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捕

窗户开着,像一张巨大的嘴,嘲笑着他的可笑。

她跑了。这些天里她向他道歉,对他示好,哄着他骑马,找各种理由住客栈,为的都是让他放松警惕,好给他这最后的,致命一击。

那些柔情蜜意,耳鬓厮磨,她在他怀里的羞涩呢喃,统统都是假的。

冷风呼呼往里灌,浴桶里的水早就冷透了,炭盆火也熄了,黯淡灰败的颜色,裴恕垂目看着。

以为会恨,会怒,到最后只是平静着,向窗外唤了声:“来人。”

侍卫们很快赶来,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面面相觑。裴恕从那些熟悉的面孔上看见了惊讶,还有他不熟悉的,对他的怜悯。很好,他裴恕,有朝一日,也让人怜悯了。

多么可笑。多么,失败。王观潮,我以为上次已经是极限,没想到你每一次,都能刷新我的极限。

拿起挂在墙上的剑:“追。”

迈步出门,接过侍卫递来的马,翻身跃上。

她是去找薛临了,哪怕薛临,背弃了她。

有些人,即便把心血淋淋地掏出来双手奉献给她,她也只会嫌脏污,不屑一顾。

他就是那个可笑的,自作多情的人。

侍卫们很快排查完线索,奔来禀报:

“郎君,院墙外有脚印,女郎是从那里走的。”

“女郎从马厩要了一匹马。”

“马蹄印往来路去!”

马蹄印自然是往来路去的,她哄着他骑马,为的就是探路,好记清返回的路径。

她要去找薛临,她唯一爱的就是薛临,哪怕他放弃所有骄傲,低头折腰,做她的退而求其次,可她依旧只是,不屑一顾。

裴恕沉默着加上一鞭,向来路飞奔而去。

他可以杀了薛临,但,那又怎样?她不爱他,便是杀光所有她爱的人,她依旧只是不爱他,不要他。

喉咙里的血气翻涌着,裴恕死死压下。

王观潮,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

残月如钩,冷冷照着前路,王十六在月下飞驰。

身上已经被风吹透了,冰凉刺骨,白天骑马的时候她戴了皮手套,裴恕给她准备的,还有大毛蔽膝,也是裴恕给她准备的,绑在腿上挡风,再冷的天,身上也是热烘烘的。

如今仓促出逃,自然都是没有的。冷得很,手已经冻木了,不觉得疼,反而有些发痒,大约是要长冻疮了。

王十六胡乱向手上哈了口热气,有些渴,逃走之前,其实应该喝点水的,这几天裴恕事事替她照应,弄得她都忘了这些琐碎细节。

这时候,裴恕应该发现了吧?心里蓦地一沉,她是真心跟他说的对不起,但她,还是要对不起他。

深吸一口气,止住凌乱的思绪。不要再想,无论如何她都要去找薛临,想这些,有什么用。

加上一鞭,如飞前行。裴恕必定已经发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得赶在他追上之前,筹划好一切。

***

“郎君,”张奢探路回来,举着火把,“马蹄印沿着官道走的。”

裴恕也看见了那些马蹄印,步幅极大,矫健遒劲,他特意给她挑的好马,她喜欢骑马,总要跟他一较高下,他便把最好的马给她,让她能赢。

到头来,却成了她逃脱他的利器。

多么可笑啊裴恕。你双手奉上的真心,都成了她手中刀,让她一刀一刀,扎在你自己身上。裴恕沉默地向前飞奔。

她必是趁侍卫换岗的空档逃走的,她进去一刻多钟后侍卫换岗,半个时辰后他发现异样,中间,只有三刻钟时间可用。

她逃不掉。马匹再神骏,终归只有一匹,总会有累的时候,而他有无数人力、马匹可用。王观潮,你如此聪敏,怎么会想不到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出逃?你是为了薛临孤注一掷,明知不可为,也一定要为吧。

王观潮,你可知道我为了你,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一定要为?

王观潮,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丝怜悯?

