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樾这次来香港是看望孙琳的。
孙琳住的是一家高端医养结合的私立疗养院, 依山而建,青山绿水,医生、看护、食宿, 样样都是最顶级的。
电梯直达顶层, 最东边是间VIP病房, 一百六十平的套房,迟樾走过去, 手指握紧门把手轻轻推开了条缝,室内极低的温度冻得他身子一滞。
房间里黑沉沉的, 只有电视屏幕亮着光。
女人侧窝在沙发里,腿上搭着一件绣花羊毛毯子,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视机, 连开门声都没注意。
正抱着水桶换水的护工见到他一愣,扭过头就要喊人, 被迟樾阻止:“别打扰她了。”
他进门,放轻声音:“我来换。”
护工:“谢谢了。”
迟樾单手提起桶装水,毫不费力地装到饮水机上, 然后才问:“房间的温度为什么调这么低?”
护工说:“是阿姨要求的,白天25度,晚上等她睡着我会调回正常温度。”
“我知道了,谢谢。”迟樾。
“不客气,是我们应该做的。”
“行, 你先出去吧。”
“好,有事叫我。”
护工提着空水桶离开了,迟樾走过去,不声不响地坐到孙琳旁边。
孙琳并没有理会他,双眼无神地盯着电视机, 挂壁式电视机上正放着一部电影,是部日本的老片子,没有中文字幕,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至片尾曲出现在电影结尾,孙琳的身体才有了些反应,缓慢地移过来,怔怔地凝视他。
始终不说话。
“要吃水果吗?”迟樾问,语气一如往常。
似是终于看清了他是谁,她的目光逐渐转冷:“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我没有关着你,你随时可以出去。”
“我就算出去了还是要被人二十四小时看管!”
“不是看管,是照顾。”
“我不需要照顾。”
“你需要!”
“……”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让孙琳恍然间有些不可置信,时光过得这么快,昔日总在电话里哭着抱怨不想再打球的孩子,如今也变成了能跟她对抗的的青年人。
孙琳叹了口气:“你长大了,越来越不肯听我的话了。”
“有吗?”迟樾苦笑了声:“我还不够听话吗?这些年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因为你我放弃所有的爱好和朋友,每时每刻活在你的监控下,就为了让你开心点,但是你呢,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孙琳偏开了脸:“我在做我认为对的事。”
“你认为对的事就是在浴室割腕吗?”
此言一出,电视上的片尾曲应景地落下最后一个音,房间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她忽地转头又看过来,用很奇怪地眼神望着他:“你不是不想让我管你吗?如果我死了不就再也管不到你了,我们一家团聚,你也可以为所欲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皆大欢喜的事你为什么不满意?”
迟樾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脸色一霎变得惨白:“你们一家人?”
迟樾以前只觉得她是因为生病才会情绪不好,她是爱他的,所以他愿意迁就她偏执的控制欲,只是他或许没有意识到,有些母亲就是不爱孩子。
她爱茵茵吗?如果真的爱,她就不会在她住院最脆弱的时候每时每刻在她耳边唠叨家里的债务和压力,她才十岁,对金钱都没有概念的年龄,面对这样的天文数字,她能怎么办?如果她爱他,她就更不会只是因为他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就在公寓割腕。
血红的浴缸,红色的水流满整个浴室,她像一条破膛破肚的鱼躺在浴缸里,血腥味蔓延了整个房间。
这一刻,迟樾只觉得冷。
他清楚地意识到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待着,即使她从外表上看上去和正常人没有任何两样,甚至更加光鲜亮丽,能头脑清晰地和他吵架,把他怼地哑口无言。但她始终是个病入膏肓的人,是病人就需要住院,于是他签署了住院通知书,他以为等她情绪稳定后会谅解他的,却只等到她说想和家人团聚的愿望。
迟樾站了起来,黑眸中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褪了干净:“那你去死吧!”
