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果不其然,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骊珠藏好自己见了鬼似的惊惧神情。

覃皇后闺名覃宣容,出自宛郡覃氏三房一脉,和当今官至尚书令的覃氏家主覃敬是堂兄妹。

她显然不是那些仰仗皇帝宠爱,才能在宫中立足的平民皇后。

骊珠害得沈负落水,让她儿子手心被抽得皮开肉绽,她自然要来找骊珠算账。

其实覃皇后要怎么算账,骊珠都无所谓,但她不能阻拦自己这趟出巡。

骊珠垂下眼,怯怯懦懦的样子。

“……您不能……这是父皇允了我的……”

“不能?”

覃皇后微笑,将盛着药汤的勺子递到骊珠唇边。

“我这都是为了公主着想,大病初愈,怎么能叫人放心让公主独自出远门呢?”

“太医说,不算什么大病,再养几日就能大好,真的。”

骊珠紧抿着唇,偏过头去。

“皇后娘娘……还是多关心一下沈负吧。”

覃皇后收回手,将勺子随意丢回碗中,搁置一旁。

“哦?关心他什么?”

“兰台那日,他说了些什么,难道没有人告知——”

“那日当值的几名小吏,背后议论皇家是非,兰台戍守的卫兵更是护卫不利,害得皇子落水公主染病,当日在场二十七人,论罪当诛。”

覃皇后打断了骊珠的话头,平缓语调中透出肃杀之气。

望着骊珠苍白如纸的脸色,她弯了弯唇角。

“负儿说了什么?还请公主告知。”

仿佛一盆冰水浇下。

骊珠瞳仁颤动,怔怔吐字:

“我……忘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这样啊。”

狭长凤目饶有兴味地审视着骊珠,像是在欣赏她的惊惧惶恐。

须臾,她面上肃杀如东风解冻,一眨眼和煦如春。

“那二十七人虽说论罪当诛,但公主大病一场,宫中也不宜见血光……这样吧,公主要是执意想去封地,就让这些人一路随行,差事办得好,算将功折罪,办不好,再数罪并罚,公主以为如何?”

少女闪动着泪光的眼眸一亮,不敢置信,连忙点头。

覃皇后又命身旁女官端来药汤,一口一口,微笑着喂骊珠喝下。

“公主心善,是他们的福气,只是我很好奇,公主平日是最不爱出门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一时兴起,要去封地出游?”

她用玩笑般的语气道:

“莫非外头有什么东西,勾了公主的魂?”

骊珠怯声答:

“不敢欺瞒娘娘,下个月就是我生母诞辰,我怕父皇见到我,又牵动心中愁肠,所以,不如离宫出游,或许父皇就不会记得这件事了。”

“……”

极具压迫感的眼神,似钢刀刮过少女低垂的侧脸。

十六岁,正值碧玉年华,朝露春晖般的美貌。

据宫里的老人说,清河公主与先皇后生得七八分相似,小公主娇憨灵动,先皇后秾艳殊丽,母女二人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

宓姜,宓姜。覃皇后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

她应当是绝色,必须是绝色,否则,怎么能以浣衣女这样的卑贱出身成为一国之母?

又怎么能……死后多年仍让一位君王念念不忘?

覃皇后收回视线,索然无味似地起身。

“难为公主一份孝心……好生养病吧,少府与宗□□很快就会替你打点好船只行装,等太史令观星择日,定下日子,便可启程。”

“多谢娘娘。”

等到皇后一行人彻底离开,骊珠才抬起头。

覃皇后还是老样子,遇事不决先杀人,一提先皇后就变脸。

不远处的铜镜映出一张略显颓唐的脸蛋。

时隔多年,她演窝囊废还是那么信手拈来,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骊珠揉了揉脸。

总归还是好消息更多。

没人丢命,她也能顺利出宫,就算之后还有千难万险……

关关难过关关过吧。

-

季秋初七,枫叶红霞举,宜出行。

明昭帝命人备了金根车,六马并架,亲自送骊珠从中门天子驰道而出。

原本是君王爱女之心,群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偏偏,他让覃皇后和皇子沈负也一并随行相送。