***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黑魆魆的,望不见头的道路,王十六凭着直觉向前飞奔。

辨不清方向,看不见出口,唯有无尽的暗夜茫茫延伸,马蹄声再急也划不破,这夜浓到了极点。

让人毛骨悚然,又在模糊中,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王十六紧紧抓着缰绳,伏低身体,几乎是贴着马背了。这唯一的活物是热的,躁动的,似是感觉到她的不安,忽地仰头嘶叫了一声。

王十六猛然反应过来,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那个梦,她做了无数次,在混沌中奔跑的梦,像极了此时的场景,就好像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她注定要在这无边无际的混沌中摸爬

滚打,走上一遭。

恐惧到极致,又从绝地中生出勇气,王十六坐直身体。怕有什么用,梦里她不能自主,但眼下,她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能被黑夜吓倒。

她得快些跑,她只有一匹马,总会有累的时候,裴恕却有无数人马可用。得趁着马匹还有力气,能跑多远是多远,撑到天亮再想法子换马,她一定能逃掉的。

薛临绝不会无缘无故抛下她,她必须找到他,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身后极远处隐约有动静,是裴恕吗?他来得好快。王十六咬着牙,用力抽上一鞭。

马匹吃痛,发力狂奔,王十六牢牢掌控着方向。

快些,再快些。哪怕没有丝毫胜算,她也一定要闯一闯。

***

火光照出地上的马蹄印,不久之前刚留下的,向着成德方向,连绵不绝的印痕。

裴恕细细观察。步幅比起之前小了,片刻不停跑了两个多时辰,马匹已经累得狠了。她撑不了太久。

侍卫牵来生力马,裴恕换下旧马。

他很快就能抓到她了。

只是王观潮,你告诉我,抓到以后,我该拿你怎么办?

***

先前远处的动静越来越响,回头之时,隐隐约约,似乎还有火光,裴恕已经很近了。王十六再又加上一鞭。

马匹跑到了极限,口鼻中发出沉重的喘息,先前呼啸着的风声变得细微,她的速度越来越慢。

这样不行,她拖不了太久,马上就要被追上了。

黑暗之中影影绰绰,一片更黑的影子,是路边的社林、社庙。前面不远是条岔路,白天经过时她留神看过,一边通向成德,另一边通向河东。

她应当去成德,薛临多半回去了那里。

王十六打马奔向去成德的道路,又跑了一阵,急急勒马。

身后的动静已经很近了,近到足够分辨出是马蹄声,很多匹马。除了裴恕,再没有第二个。

她单人匹马,跑不过他。

跳下马,跟着一鞭子抽过去,马儿骤然失去了负担,撒开四蹄驮着空鞍跑走了,王十六折返身,向岔道口飞跑着。

裴恕肯定猜得出她是要去找薛临,薛临在成德,那么她就会去成德,她的马蹄印也印证了这点,有这些证据,足够引着裴恕从这条路上追。

声东击西之法,薛临也曾教过她。

快点,再快点,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王十六咬着牙提着裙子,拼着力气狂奔,冲过了岔道口。

现在,她在通往河东方向的路上了。在河东境内走上一阵再折返向东,也能到成德,只不过要多绕几天路,但若是能摆脱裴恕,辛苦些也值得。

疲累到了极点,腿沉得几乎抬不动,王十六强撑着向社庙跑去。

强弩之末,撑不了太久,而且此时相距太近,越多动作,越容易被裴恕发现,不如先在附近找地方躲起来,等天亮了弄匹马代步,那时候裴恕也走了,她再好好筹划。

王十六终于跑到了社庙跟前,大门紧紧锁着,挨着社庙是一片种植松柏的社林,虽然也能藏身,但,总还是不够隐蔽,最好躲去庙里。

卷起裙子缠在腰里,爬上靠墙的松树,跳上墙头。围墙比客栈的高得多,黑乎乎的看不清下面的情况,墙里也没有东西可以借力,王十六听着越来越近的动静,终是一狠心,跳了下去。