孙琳愣住一瞬。
“但是你死了我也不会让你如愿,我不会让你们团聚,不会把你的尸体火化,不会将你的骨灰和跟爸爸和妹妹放到一起,我要把你扔到山里去,让野外的……”
大逆不道的话果然让苏琳的脑子嗡的一声,话音未落就抬手扇了他一巴掌:“你是畜生吗?”
迟樾的右脸有一道鲜艳的血痕缓缓滑落,是他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脸,血珠顺着脸颊滚落,他却混不在意:“是啊,你不怕就去死,到时候就知道我能不能做得出来了。”
他真的不想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和她吵架,来这里之前他就一再劝自己要忍耐,不要发脾气,她是病人,无论她要说什么做什么,他只需要应和着就好,不要跟她起冲突。
但是见了面,她还是能寥寥几句逼得他喘不过气,论吵架他怎么吵得过她。
真有点不知道救下她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你在这好好养病,我抽空再来看你。”
迟樾走出疗养院后没有马上离开,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旁边的路灯坏了,周围漆黑一片,他就这样沉默地坐在黑暗里。
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从身体到灵魂的疲惫不堪。
隔了会儿,旁边的绿化带中传出几声婴儿哭泣般的叫声,他扭过去看去,是两只抱在一起的狸猫猫,公猫骑在母猫身上,死死咬住它的脖颈,好像是在□□……
迟樾:“……”
不知过去多久,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机,给置顶的好友发了条消息过去。
yue:【要看片儿吗?】
上方邪恶车厘子的昵称很快消失,变成了“正在输入中……”迟樾拿着手机找好角度拍了几张照片,回到微信时上方的“正在输入中……”还没有消失,能看得出他是真的慌了。
迟樾很淡地扬了一下嘴角,决定不再逗他,把照片发了过去。
上面“正在输入中……”终于消失了。
邪恶车厘子:【猫片儿?】
yue:【嗯,你以为什么片儿?】
他以为是人片儿呢。
当然许繁星是不会承认的,只能僵硬地转移话题。
邪恶车厘子:【这么晚你怎么还在外面?】
yue:【吵架了出来透透气】
许繁星都快对“吵架”两个字应激了。
邪恶车厘子:【啊?是跟阿姨吗?她也在香港?她跟你说什么了】
yue:【我没事】
对面的迟樾发了个顺毛的表情包,然后手机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是给他发了条视频通话。
许繁星盯着屏幕上的视频来电愣了两秒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捞起椅子上的衣服套在睡衣外面,拉上拉链后又深呼了一口气,这才接通他的视频。
他屏住呼吸,紧张的心跳都要蹦出来,但视频接通后并没有看到迟樾的脸,手机翻转过来,对准的是草丛中的猫咪。
许繁星失望了一秒钟,原来是要给他看猫啊。
迟樾的声音从手机中响起:“大晚上穿这么整齐?”
许繁星挠了挠脸:“我……刚从外面回来。”
他真想抽自己一巴掌,他平日在宿舍什么样他又不是不知道,至于这会儿才想起来要注意形象。
迟樾说:“给你看猫。”
迟樾拿着手机走过去,把草丛拨了拨,小猫蜷缩在干草堆里,看着还不到一个月,瘦瘦小小的一只,耳朵和眼周都有伤,连声音都很虚弱,只冲他喵喵叫着。
许繁星:“大猫呢?”
迟樾:“大猫□□完走了。”
许繁星于心不忍了:“好可怜,我听说母猫发情后就不会再喂小猫了,也不知道它们还能活多久。”
“你想要养吗?” 迟樾问。
“我?”许繁星:“我怎么养啊,它们这么小又不能托运来我这。”
“一起养。”
“??”