皇后皇子不与天子同乘,车马仪仗只能从侧门而出。

目睹此景的百官公卿愁苦了脸。

须知当初先皇后诞子,刚过百日,明昭帝就破例加封这个孩子为清河公主,赐一个县的食邑。

清河公主六岁时,先皇后病故,明昭帝哀恸万分,又给了清河公主两个郡的食邑,规格比肩皇子亲王。

而皇子沈负,作为明昭帝的嫡长子,还是独子,长到八岁尚未得什么荣宠。

今日更是公主出中门,皇子走侧门。

世人都说,母凭子贵。

可落在南雍的两位皇子公主身上,却是有目共睹的子凭母贵。

骊珠也满面愁容。

前世沈负继位后,她被清算得那么惨,其中有她父皇一半功劳。

洛河近在眼前。

实在不能再送了,明昭帝依依不舍,嘱托再三。

“……除了少府和宗政府安排的人以外,父皇还安排了校尉陆誉,率卫兵随行,此人可信,这一路就由他,还有你那个……”

明昭帝环顾四下,没瞧见熟悉身影,问:

“对了,你身边那个叫长君的小宦官呢?”

骊珠眨了眨眼:“我让他先一步押送箱笼上船了。”

明昭帝不疑有他,微微颔首:

“上船后,让他与陆校尉碰个面,我记得那个小宦官身手不错,这一路有他们,父皇才可放心。”

骊珠乖巧应下。

交代完这些,明昭帝拍了拍骊珠的肩,眼中似还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道:

“这一去,山高水远,父皇鞭长莫及,真的非去不可?”

“您不会这个时候反悔吧?”

骊珠语速飞快,急切道:

“父皇若觉得我只是游山玩水不妥,我可替父皇沿途巡视河工,视察盐铁;若是觉得开销过大,也可以再精简物资……”

“说什么胡话,天家公主,何须为这些俗事操心?”

明昭帝朗声而笑,摸摸她的头。

“跟你的驸马游山玩水去吧,父皇回了,祝我麟儿此去,一帆风顺。”

天子车架浩浩荡荡返程,骊珠站在原地目送。

刚要升起几分离别愁肠,皇后舆驾上的轻纱被风吹动,骊珠正对上覃皇后的目光。

几乎是立刻,她转过头,拉着身旁的女官玄英。

“快走快走!”

一脸的惊惧慌张,仿佛身后有鬼在追似的。

覃皇后见状,扯了扯唇角。

“娘!”

坐在她旁边的男童不满出声,举着包成粽子的手缠住母亲的臂弯。

“为什么不替儿臣出气!沈骊珠欺人太甚!她该死!”

“嘘——”

冰冷修长的食指抵住他嘴唇,覃皇后俯瞰着稚子。

“口无遮拦的亏还没吃够吗?再胡言乱语,就将你这张嘴缝上。”

沈负瑟缩了一下。

覃皇后移开视线。

“莫急,只要权柄在握,这口气,想顺下来还不容易吗?”

-

玄英搀扶着骊珠登上船。

“公主别怕,人人都知道,负责这趟出巡巡防的是卫尉府,卫尉杨琨正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婿,公主这趟有任何差池,皇后逃不了干系。”

骊珠闻言却摇摇头:

“你不了解皇后,她不是个正常人,她发起疯来,连覃氏都管不住她。”

但即便如此,骊珠也必须要出宫。

留在宫中的结局,她前世已经历过一次,不过是温水煮青蛙一样等死。

她没有选择,必须出宫一试。

玄英瞧了骊珠好几眼。

小公主这段时日愈发风声鹤唳起来,若说她胆子小,却又敢千里迢迢出这趟远门,真叫人有些不解。

“——属下陆誉,陆无咎,参见清河公主。”

只听哐当跪地一声,骊珠回头,没瞧见说话的人长什么模样,倒先看到了一双抱拳高举的手。

骊珠忍不住轻笑,道:

“校尉免礼请起。”

起身站定后,骊珠发觉此人身长八尺有余,姿貌雄伟。

“这趟出巡,辛苦校尉调度安排,我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听见这道噙着笑意的清甜嗓音,陆誉下意识地抬头瞧了一眼,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公主,不可冒犯,迅速低下头去。

虽是匆匆一瞥,陆誉仍不免为那一瞬的美貌心惊。

来之前陆誉还想,小公主不过刚及笄的小姑娘,哪里就论得上什么美人不美人的?

