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几年时光南枝是……

在第二日才得见这位新夫人,她一袭红衣,眉眼斜着长,看人的时候总在打量,艳红的薄唇一抿,带着一股子凌厉的气势。

看着不好惹。

“早早把你们喊到正院也是想着认认人,除了大公子,剩下的公子姑娘们我都认得了。”张氏说,与她父亲说的一样,府里姨娘不少,屋里都坐不完,好些通房只能站着。

“昨儿我还想着夫人,以后有夫人安排着一切,我这颗心肝就定定的。”说这话的是柔姨娘,声音如同塞了蜜。

“行了,若无别的事,暂且散了。”

漂亮话都是一时的,张氏也不想说太多,往后相处着,她只看她们做了甚。同理,她也不会当一个口腹蜜剑的人,而是用实实在在的举动收复人心。

大姑娘没动,等人都走了,才看了眼南枝与翠平,她们二人皆捧着东西出列,“母亲,这些是府里公中的账本子,先前父亲让我与芙姨娘、柔姨娘分着管了一段时间,如今都给母亲。”

“红豆,收下。”张氏虽然不知大姑娘有没有别的意思,但这账簿,确实是她需要的。

“绿豆,我妆奁里的云纹镯子拿出来。”等丫头照做,张氏又对大姑娘招手,亲手把那一对镯子戴在大姑娘手上,夸她,“我刚才就在想,果然衬你。你院里缺了少了物件,记得派人同我说。”

“我省得了,母亲。”大姑娘笑着说,单从张氏这个举动来说,也表明她是个识趣的聪明人。

两人年纪不大像母女,倒更像是姊妹。

张氏吩咐绿豆挑上好东西,随大姑娘送回青竹轩。屋里只剩下她的人,她才拿了账簿来看,身边的红豆说道:“夫人,这大姑娘当真识趣,那二位姨娘都没开口,偏她先做了,开了个头,夫人也就不用丢脸。”

要是老爷体恤,昨儿就该教张氏拿了管家权,可不知是忘了还是不上心,没提。他不说,这些姨娘们也不主动,那就是张氏落了下风。

现在大姑娘一动,两位姨娘想必也知道如何做,这就是最省心的做法了。

“瞧瞧柔姨娘方才的话多好听,偏不把权力还给夫人。”黄豆鼓着脸,“装聋子扮哑子,我看她心肠未必好。”

张氏打断她,“罢了,说恁多做甚。不过大姑娘……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她原以为,这前头夫人生的儿女会抵触她,不曾想,这位大姑娘对她有几分善意。

“品性不同,奴婢看二姑娘就不是如此。”但凡是与张氏对上眼,二姑娘的神情都仿佛要吃人一般。

“既是这样,我也不是以德报怨的人。那二姑娘,咱们敬着远着就是,左右也碍不着。”聊罢姑娘们,又说到公子,张氏挂念着大公子,“昨儿粗粗一见,倒真的觉得是个伶俐的孩子,就是太冷了些。”

“母亲先前劝我,让我把大公子当成亲生孩子,这人都不经常得见,怎么亲近?我还问了老爷,他说等两三年,就让大公子去京都求学,到时候更加看不着了。”

红豆安慰张氏,“夫人,甭管情分如何,您是李府的夫人,大公子的母亲,将来他必得给您养老,不必担忧。”

“夫人若是担心与孩子不亲,又膝下无聊,不若抱养一位公子。”黄豆提议。

“再看吧。”张氏有些意动,摸着自个的肚子,“我才进门,不好立马做这些。”

也是她福薄,若不是遭罪不能生,也不用担心没个倚靠。

张氏一入府,就把规矩重新理了一遍,家规确立下来,她又把奴仆们分两批叫到正院,统一听一遍规矩。

“我话就放在这里,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按照家规行事,如果有错,有苦衷的可以体谅,若没有理由就犯事的,一并罚了我也不会心痛。”张氏雷厉风行,不仅管下人,还管着李主簿。妈妈奉她的命去寻李主簿,外院的小厮说李主簿出去喝酒,还没回来,她就说道:“你笨,不懂拿我说事麽?说我有些不舒服,不就成了。”

