑,算是赞同他的话。

一路行来,越殊所救之人并非个个都不该死,只是生死危机关头来不及分辨人之本性。

若是救完人却发现其人死不足惜,越殊自然不会迂腐到放任自流。由他出手救活的性命,重新收回也是理所当然之举。

毕竟他虽行医,却并无医者的高尚医德。这双手能救死扶伤,也能送人直入黄泉。

下了连云岗,一行人继续南行,不知不觉已将大半个冀州甩在身后,抵达兖州边界。

此时的冀州地界上,烟尘处处,举义之人数不胜数,“玄微上师”亦声名远扬。

这面被大大小小无数义军组织高高举起来的“旗帜”,也因此传出千奇百怪的流言。

有人说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如古圣贤一般智慧通神;有人说那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掌握着凡人不可抵御的神通;有人说那是仙师临凡,形貌千变万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受天命眷顾,涤清宇内……

而朝廷方面,传言就没有这般友好了。概括起来,无非是装神弄鬼的妖道。

诸如此类,种种传言并不曾影响到越殊的脚步,只要他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顶着道号招摇过市,不知死活挑衅朝廷,很难有人灵机一动将之与“玄微上师”联系到一起。

且不说他极具欺骗性的年龄,只说一点,谁能想到义军的精神领袖竟然不在义军之中?朝廷官军卯足了劲,未尝不是为了将各路义军首领与某位精神领袖一网打尽。

殊不知,他们一心要捞的“大鱼”,早已悠哉悠哉游离冀州,游往兖州的地盘。

此时距他离开幽州已有一年之久。

越殊眼前天地已然无限宽广。

踏足兖州之地,越殊大开眼界。本以为冀州已经够乱了,没想到兖州更上一层楼。

没有冲天的火光,没有山匪与盗贼,只有漫山遍野的流民。牵着高头大马的一行五人若非实力更强,险些就被流民给抢了。

救下几个倒在路边的人,越殊这才从他们口中知晓兖州闹了旱灾,三月不曾下雨。富裕之地还撑得住,贫瘠之地已无人烟,家家户户扶老携幼,纷纷踏上逃荒之路。

日落之际,他们终于抵达一处人烟繁茂的村庄。眼前所见,却令几人眉头紧锁。

只见一名老妪拖着板车踉踉跄跄走出村来,车上躺着一大一小昏迷不醒的两条人影,看年龄大概是她儿媳孙子或女儿外孙。

板车后方,是手持棍棒的村民,大有人不走就将人打走的架势。

老妪身形单薄,面黄肌瘦。

板车上的母子面颊烧得通红。

一村之民冷眼旁观三人的离开,还有粗鲁的汉子挥着棒子喝骂:“真晦气,快走快走!死也死外边,别祸害咱们村里人!”

这都是一帮什么德性的刁民?向豹的拳头捏得嘎吱作响,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

眼前仿佛刮过一阵黑旋风,不等村民们反应过来,某人手中挥舞的棍棒已经易主。突然出现的大汉挡在他们面前宛如一座高山,张嘴一笑,便咧开一口森森白牙。

“某平生最恨欺凌孤寡老弱之辈……”他将夺来的棍棒舞得虎虎生威,令人不敢逼近,“一帮窝囊废,有种来同某家放对!”

村民们一时竟被震住了。

这是哪座山上跑下来的山大王啊!

慢一步的张重光与周猎虎见向豹仅凭一人震慑全场,索性上前帮忙扶住板车。王阿大企图与老妪沟通,却发现她是个哑巴。

见状,一帮村民如避瘟神一样齐齐往后退。向豹带来的威慑被另一种恐惧支配。

被夺棍棒的青年“呸”了一声,骂骂咧咧开口:“你懂个屁!这一家人染了瘟疫,他们家都快死绝了,还想连累咱全村不成?只是赶他们走,已经是发了善心了!”

他一边骂,一般继续后退。突出一个又狠又怂。

“???!!!”

板车边上的几人下意识松开了手。

在他们身后,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安抚了几人慌乱不安的心:“应当不是瘟疫。”

“你说不是就不是?”

骂骂咧咧的青年没好气开口,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是微微一怔。

夕阳之下,青袍飘举。少年道人宛若天成的轮廓恍惚间使人疑心见到了山间鬼神。

越殊轻声开口,平静从容的语调令人莫名安心:“贫道略通医术,不妨让我一试。”

村民们自然是不肯让“瘟疫感染者”入村的,越殊也不强求,只让他们提供了一处山脚下的空屋,将老妪一家都送了过去。

碍于几人一看就不好惹的架势,这个请求不曾遭到拒绝。

大概是不忍心看这位“人美心善”的小道长治病不成反而被感染,那脾气粗暴的青年向他透露了来龙去脉。

出现在这一家人身上的病情的确像极了瘟疫,起初是年纪最大的老爷子倒了下去,高烧不退,而后便是他病殃殃的儿子。

待得家里两个男人都一命呜呼,这家的媳妇和小孙子也染了病,村里人顿时都慌了。

他们见识不多,也听说过瘟疫的可怕。这病一个感染一个,不是瘟疫还能是什么?

于是就有了今日这一幕。

越殊对此不置可否。

……有传染性的就一定是瘟疫吗?须知前世还有流行性感冒呢!

山脚下的空屋里,越殊抬手搭上孩子的脉搏,神情笃定:“果然不是瘟疫……”

数日倏忽而逝,村民们见证了奇迹的诞生。

看见眼前活蹦乱跳、只是略有病容的一家三口,他们望向越殊的眼神惊为天人:“这位小道长莫非是活神仙不成?”

当下全村人争先恐后请他上门,不管有病没病,俨然一副要蹭活神仙仙气的架势。

越殊:“……”

“诸位想多了,贫道只是略通医术的凡人。余娘子一家确实不曾染上瘟疫。”

狂热的气氛中,少年道人一如既往八风不动:“诸位何以笃定,是瘟疫作祟?”

原先不曾给他们好脸色的青年此时已经成了越殊的头号推崇者。他急急开口道:“小道长有所不知,南边真的起了瘟疫。听逃荒过来的亲戚说,连县城都被围起来了!”

“——小道长切勿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