迟樾说得一起养是指许繁星出钱,他出力,合作养猫。
这话乍一听对许繁星还挺有利的,他不需要出面,只需要出点奶粉钱就能救助一只小猫咪,于是许繁星欣然同意了。
问题在于一起养猫之后两人的交流逐渐变得频繁,迟樾把小猫的疫苗、喝的奶、猫粮等等都一一跟他汇报,微信的聊天内容都变成了猫。
yue:【猫粮要买软一点比较好消化的牌子,我买的高蛋白奶糕幼猫粮,只要20块一斤】
邪恶车厘子:【好】
邪恶车厘子:【[红包]】
yue:【搭配羊奶粉】
邪恶车厘子:【[红包]】
yue:【猫碗用的陶瓷的】
邪恶车厘子:【[红包]】
……
时间久了,许繁星感觉他俩好像不是在养猫,而是在养孩子,迟樾是那个任劳任怨的老母亲,而他是那个只知道打钱,缺少孩子童年的甩手掌柜父亲。
yue:【要不要给他取个名字?】
邪恶车厘子:【取什么名字?】
yue:【星星】
邪恶车厘子:【?不行】
yue:【为什么?】
邪恶车厘子:【哪有为什么,凭什么叫星星,怎么不叫月月】
yue:【你想叫它月月?】
邪恶车厘子:【我想叫它大爷!】
对面隔了一会儿。
yue:【好吧】
许繁星还以为他是放弃了,谁知对方又发了条语音过来,是男生慵懒带笑的声音:“大爷,过来。”
小猫“喵”的一声,似乎回应。
许繁星:“……”
邪恶车厘子:【算了还是叫星星吧,好歹是个名字】
yue:【^^】
_
许繁星这个寒假过得实在太惬意,每天的日常就是吃喝躺着然后云养猫,不到一周的时间,小猫已经比以前精神多了,奶呼呼的样子可爱极了,让他也能感觉到成就感十足。
下午时奶奶做了一锅蒸饺,让他去给周南奶奶送去,许繁星提着餐盒去了周南家。
他家跟周南家隔了三条巷子,家里的老人都是旧相识,奶奶跟周奶奶年轻时在一个厂上班,退休后也经常在一起打麻将,他跟周南更是从小一块玩到大的发小。
进门,周奶奶就拉着他的手:“好久没见到繁星了,谈恋爱了吗?”
许繁星干笑:“还没呢。”
周奶奶:“怎么不在大学谈一个,都是同学知根知底的多好。”
“上课太忙了没时间,”许繁星敷衍着,连忙转移话题:“周南在家吗?”
“在楼上呢,你们小年轻怎么都不耍朋友了,你也不小了,都二十多了,该找女朋友了。”
“知道了奶奶,我去楼上找周南了。”
周奶奶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他是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去找周南了。
周南正在书房打游戏,噼里啪啦的打击声夹杂骂声从音响中传出来,进门后他刚要开口,就被周南阻止。
周南冷酷无情:“进门先看门规。”
“门规?”
“门上贴的规矩。”
许繁星退了几步,这才看清门上确实贴着一张白底黑子的告示。
“周氏门规:入此门不准提迟樾。”
“……”许繁星差点踹门:“还是不是兄弟了?”
“看你表现,”周南打着游戏:“找我什么事”
“来给你送温暖。”
“海市一套房?”
“不至于,是我奶奶做的蒸饺。”
“替我向咱奶问好。”
许繁星拉了把椅子坐他旁边看他打游戏,周南玩的游戏他看不懂,混乱的镜头晃地他头晕,他看了一会儿后就躺回沙发上去玩手机了。
玩了一会儿后,他突然问周南:“周南,你说一个以前很少发朋友圈的人突然开始频繁发朋友圈,而且图文并茂的,是因为什么?”
周南:“孔雀开屏呗,说明列表里有他的求偶对象。”
被戳中的许繁星一下子闭嘴了。
周南还在叭叭:“当然也不一定,也有可能是他已经谈恋爱了,分享一下幸福的生活,你说的人是谁啊?”
“迟哥。”
“……”
因为违反周氏门规,许繁星被周南赶出了家门。
说实话许繁星还挺伤心的,他们这么多年的好兄弟居然因为一个男人决裂了,可恶啊!