等李主簿一回府,就被请到正院,张氏半迎合半劝导,“我父亲曾说河东县的县令与县丞有些不对付……”她说的都是关于官场的事儿,李主簿听得仔细。

这些事儿,他大哥不曾与他说,靠自个摸索,终究是难。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李主簿拉着张氏的手,这下倒是真的对张氏多了深层的喜爱。

张氏不喜李主簿老是外出,她父亲曾告诉她,李主簿生性浪荡,在鄞州又没有人能管的住他,最怕他踩中旁人的陷阱,一家子就完蛋了。

硬把李主簿拘着肯定不行,所以她温柔小意,专门同李主簿讲些官老爷之间的间隙,又谈到官报上的政事。慢慢的,不出三个月,就把李主簿的心拢在手掌心里,教李主簿一下值就往家里走,哪儿也不去了。

张氏爽利,还记着大姑娘释放的善意,便时时在李主簿跟前提大姑娘,这般过了一年半载,大姑娘成了李府顶火旺的热灶。

*

两年后,南枝十一岁那年,翠平嫁人了。

与秋扇成亲时一样,大姑娘赏赐了好些东西,又许诺她,“若是有难处,只管回来说。”

本来大姑娘想留着翠平在院里当差,翠平婉拒,说她在外面更能帮得上大姑娘。

翠平一走,空出一个大丫鬟的位置,迎雨与满月斗法了一阵儿,最终却是书儿当上了。

再过了半年,满月也成亲,迎雨自赎了身,跟着一救过她一回的货郎离开了鄞州。

青竹轩里的丫头们来来去去,一时热闹一时冷寂,时间一晃就到了仲夏,府里挂白,原是皇帝驾崩,家家户户守孝三月。

鄞州安静了半年,待新年一过,便是景宁元年,这才又热热闹闹。

守岁的姑娘长得比艳梅还要夺目,眼下一颗痣招摇生色,看得人恍惚。

张氏就夸她,“大姑娘这般脸庞,往后必定事事顺心。”有了这张脸,就连她与大姑娘说话都多了些耐心。

时间多快,她嫁过来的时候大姑娘才不到十岁,如今已经十三了。

李主簿视线往大姑娘这儿转了转,醉醺醺地说道:“夫人说的不错。”快及笄了,也是时候为她找个人家。

得了李主簿的话,张氏原本想给大姑娘相看了,这些年她与大姑娘相处得好,故而也不欺瞒她,而是把她叫到正院,问她中意怎么样的男子。

“我虽不是你生母,可担了母亲这个名头,自然该为你尽心。女子嫁人恍若重新投胎,稍有不慎就搭上了半辈子。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人,我也不能不过问你的意见。”张氏思想开明,她比大姑娘大了十二岁不到,两人聊得来,所以肯问她一句。

“母亲。”饶是这几年被张氏真心对待,在听见张氏说这话时,大姑娘心里冷不丁被触动,她动容地道谢,“母亲为我着想,我记一辈子。”

多少人家不顾儿女意愿就盲婚哑嫁?于男子而言,影响还不算大,可于女子,这就是天大的事儿。

所嫁非人,哪怕遭了骂挨了打,也只能自个忍着,旁人都会告诉你,“忍一忍,这辈子就过去了。”

可但凡父母上心,亦

或是家族给力,夫家不敢敷衍对待,那女子何须忍呢?

见大姑娘欲言又止,张氏微微叹息,说道:“将心比心,我若在你的处境,未必能有你这般出色。”这些年,大姑娘办得事件件体面,在河东县里头也打出了些名气。

这实属不易。

“既然母亲肯大方地与我谈论,那我也敞着门儿回你。我舍不得您,再多留我几年吧。”大姑娘只侧了侧头示意,南枝就上前把她扶到张氏跟前。

大姑娘伏在张氏膝上,压着嗓音哀哀诉说,“若是嫁人了,说不得几十年都不得见,母亲爱我一回,我想多与您说说话。如果父亲催您给我相看,您帮我拒一拒,且再等个几年吧。”

她一番话说得情深意切,张氏何尝不感动?

