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恨。
憎恨的心情,一直在美细的胸腹里燃烧着。
父亲是令人喜爱的男人,内里却是为了钱谋杀兄弟的残忍的罪犯……母亲是被这样的恶人蒙蔽的女人。
从生下来起,美细就是罪犯的孩子了。
与那个有着冷静的母亲的哥哥不一样,他的母亲并没有那么坚强……母亲没有办法承受生下了罪犯之子的指责和流言,就这样离开了。
不,说不定他的母亲是足够坚强的。
她没有顺从道德和社会的规范,在极端环境下舍弃了他,又狠又聪明。
被抛弃了。但是美细没有办法质问“为什么要生下我又要丢下我”。
如果顺从了社会的规则,他可以拥有审判母亲的权力。
可是那么做的话,就和因为他是罪犯的孩子就审判他的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
即使没有得到母亲的抚养,美细还是生存了下来。
【那个被杀掉的杀人犯的孩子】
作为这样的存在,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美细,是个很会看眼色的孩子。
只有得到别人的肯定才能活下去。
完美。
作为有原罪的孩子,一切都必须做到完美。只有这么做,生存的环境才会得到改善。
不成为最好的那一个就会落入地狱。对他而言世界就是如此。
必要的时候,示弱也很好用。
只要露出失落的表情,说些“我的父亲是罪人,亲戚不想抚养流着父亲的血的我,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之类的话,就会得到出乎意料的宽容了。
越是装模作样、竭力掩盖自身的弱点,人们越是会试图挖开你的伤口,再点评一番;但是主动撕开伤口的时候,大家又会为了体面露出怜悯和同情的样子。
美细很早就领会了这一点。
利用着社会和人心的规则,容美细就是这样长大的。
他做得很好。
因为继承了双亲迷人的样貌,头脑也很聪明,无论哪方面的能力都很强,很快就能表现得像是讨人喜欢的人了。
【美细同学真是优秀】
【真有礼貌啊】
【美细将来会成为出色的人吧】
只是美细而已。
只是我而已。
不能让任何人把他与血管里流淌着的、罪孽的血液联系在一起。
不是谁的孩子,不是谁的延续,他身体里没有什么劣等的残渣。
但是无论怎么隐瞒自己的出身,现实是无法改变的。
从出生起就拥有的这幅身躯,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即使长大以后去了新的地方、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大家都不知道他的过去,但憎恨的心情从来没有消失。
憎恨着。
憎恨着犯罪后轻易死掉的父亲,憎恨着生下自己又抛弃的母亲,憎恨着同样是父亲的孩子、却好像真的是圣人的“哥哥”,憎恨着让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每天伪装成完美的圣人才能生存下去的世界。
憎恨残忍的人,憎恨弱小的人,憎恨无知的人,憎恨幸福的人,憎恨自己。
憎恨的心情,在看到“哥哥”的那张脸的时候最强烈。
明明都是那个男人的血脉,他的哥哥却和父亲长得不怎么像……反而更像那个冷静又凶猛的女人。
只是看到乐知乐那副姿态,就痛苦的想发疯。
明明都流着同样的血……
容美细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不能容忍任何人怀疑自己的本性,不想和肮脏的人渣有任何关联,可是若是只是看到他的伪装就认为他是个好人、相信他的话,也和被父亲蒙蔽的母亲一样……是无法原谅的。
矛盾的心情,割裂的想法,在身体里撕扯着。
他好像变成了奇怪的人。
为了改变这样的情况,为了得到解脱,一定要去拿到天梯。
一定,一定要得到。
只要得到那个的话,想要改变什么都可以。
即使是想要改变自己的出生,或许也是可以的吧。
为了这个,无论要付出什么,无论遇到什么阻碍,都绝对不会放手——
就算是姐姐也一样。
就算是这个人,也不可能动摇他的决定。
完全不需要猜为什么周梦会这么做。
容美细很会看人的脸色,他也很会看人的。
不需要思考就能想清楚了……周梦会给他装定位器,只是因为周梦在怀疑他而已。
嗯……
姐姐确实很聪明。
容美细知道自己的外表很有迷惑性,遗传自双亲的、别人都可以相信的、放心的这幅甜蜜的面孔,周梦却没有被迷惑,而是看到他真正的一面。
怀疑。
姐姐是,怀疑着他的人……但是这种怀疑又并不是因为他流淌着谁的血,而是因为她知道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的。
姐姐知道他有着坏心眼的。
但是,就算这样,她还是过来了。
说不定她已经猜到他发现了,猜到他想要抓住装定位器的人,但是还是来了。
“你担心我受伤吗,姐姐?”
