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
山风吹得落叶沙沙,林中有秋虫低吟。
裴照野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眼前这个坐在石阶上,提灯等候他归来的少女,宛如山间幻化而成的某种精怪,专门蛊惑行路之人。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她揉揉眼,声音带着点嗔怪。
迎风浥露的面庞被朦胧灯笼一照,纤薄剔透如一瓣雪白牡丹。
又像一块冷透了的白玉糕。
裴照野盯着她的脸,喉结滑动了一下。
“丹朱和秉安没跟你说吗?我下山办事,今夜原本不一定能回来。”
“说了啊,”少女双手搭在膝上,眼尾弯弯看他,“但我就是觉得你今晚会回来,果然被我等到了。”
她的语气……
就像一个等待丈夫夜归的妻子。
裴照野忽而觉得很不自在。
他自幼反骨,独来独往惯了。
在裴府时自不必提,就算后来落草为寇,建了红叶寨,有了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没有她这样……这样……
黏黏糊糊的。
“你等我做什么?”
“等你……”骊珠面色一变,突然凑近猛嗅,“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儿?路上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啊?”
裴照野浑不在意地看了看袖口。
“是遇上了几个人,不过……”
“你受伤了吗?伤在何处?长君!长君快点给我掌灯!”
裴照野愣了一下,一时错过了解释的时机。
再回过神来时,那少女已经毫不见外地开始在他身上胡乱摸了起来。
是手臂?
还是腰腹?
她记得他的背脊也有两道特别长特别深的剑痕,该不会就是这一次……
“好不知礼的小娘子,我还没对你做什么,你倒是跑到土匪窝里非礼土匪头子来了。”
裴照野觉得好笑,伸出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将她双手同时禁锢住。
本来还有几句混不正经的话在嘴边,然而一对上她满怀担忧的一双眼,他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我没受伤,这血是旁人的。”
他简单解释了一遍始末。
归来路上,他在虞山附近瞧见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本想抓了审审,没想到这五个人一见被人发现,下手狠辣非常,直奔夺他性命而来。
裴照野也就没跟他们客气,直接送他们五人手拉手归西了。
骊珠眼中快要烧起来的焦灼终于平息几分。
骊珠后怕道:
“还好,还好离红叶寨不远,否则你一人如何应对得了?”
裴照野眉梢微动。
他哪句话提过,不是他一个人应对的了?
“等等——”
骊珠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白。
“那五人,什么打扮?尸首在何处?你、你带我去看看!”
长君也反应过来:“该不会是陆大……陆誉手下的人吧!”
骊珠没有回答,但也心中也连连喊遭,她应该早点提醒裴照野,真要是陆誉,那岂不是自己人杀自己人吗?
很快,裴照野带着骊珠去了横尸的地方。
骊珠立刻上去,忍着恶心挨个看了一遍,确定其中没有船上见过的面孔,这才放下了心口大石。
“不是他们。”
长君道:“可是,这都已经失散三日了,陆誉但凡还有口气,就算是游也该游到这虞山附近了吧。”
骊珠看着那些尸首,对他们的身份已经心中有数。
还能是谁?
定是替覃皇后办事的麾下鹰犬!
当日她在这一带失踪,找上红叶寨也并不奇怪。
她摇摇头:
“就算到了这附近,陆誉若是个谨慎的,必定会打探这山中情况,自然会知道,这里有一个红叶寨,不会贸贸然上山的,现在我就怕……”
“怕什么?”
“我怕陆誉去告官!”
裴照野今后可是要位列三公的南雍栋梁。
以前出身寒门,就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世家子弟嘲笑,要是再加上个曾经落草为寇的污点,简直更没法在南雍官场做人了。
得想办法早些与陆誉通个气才行。
骊珠和长君二人躲在一边小声谋划。
但凡有一个人此刻抽空回头,都能在夜枫下看到一双眸光锐利的眼,正在冷冰冰地审视他们。
一个宦官。
一个让宛郡太守要借裴家之口,知会伊陵郡都尉抓人的女子。
再信她那套“裴胤之未婚妻”的说辞,未免太蠢。
其实昨日他就发现,那个叫长君的小侍卫,并非寻常侍卫。
他嗓音细,面白无须,还能贴身侍奉小娘子,除了宦官,他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也就是说,这小娘子从雒阳而来是真,但药商之女却是假。
再加上今日他下山一趟,查出那几个到访过裴家的人,是从宛郡而来的公门中人。
事情全貌已然显露了七八分。
这是个有宦官侍奉的宗室之女。
她伪装身份从雒阳逃来,而宛郡太守得了某些人的命令,要暗中将她带回去。
当然,此事还有许多他想不通的疑点。
比如她为何会手持一封裴胤之的举荐信。
追杀她的那些人又是谁。
她为什么要千里迢迢逃出雒阳。
然而裴照野并不打算深究下去。
因为没有意义。
自打他与裴家断绝一切联系,落草为寇开始,他只管让红叶寨在这乱世能偏安一隅,哪有功夫管上头宗室世家官场的洪水滔天?