她嫁给李主簿,本以为府中不会有公子姑娘愿意亲近她,哪儿知意料之外,得了个大姑娘,真心待她,让她在这内宅中也有了可一起玩乐的人。

“你开了口,我定帮你。只是过了及笄,就不能再等了,最迟十六就得定下来,我至多为你缓和两三年。”张氏许诺,“但要是你父亲做主为你定了,我也无法。”

大姑娘点头表示知道,心里却道:她父亲才不管她的去向呢,哪儿会关心她。只要张氏肯帮她,她就能等到十六那一年,入宫选秀。

*

自新帝登基,适龄的女孩儿们都不急着定亲了,家里都等着皇帝下令选秀,有这种机会,他们都不想错过。

万一得皇帝看重,入选了,就能提携一家子。

鄞州亦是如此,原本谈婚论嫁的县丞孙女,忽的不急了,整日期盼着能一飞冲天。

李主簿向来喜欢跟风,观同僚们这般举动,于是他家来,同张氏说道:“姑娘们的婚事再等个一年两年,不急。”

张氏省了游说他的口舌,自然不会反驳,“也好,两年后,大姑娘才将将及笄,二姑娘十三,都是好说亲的年纪。”

才过罢了年,二月末的时候,江州传来消息,老夫人身子不大好,想要见李主簿与张氏。

李主簿请了一个月的假,带着张氏与前头两位姑娘回江州。

路上,大姑娘沉思,怎的这一世老夫人活得时间更长了?一年病那么多回,拖着病怏怏的身体都能活到至今。

待两房的人一相见,各自打起官腔,皆对对方的状态感到惊讶。

李知州与李夫人没见过张氏,只觉她为人豪爽,但对于从前一直相处的李主簿,那可真是刮目相看。

几年不见,李主簿待人接物有气度,人黑了不少,看着更加实在了。

而李主簿与张氏心中同时浮现一个想法:李知州夫妻两个当真有权势,举手投足都带着威风。

一个月后,一行人离开江州。

又过了大半年,见新帝一直不曾下旨选秀,各家各户都陆续给女孩们定亲。

主簿不是甚大官,李主簿本人又不是那等有本事的,按理说没多少人想与他成亲家。

可耐不住大姑娘脸皮生的好,身段窈窕,外出去烧香时,正巧被县令的儿子瞧见了,一见倾心非她不娶。

新上任的县令无法,只能同妻子说,让她探一探张氏的口风。

曾氏不请自来,张氏虽然诧异,可还是接待了她,待聊了好一场,才得知她的目的是大姑娘。

“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大姑娘从前在江州住,在她伯母膝长大的,感情深厚。前些日子我们一道回了江州,她伯父伯母还说呢,为她的亲事做主。”张氏扯了老虎皮装样子,一边观察曾氏的脸色一边斟酌用词,“那时老爷就说好,权由着他们拿主意。”

“知州老爷与知州夫人的眼界必然比我们好,您说,我们哪里不应的呢?”

她的一番话虚虚实实,真的唬住了曾氏。

她夫君说过,李主簿上头有个很有本事的哥哥,可两人好似并不亲近,无甚往来。

可万一……曾氏不敢赌张氏的话是真是假,只能随着她的话语给议亲的事翻篇,“那看来是我唐突了,这是我一直戴的镯子,便给大姑娘,当作赔礼。”

张氏收下了,等曾氏一走,便朝着镯子啐道:“甚么用烂了的东西,也敢给咱们家大姑娘。没理没皮的人,不给请帖就上门,也不想想自个配不配!”

她与大姑娘好一场,没有隐瞒,把这事原原本本说了,又告诫大姑娘,“出门多带些婆子妈妈,别让人近身。”

“我省得。”大姑娘颔首。

只那县令公子实在难缠,舍弃了脸皮一般,硬追着大姑娘不放。

过了两年,李主簿调任去福州的中县当县令,此事才了结。

景宁三年年初,皇帝下令择选秀女,官员家中凡是满十四岁的姑娘都得入京参选。

李县令家中只得大姑娘条件适合,二姑娘因着赵家插手,三个月之前已经定了人家。

家中上下都因此事乱起来,裁剪新衣裳、挑拣首饰、配机灵的丫鬟供使唤……

就连李县令也忙碌,他得为张氏与大姑娘安排好上京的车马,不仅如此,他还拿了自个的私房钱,将其中的一百两给了大姑娘。

一切妥当,一月十日,张氏与大姑娘动身,身边只带着信任的丫鬟,其中就包括了南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