亲眼见了后,才发现自己的浅薄和傲慢。

“……公主言重,船上巡防主要还是由卫尉府的少卿大人调度安排,属下这一队三十名卫兵,只负责公主近卫,此行定当尽心竭力。”

“光是尽心竭力可不够。”

听到这番话,陆誉心中打了个突。

骊珠让玄英取来早就备好的地图,正色道:

“先来给我讲讲我们此行路线吧。”

玄英带着人在甲板上设了座。

陆誉心中疑惑,但见公主示意他在对面坐下,他也只好脱履入座,指着案上地图一一道来。

骊珠又问及他手下近卫如何轮值。

听完陆誉的回答,骊珠摇摇头:

“……还不够严密,你再安排三人盯着膳房,入口的每一道膳食——我是指你们所有人——都要有人试菜,另外,全队上下务必滴酒不沾。”

陆誉若有所思。

看来这小公主是不信任卫尉府的人了,否则,这些话应该召船上另一位卫尉少卿来,一并交代才对。

“喏。”

陆誉又道:

“既然如此,后半夜也由属下亲自轮值,还可顺便将御船内外巡一趟。”

骊珠颔首。

“不过……公主是担心匪患?我们此行途径的路线,都是少府和卫尉府反复斟酌制定,又是御船,公主其实大可安心。”

“宫里当然尽了心,但有些地方,却也力不能及。”

陆誉:“此话何解?”

眼前犹带稚气的小公主换上了一副肃然神色。

“这几年,天下群盗猖獗,啸聚山林,地方上又有许多官员不作为,父皇前些年便颁了法令,若不及时剿匪,或剿匪不力,二千石及以下的官员一律处死。”

陆誉:“这不是一桩好事?”

骊珠摇头:

“法令虽好,但用刑太严,反倒让地方官员畏诛,层层隐瞒,致使群盗坐大,朝廷知道时,局面已经不好收拾。”

陆誉恍然,看向骊珠的目光中有诧异之色。

骊珠继续解释:“所以,我们途中若遇不上匪盗便罢,如果遇上,必是悍匪……不对,连出巡的御船也敢劫,这恐怕不是悍匪,得叫反贼才对。”

待她语气凝重地说完,抬头一看,瞧见陆誉一脸的如临大敌。

她忙道:“这也只是最坏的打算,应该不至于这么不巧,只是想提醒陆大人,切莫大意而已。”

比起八竿子打不着的匪贼,还是覃皇后更危险些。

但无论如何,此行都必须提高警惕,才能随机应变。

“陆誉明白,多谢公主提点。”

听了这番话,陆誉再不敢小看这位久居深宫的小公主。

他心悦诚服地拱手道:

“公主虽居深宫,却坐知天下,属下佩服。”

骊珠愣了一下,抿唇露出一个略带怅然的浅笑。

陆誉辞别后,骊珠登上船舷。

烟波浩渺,洛河风光尽收眼底,视野一下宽阔起来。

想起方才陆誉的话,骊珠有些出神。

她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坐知天下的。

从前覃珣防备她,不与骊珠谈论政务,也不长居公主府。

裴胤之却从不避讳。

大约是看出骊珠对这些事感兴趣,他一向有问必答,不问也答。

裴胤之权势最盛时,常在公主府内召重臣开小朝会,曾经父皇从不让她沾手的政务,在那时,常常取决于她一念之间。

这条法令后来就是废在她的手中。

彼时,裴胤之见她高兴,抚着她的鬓发问:

“公主真的就这么讨厌匪贼?”

骊珠从他怀中抬起头,下颌抵着他的胸膛,直笑。

“当然啦,难道这天底下还会有人喜欢匪贼?”

她希望天下安定,海晏河清。

她知道,裴胤之亦是如此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