早点送她回家,于她自己,于红叶寨,都是一桩好事。
“——既然如此,明日要不要跟我下山一趟?说不定能打听到你那些护卫女婢的消息。”
与长君商量了好一会儿的骊珠猛地一回头。
裴照野的身影浸在枫叶的阴影下。
“诶?可以吗?”她惊喜地眨眨眼。
“你的《燕都赋》卖了不少钱,收钱办事而已。”
骊珠自然喜不自胜,连忙拄着拐到他身边,道:
“那我们早点回去,明日早点出发!”
“嗯。”
乘着月光,三人夜行林中,往山寨的方向走。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为何要夜半守在寨门处等我?”
裴照野忽然开口。
骊珠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此刻被他提醒,带着一副告状的气势将食舍内的对话向他复述了一遍。
最后总结:
“他们太不像话了!如此没有血性,怎配做你的手下!”
听完她的话,裴照野露出古怪神色,瞥她一眼:
“哦?那你觉得什么人,才配做我的手下?”
“当然是和你一样志同道合、满腔热血、同仇敌忾,即便落草为寇报国无门也视北越为贼寇,一心收复北地的好汉!”
……她在说什么梦话呢?
裴照野觉得好笑。
她口中的“和他一样”,怎么听起来像是“截然相反”?
要不是她一脸真挚,他都快以为她是在故意阴阳怪气了。
不过裴照野也不欲跟她解释。
她这样想自己也挺好的,至少明日带她下山时,她能少几分警惕。
“唔……”
裴照野沉思片刻,煞有其事地叹息道:
“总要给他们一点时间,你也看到了,这些弟兄大字不识几个,岂能人人和我一样,有这样的觉悟?”
骊珠想到此处,也觉得有道理。
这些草莽之辈,字都不认识几个,或许到了红叶寨之后才能勉强温饱,也不能对他们要求太苛刻。
“你说得对,识字才能明理,不说要学多少学问,识得几个字,既可以明理,可以写家书,日后还能看兵法……不然,以后我来教他们识字吧!”
“你要教一群山匪识字?”
裴照野上上下下打量她好一会儿,发自内心地赞叹:
“你他娘真是个天才。”
“不准骂娘。”骊珠瞪他一眼,“山匪为何不需要识字?难道你要让他们做一辈子山匪吗?”
按照前世的时间,还有四年,他便会入仕。
那红叶寨呢?
她想让南雍扫除积弊,强大到能光复北越,驱逐乌桓,自然不可能放任这些匪贼继续盘踞一方。
在朝廷剿匪之前,她想给他们另寻一条出路,真正的出路。
裴照野却道:
“做一辈子山匪又如何?你瞧不起这些见识短浅又粗鄙无礼的山匪,又焉知我们是否瞧得起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高门权贵?”
他吐字冷而利落,没有任何多余情绪。
却不知牵动了舌头上的哪根神经,不肯愈合的旧伤隐隐作痛。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裴照野意识到今天话说得太多。
明日送她平安归家,大家桥归桥路归路,死生不会再见,何必说这些没用的话?
把这娇娘子惹哭了反倒麻烦。
正当裴照野思索着如何道歉哄她时,少女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认真地对他道:
“我没有瞧不起你啊,真的,你别生气呀。”
……她倒关心他有没有生气。
裴照野松了一口气,又发觉这小娘子真是脾气好得过分,他刺她一句,倒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
“我没生气。”
骊珠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见他果然没有生气,才笑道:
“那就好,你想想,我要是瞧不起你,怎么会答应你的求娶,对不对?”
裴照野:“……?”
好一会儿。
他舔了舔唇,用一种费解的眼神望着她,道:
“你刚刚说,你答应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