脚踝上一阵锐疼,下面是鹅卵石铺成的路径,她扭伤了脚。

***

裴恕纵马穿过岔路口。

火把照得半边天空亮如白昼,四周的一切纤毫毕现,夜里重又上冻的土地,地面上她留下的马蹄印,不远处黑魆魆的社庙社林,另一边岔道上,指向河东的路标。

白日里走到此处,她说南山脚下也有社庙,社日里乡民们过去祭祀,她就在山顶上,听着底下遥遥传来的鼓乐喧闹声。

那时候他想,她从前,过得很孤独吧,以后他会好好弥补,带她去一切热闹繁华的地方,他不要她再躲躲闪闪,她是裴恕的妻子,地位尊崇的宰相夫人,她值得上世间最好的一切。

现在看来,分外像个笑话。

侍卫们追着马蹄印,催马向前跑着,裴恕忽地勒马,接过火把,细细检查。

这马蹄印,比先前的浅,步幅又大了些,就好像突然之间,马匹恢复了体力。

这里恰巧,又是通往河东的岔道。

叫住张奢:“你带一队人,顺着蹄印往前追。”

声东击西之法,薛临惯用,她与薛临青梅竹马那么多年,自然也会用。就好像他,被她骗过太多次,对于她的手段,到底也多了几分了解,一眼就看出破绽。

多么可笑,就连受骗这件事,也有自己的熟能生巧。

调头往岔道追去,社庙被火光照着,拖在身后放大的影子。围墙高高,遮挡着内里的一切,裴恕沉声道:“包围社庙。”

***

王十六穿过正堂,忍着疼,一瘸一拐往角落的柴房去。

堂上许多神像,黑暗里都成一个个狰狞的黑影子,在身后死死盯着,让人后背里一阵阵发冷。

柴房堆着干柴麦秸,微带着干香,草木的气味,王十六蜷成一团,缩在麦秸堆里,又扯过一捧麦秸盖住。

浑身酸疼,天气冷得很,激烈奔跑后出了汗,衣服湿湿的贴在身上,王十六极力闭上眼睛。需得睡一觉,撑了太久,体力已经消耗尽了,睡好觉,才能撑到明天,撑过她找到薛临。

四周寂静到了极点,偶尔一动,干草的声响又分外聒噪,意识渐渐恍惚,在即将入睡的边缘,忽地听见隐约的动静,一点一点,向她逼近。

***

裴恕在社庙前下马,举着火把,沿院墙走过一圈。

一株松树靠墙生长,枝叶伸展,越过墙头。枝上有新鲜的踩痕,松针沾在鞋底,在墙头留下绿色的津液。她是从这里爬树翻过围墙的,就像她在客栈里,爬树跳过围墙一样。

锁已打开,裴恕迈步入内,来到围墙底下。

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也有松针的绿色津液,她不敢点灯,所以并没有发现。

绿色延伸向正堂,堂中或坐或立,十数座披红挂绿的神像。她没有在此停留,绿色的痕迹穿过正堂来到阶下,之后便已耗尽,再没有了。

但这些,已经足够了。社庙不大,其他房屋都空荡荡的无法藏身,除了角落里的柴房。

没有门,火光摇摇晃晃,照出里面的干柴堆,麦秸堆,裴恕迈步走进。

麦秸堆到天花板的高度,靠墙的地方有些乱,几根掉在外面的麦秆。

裴恕在门内站定,许久,也许只是一瞬,迈步上前,掀开靠墙的麦秸堆。

一个小小的窝,麦秸受到挤压,杆子已经扁了,触手还能感觉到不曾散尽的温度。

她刚刚,就躲在这里。

心跳快着,呼吸慢着,裴恕缓缓起身。

掉落的麦秸是往门外的方向,裴恕微微闭目,眼前浮现出方才的情形:她躲在草堆里,听见动静后起身离开,几根麦秸不留神时沾在了身上,随着她的仓皇出逃,一路凌乱着掉落。

王观潮,我小心呵护,不肯让你受半点委屈,你却偏要为了薛临,把自己弄到这般狼狈的境地!

转身向外,心里一动,慢慢又停住。

***

王十六缩在缝隙里,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脚步声一点点走近,停在麦秸堆前,有麦秸的响动,他扒开了草堆。短暂的静默后,脚步声重又响起,一点点向外。

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王十六屏着呼吸,紧紧闭着眼。

看不见,来自于他的,无声、无形的压迫越发清晰,让人头皮发麻,要调动全部的力气,苦苦抵御。

他要走了。

他突然又停住。

那缓慢沉稳的脚步声,折返来,一点一点再又迫近。

现在,停在她面前了。