回到安全屋,看着黑发的清洁工用剪刀剪断绷带的时候,容美细甜甜地笑着问:“所以想来救我?哈哈……姐姐对我真温柔啊。”
奇怪的美细。
如果说米哈伊尔和乐知乐是过于聪明,让人有些难以揣测的话,美细就是有些……捉摸不透。
就算他在笑着,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美细是个偏执的人。
他应该很有野心……虽然周梦不清楚那个野心是什么,但他关注她又没有用。
如果说是因为她放了定位器的话,美细应该是被她得罪、对她怀恨在心才对。
但是周梦观察着容美细,又感觉这个人好像并没有生她的气。
现在这个反应真奇怪……
“血止住了,你会没事的,我要走了。”
周梦平静地说,没有理会他的话,站起来打算收拾东西,却被容美细冷不丁抱住了腿。
“?”
周梦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低头看着把脸贴到她的小腹的少年。
天色已经快黑了,蓝调的夜空显得很朦胧,安全屋里的光线也不是很好,少年的眼睛却亮得有点吓人。
容美细金色的发丝下,深绿色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活生生的东西在鼓动着,嘴角翘着,明明是微笑的表情,却有一种淡淡的、阴戾而危险的诱惑感。
只是看到他那个眼神,周梦的胸口就抽紧了。
这个有点……
没有等她回过神,美细紧紧地仰头看着她,用鼻子拱了一下。
“美细,你……嗯。”
周梦很快颤抖起来,手指抓住少年金色的头发。
她像是揪马儿的毛发一样揪着容美细的头发,但是他却好像毫无所觉,任由她的手指在他的发丝间收紧,只是在她用力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吃痛的喘息。
周梦忍不住往后,背很快抵到了墙壁,美细却还不肯抬起头。
“你干什么啊……”
周梦有点艰难地说,脸颊都红了。
她揪着他的头发,大腿有点抽筋一样,几乎要坐了下去。
好久,快要站不稳的时候,容美细才抬起头,微笑着:“怎么了?姐姐?”
他金发下雪白柔美的脸上,还带着点湿润的色泽,折射着白炽灯,亮晶晶的。
“……”
周梦抖了一下,用手按着他的头,把人推开了。
“嗯。”
这下他倒是不反抗,只是哼了一声,顺从地倒在了地上,金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苍白的脸现在通红,还湿湿的,仰头抱怨的表情竟然显得有些纯真:
“姐姐……我只是想让你高兴啊。不要这么对我。”
他的眼神有种若有若无的危险,嘴角还弯弯的,又纯真又阴戾:
“只要你说的话,我什么都会做的。”
“……”
周梦抿着嘴,脸都红透了,垂头看了他一会儿。
容美细盯着她,放轻了呼吸的时候,她转身往门边走了。
容美细拧起了眉。
这算什么?
“……你也要走了?”
他想摆出从容的样子,却有点控制不了面部的肌肉,下颌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姐姐?”
他撑起身体,微笑着张了口,手指已经捏紧了。
说不清楚的疼痛,在胸口一鼓一鼓的,都开始发麻了。
周梦没有说话,一步一步走到门边。
容美细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周梦的身影在门边站定,“咔哒。”
门关上了。
“……”
她回过头,黑色的眼睛半垂着看他。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雨点。
“沙沙”的雨声,很吵。
湿漉漉的雨夜,房间里的温度却闷得有点热。
“……美细,”
周梦没什么表情,淡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声音里还带着点湿热的的潮意。
“美细,把裤子解开。”
…………
……
奇怪的自己。
他好像变成了奇怪的人。
明明被怀疑着,被看到了绝对不想被看到的样子,被触碰到了绝对不想被碰到的底线,憎恨的、黑色的浪潮在肺腑中汹涌着,却又好像在那黑色之中,纠葛着烧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火光。
以至于胸口疼痛,头脑也变得热胀起来。
【看着我吧。】
【多看看我吧。】
【我就在这里。】
【在你的面前。】
【如果你能,抓到我的话——】
【那么——】
【骨与肉,血与泪,所有不属于“我”的东西】
【这具肉体,就终于从“我”的身上,被剔除了。】
“……美细,你在哭吗?”
周梦这么问着。
容美细只是一把抓住了她伸过来的、仿佛快要碰到他的脸颊的手,重新按下去。
不要碰这个。
他想,
这个不是我。
然后,
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弯下腰。
紧紧地。
“我是不会流泪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