他点开了罪魁祸首的微信框。
邪恶车厘子:【都怪你!】
这段时间频繁的联系,他们的聊天消息每天都以猫展开,已经从最初的。
yue:【看猫吗?】
逐渐变成了。
yue:【看看猫吗?】
yue:【看猫】
yue:【猫】
定时定点,每天八点看猫。
但是今天都到八点半了,迟樾还没回他的消息,也没给他看猫给。
难道是生气了?不至于吧,迟哥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许繁星主动发了条消息过去。
邪恶车厘子:【猫呢?】
对面隔了五分钟才发过来。
yue:【今天没猫,有我,看吗?】
许繁星撇嘴。
邪恶车厘子:【谁要看你】
yue:【好吧/委屈】
邪恶车厘子:【你今天不在家?】
yue:【在家,只是有点不舒服,没法给你拍猫了】
邪恶车厘子:【你生病了?】
yue:【有点发烧】
许繁星一顿,连忙拨了个视频通话过去,镜头里的人躺在沙发上,脸色有些红,有点眼巴巴地望着他。
迟樾:“等明天好点了再给你看猫。”
许繁星:“别废话了,你能不能先照顾好自己再照顾猫,你去医院了吗?”
迟樾:“没,喝点热水就好了。”
许繁星垮起一张小脸:“照你这么说医院也别开门了,改成茶馆好了,进来的病人一人一碗热水,药到病除。”
迟樾好像笑了,镜头中看着不明显。
他是笑了吧,笑什么?
这有什么好笑的。
“繁星。”
正发呆的许繁星恍然回神:“啊?什么事?”
“没什么,新年了,想跟你说一声……”
以为他要跟他拜年,许繁星心不在焉往外秃噜:“你也新年好……”
“我好喜欢你。”
这两道声音同时交织在一起,伴随着窗外不断升腾而起的烟花,许繁星愣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红晕逐渐扩散,然后啪嗒一声关闭了视频。
除夕夜当晚,万家灯火,每逢过年过节,许家的老宅子总是到满了客人,离得近的亲戚都聚到一起,更是热闹。
年夜饭之后,奶奶和何灿阳还有一些亲戚们围在客厅边看春晚边聊天,许昌霖在书房回学生的拜年短信。
许繁星今晚尤其沉默,面对长辈们的问询也是敷衍而过,吃过饭就坐在阳台上吹风,希望冷风能把胸口的燥热吹散一点,但是没有,越来越热了。
怎么回事,难道他也发烧了吗?
许繁星从冰箱捞出了一罐酒,贴了贴发烫的脸,刚要扣开,想起自己的酒量,还是作吧,换了瓶冰可乐,当成啤酒闷了一口,爽!
“哥。”何灿阳喊他。
许繁星拎着可乐,回头与她对上视线:“做什么?”
“来看春晚……”说到一半,何灿阳顿住,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几秒钟:“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
许繁星:“……”
何灿阳:“你很热吗?”
许繁星面无表情地拉上了阳台的推门:“好好看你的春晚,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何灿阳:“?”
许繁星失眠了,不知道是不是外面太喧嚣,大街小巷满是鞭炮声,他一点都睡不着,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天花板。
也不知道迟樾怎么样了。
许繁星很清楚他是不会乖乖去医院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时看着早睡早起生活规律,实际上一点都不注重生活品质,更是习惯了凑活。
他还记得夏天那阵宿舍里有蚊子,许繁星跟徐峰都挂上了蚊帐,只有他大敞着床铺给蚊子加餐,每天身上都多出四五个包,他也混不在意,最后还是许繁星看不下去了,买了电蚊香。
他就是这样,对待自己一直是很随便的态度,随便吃吃,随便住住,应付着度过每一天,就算真发烧了也就喝点热水熬过去,聂高远不在,估计连药都没有人给他找。
许繁星猛地爬起来,好烦,真的好烦,怎么会有人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生病了就该去医院啊!
他摸出手机开始查询去香港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